也许丁宝桂的问题最简单,也许丁宝桂的思想最落后,他是第一个得以启发和帮助的人。
会仍在会议室开。到会的人不多,只坐满了中间长桌的周围。几个等待洗澡的“老先生”都到了。他们没看见一个同组的熟人。参加这个会的都只在大会上见过几面,大约都是些理论组和现当代组的进步干部。丁宝桂看着一个个半陌生的脸都漠无表情——不仅冷漠,还带些鄙夷,或者竟是敌意,不免惴惴不安。
主席是一位剃了光头的中年干部,丁宝桂也不知他的姓名。他说明这个会是应丁先生的要求,给他点儿启发和帮助。丁宝桂对“帮助”二字另有见地。他认为帮助就是骂,就是围攻,所以像一头待宰的猪,抖索索地等待开刀。
经过一番静默,一个微弱的声音迟迟疑疑提出一个问题:“丁先生对共产党是什么看法?”
丁宝桂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答说:“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
长桌四周一个个冷漠的脸上立刻凝出一层厚厚的霜。
丁宝桂以为自己回答太简略,忙热情歌颂一番,连“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来。可是谁也不理他,谁都没有表情。
丁宝桂慌了。他答得对吗?“很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说:“请再问吧。”好像他是面对一群严峻的考官。
主席说:“行了,丁先生显然不需要启发或帮助。散会。”
丁宝桂着急说:“请不吝指教,给我帮助呀!”
主席说:“丁先生,你还没有端正态度,你还在抗拒!”
长桌周围的人都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
丁室桂好似的丈八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你们问我,我马上回答了,还是抗拒吗?该怎么着才算端正态度呀?”当然他只是心上纳闷,并不敢问。
余楠忙说:“请在座在给我一点启发和帮助吧。”
杜丽琳也说:“我们都等待帮助和启发呢。”主席做手势叫大家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诧怪说:“听说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语。”
许彦成瞪着眼问:“谁说的?”
没人回答。合上的笔记本压根儿没打开,到会的人都呆着脸陆续散出,连主席也走了。剩下五个肮脏的“浴客”面面相觑。
丽琳埋怨说:“彦成,你懂不懂?这是启发。”
余楠也埋怨说:“瞧,好像我们都在抗拒似的。”朱千里很聪明地耸耸肩,做了个法兰西式的姿势,表示鄙夷不屑。
五个人垂丧气,四散回家。
过了一天,才第二次开会。这次是启发和帮助余楠。到会的人比帮助和启发丁宝桂的那次会上多,沿墙的椅子都坐满了。外文组的几个年轻人都出席,只是一个也没有开口。
主席仍旧是那位剃光头的中年干部。余楠表示自己已端正了态度,要求同志们给予启发和帮助。
第一个启发,和丁宝桂所得的一模一样。余楠点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
有人谨慎地问:“余先生也是留美的?”
余楠好像参禅有所彻悟,又点点头记下。
“听说余先生是神童。”
余楠得意得差点儿要谦逊几句,可是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仍然摆出参禅的姿态,一面细参句意,一面走笔记下。
忽有人问:“余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觉得一颗心沉重地一跳,不禁重复了人家的问句:“什么时候到社的?”
问的人不多说,只重复一遍:“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不及点头,慌忙记下。
好像给他的启发已经够多,没人再理会他。
就在这同一个会上,接下受启发的是朱千里。很多人踊跃提问:“朱先生哪年回国的?”
“朱先生为什么回国?”
“朱先生有很多著作吧?”
“什么时候写的?”
“朱先生是名教授,啊?”
“朱先生对抗美援朝怎么看法?”
“朱先生还有个洋夫人呢,是不是?”
“朱先生的稿费不少吧?”
朱千里从容一一记下。他收获丰富,暗暗得意。
有人对许彦成和杜丽琳也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什么回国。
以后大家便不说话了。
丁宝桂哭丧着脸对自己辩解说:“我上次不是抗拒。”可是谁也不理他。
这天的会,就此结束。
许彦成回家说:“我还是不懂。当然我也没有开口。‘为什么回国?’这又有什么奥妙?夫妻吵架用英语,又怎么着?咱们这一阵子压根儿没吵架。准是李妈听见咱们说英语,就胡说咱们吵架。”
丽琳说:“我想他们准来盘问过咱们的李妈。因为我听说他们都动员爱人帮助洗澡。他们没来动员我,大约咱们是同在一组,对我来问这问那,怕漏了底。”
彦成皱眉说:“也不知李妈胡说了些什么。”
丽琳说:“他们要提什么问题,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提一下,叫你好好想想。反正每一句话里,都埋着一款罪状,叫你自己招供。”
彦成忽有所悟:“我想,丽琳,‘吵架也用英语’和‘月亮也是外国的圆’一个调儿。就是说,咱们是‘洋奴’——这话我可不服!咱们倒是洋奴了!”
“留学的不是洋奴是什么?”
“洋奴为什么不留在外国呢?”
“留在外国无路可走,回国有利可图,还可以捞资本,冒充进步。”
彦成想一想说:“哦!进步包袱!”
他叹气想:“为什么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
丽琳说:“你不是要求客观吗?你得用他们的目光来衡量自己——你总归是最腐朽肮脏的人。”
“资产阶级没有好人。争求好,全是虚假,全是骗人!”彦成不服气。
丽琳忽然聪明了。“也许他们没错。比如我吧,我自以为美,人家却觉得我全是打扮出来的。这里描描,那里画画,如果不描不画,不都是丑吗?我自己在镜子里看惯了,自以为美。旁人看着,只是不顺眼。”
彦成听出她的牢骚,赌气说:“旁人是谁?”
丽琳使气说:“还是我自己的丈夫呢!”
“这可是你冤我。”
“我冤你!你不妨暂时撇开自己,用别人的眼光来看看自己呀,你是忠实的丈夫!你答应对我不撒谎的!可是呢……”
彦成觉得她声音太高,越说越使气,立刻改用英语为自己辩解。
丽琳没好气地笑说:“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语?”
彦成气呼呼地,一声不响。
过两天,在他们俩的要求下,单为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给了些启发和帮助。回家来彦成说:“洋奴是奴定了。还崇美恐美——这倒也不冤枉。我的确发过愁,怕美国科学先进,武器厉害。”
丽琳说:“看来我比你还糟糕。我是祖祖辈辈吸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剥削饭长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混饭吃,不问政治,不知民间疾苦,心目中没有群众……”
彦成说:“他们没这么说。”
“可我得这么认!”
“你也不能一股脑儿全包下来。”
“当然不,可是我得照这样一桩桩挖自己的痛疮呀。”
彦成忽然说:“我听人家议论,现当代组那个好逸恶劳的组长,检讨了几次还没通过,好像罪名也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队伍里的,哪来资产阶级思想呢?难道是咱们教给他的?”
丽琳想了想说:“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们这帮人的影响,或是传染……”
“这笔帐怎么算呢?都算在咱们帐上?”
两人呆呆地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