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洗澡

杜丽琳认为彦成算得是一个模范丈夫。他忠心——从不拈花惹草;他尊重她,也体帖她,一般总依顺着她。例如他爱听音乐,丽琳爱看电影,他总放弃了自己的爱好,陪丽琳看电影。不过他们俩不免有点几生疏。彦成对她界限分明,从不肯花她的钱;有时也很固执,把她的话只当耳边风。放着好好的机会可得博士,他却满不理会。社国解放了,他也不盾“风色”,饭碗还没个着落,就高兴得一个劲儿要回国。丽琳觉得夫妻不宜长期分居,常责怪自己轻易让他独去英国。现在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亲密无间了。

丽琳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对女儿不甚关心,家里有庶母,有当家的大哥大嫂,有不当家的二哥二嫂,加上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还有个离了婚又回娘家的姐姐。她在这个并不和谐的家庭里长大,很会“做人”,在学校里朋友也多,可是她欠缺一个贴心人。她一心追求的是个贴心的丈大。她自幸及时抓住了彦成。可是她有时不免怀疑,她是否抓住了他。

他们布置新家,彦成听她使唤着收拾整理,十分卖力。可是他只把这个家看作丽琳的家。他要求丽琳给他一间“狗窝”——他个人的窝。他从社里借来些家具和一个铺板,自己用锯子刨子制成一只木板小床,床底下是带格子的架子,藏他最心爱的音乐片。丽琳原想把这间厢房留给四年个见的女儿小丽。她忙着要接她回家团聚。自从许老太太硬把这孩子从杜家接走,三年来没见过这孩子的照相。彦成对这个从未见面的孩子却毫无兴趣。他回国后一人去看了一趟伯父母和老太太,却不让丽琳去。理由是他对老太太撒了谎,说丽琳不在天津。为什么撒谎他也不说,只承认自己撒了谎。问他小丽怎样,他一句也答不上,因为小丽不肯叫他,也不理他;他觉得孩子长得像她奶奶,脾气都像。丽琳直在盘算,如有必要,得把老太太一起接来。彦成只叫她“慢慢再说”。

以前他和丽琳只是一起游玩,断断续续地度蜜月。现在一起生活了,丽琳感到他们之间好像夹着个硬硬的核;彦成的心是包在核里的仁,她摸不着,贴不住。以前,也许因为是蜜月吧,彦成从没使她“吃醋”。现在呢——也许是她多心,可是她心上总不舒服。

彦成天天跑图书室,有时带几个年轻同事来家,不坐客厅却挤在他那“狗窝”里,还放唱片。丽琳嫌他们闹,彦成就不回家而和他们在外边打球下棋。没有外客,他好像就没有说话的人了。

他从图书室回来,先是向丽琳惊讶“那管书的人”找书神速。后来又钦佩“那管书的人”好像什么书都看过,后来又惋惜“那管书的人”只不过中学毕业,家境不好,没读完大学。他惊诧说:“可是她不但英文好,还懂法文。图书室里的借书规则,都是她写的,工楷的毛笔字,非常秀丽。”有一天,彦成发现了大事似的告诉丽琳:“那管书的人你知道是谁?她就是姚小姐!”

丽琳也听说过姚小姐,不禁好奇地问:

“怎么样儿的一个人?美吧?”

“美?”彦成想了半天。“她天天穿一套灰布制服,像个三十岁的人——不是人老,是样子老;看着也满顺眼的,不过我没细看。”

丽琳相信彦成说的是真话,可是她为了要看看姚小姐,乘彦成要到图书室去还一本到期的书,就跟着同去。这是她第一次到图书室。姚宓和她的助手郁好文同管图书出纳,姚宓抽空还在编目。丽琳看见两个穿灰布制服的,胖的一个大约是郁好文,她正在给人找书,看见又有人来,就叫了一声“姚宓”。另一个苗条的就站起来,到柜台边接过许彦成归还的书,为他办还书手续。丽琳偷眼看这姚宓,她长得十分匀称,五官端正,只是穿了这种灰色而没有式样的衣服,的确看老。姚宓见了丽琳,就一本正经地发给她一个小本子请她填写。她说:“这是借书证,您还没领吧?”她说完就回到后面去编目了,对他们夫妇好像毫无兴趣,只是例行公事。

丽琳放了心,回家路上说:“干吗穿那么难看的衣服呀!其实人还长得顶不错的。”她随就把姚宓撇开了。

研究社的成立大会上,丽琳看见彦成眼睛直看着她背后,又和不知谁打招呼似的眼睛里一亮,一笑。她当时没好意思回头,回家问彦成跟谁打招呼。彦成老实说,没跟谁打招呼。

“我看见你对谁笑笑。”

“我没笑呀。”彦成很认真地说。

“我看见你眼睛里笑一笑。”

彦成死心眼儿说:“眼睛里怎么笑呀?得脸上笑了眼睛才笑呢。不信,你给我笑一个。”

丽琳相信彦成不是撒谎。彦成从不对她撒谎,只对他妈妈撒谎,撒了谎总向丽琳招认自己撒谎。可是,这回彦成看完姚宓的记录,眼睛里对她一笑,和研究社成立会那天的表情正是一样。

吃饭的时候,她试探着说:

“姚小姐真耐看;图书室那个旮旯儿里光线暗,看不清。”

彦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耐看?”

“问你呀!你不是直在看她吗?”

彦成惶恐道:“是吗?”他想了一想说:“我大概是看了,因为——因为我觉得好像从来没看见过她。”

“你过不了三天两天就上图书室,还没看够?”

“我只能分清一个是郁好文,一个是姚宓。我总好像没看清过她似的。”

“没看清她那么美!看了还想看看。”丽琳酸溜溜他说。

“美吗?我没想过。”彦成讲的是老实话。可是他仔细一想,觉得丽琳说得不错。姚宓的脸色不惹眼,可是相貌的确耐看,看了想再看看。她身材比丽琳的小一圈而柔软;眼神很静,像清湛的潭水;眉毛清秀,额角的软发像小儿的胎发;嘴角和下颌很美很甜。她皮肤是浅米色,非常细腻。他惭愧他说:

“丽琳,下次你发现我看人,你提醒我。多不好意思呀。我成了小孩子了。”

丽琳心上虽然还是不大舒服,却原谅了彦成。

饭后她说:“彦成,你的工作计划拟好了吗?借我看看好不好?”

彦成说,拟好了没写下来,可是计划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议和丽琳同到图书室去找些资料,先看看书再说。

图书室里不少人出出进进,丽琳想他们大概都是为了拟定工作计划而去查找资料的。他们跑到借书的柜台前,看见施妮娜也在那儿站着。江滔滔在卡片柜前开着抽屉乱翻。施妮娜把手里的卡片敲着柜台,大声咕哝说:

“规则规则!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

郁好文不理。她刚拿了另一人填好的书卡,转身到书架前去找书。姚宓坐在靠后一点的桌子打字编目。她过来接了许彦成归还的一叠书,找出原书的卡片一一插在书后。

施妮娜发话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问:“书号填上了吗?”

妮娜生气说:“找不到书号,怎么填?”

姚宓说:“没有书号,就是没有书。”

“怎么会没有呢!我自己来找,又不让!”妮娜理直气壮。

姚宓接过她没填书号的卡片,念道:《红与黑》,巴尔扎克著。”她对许彦成一闪眼相看了一下。彦成想笑。

姚宓说:“《红与黑》有,不过作者不是巴尔扎克,行不行?”

妮娜使劲说:“就是要巴尔扎克!”

姚宓说:“巴尔扎克的《红与黑》,没有。”

妮娜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这边书架上没有,那个书库里该有啊?”

“那个书库”就指姚宓的藏书室。

姚宓说:“那是私人藏书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声未响,电光先照透了乌云。可是她只静静的说:

“那间房,还没有捐献给公家,因为藏着许多书呢。里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没有编目,有的还没有登记。外文书都是原文的,没有中文译本,也都没有登记,所以不能外借,也不开放。”

她在彦成的借书证上注销了他归还的书,坐下继续编目。

彦成看施妮娜干瞪着眼无话可答,就打圆场说:“妮娜同志,你要什么书,我帮你找书号。”

妮娜气呼呼地对遥望着她的江滔滔一挥手说:“走!”

她对彦成夫妇强笑说:“算了!不借了!”她等着江滔滔过来,并肩一同走出图书室。

彦成夫妇借了书一起回家的时候,丽琳说:“她真厉害!”

彦成并没有理会丽琳的“她”指谁,愤然说:“那草包!不知仗着谁的势这么欺人!管图书的就该伺候她研究吗?”

“我说那姚小姐够厉害啊,两眼一亮,满面威光。”

彦成接口说:“那草包就像鼻涕虫着了盐一样!真笑话!巴尔扎克的《红与黑》!不知是哪一本文学史上的!跟着从前的丈夫到苏联去待了两年,成了文学专家了!幸亏不和她在一组!谁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霉!”

姚宓和彦成相看的一眼没逃过丽琳的观察,她说:“让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错几吧?”

“留她面子,暗示着告诉她了,还逞凶!”

丽琳想不到彦成这么热忱地护着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红与黑》的书名,却记不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课,读书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硕士。

她换个角度说:“这位姚小姐真严肃,我没看见她笑过。”

“她只是不像姜敏那样乱笑。”

丽琳诧异说:“怎么样儿乱笑呀?”

“姜敏那样就是乱笑。”彦成的回答很不科学。

丽琳问:“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标准。”

丽琳觉得不够恭维。她索性问到底:“姚小姐呢?”

彦成漫不经心他说:“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对你笑吗?”

彦成说:“对我笑干嘛?——反正我看见她笑过。我看见她的牙齿像你的一样。”

这句话可刺了丽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样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彦成初次发现她假牙的神情。

她觉得彦成是着迷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