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唐湘育的孩子到苏如他们村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拉车的男人已经在那村子拉了二年的枕木了。唐湘育那一年十二岁,苏如只有八岁。那个男孩子从外地来到这里时,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异域的气息。他跟着他的父亲和一群车夫们住在村子外面油榨房里。当他第一次走进村子里那个只有十几名学生的小学校时,他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在村头的那个祠堂里,他像一只迷途的小鹿站在祠堂的天井边找不到教室。老师走过来用俚语问他是不是新来的那个车夫的崽。他迷惑地对老师说,你说么子?然后被老师不由分说地领进了三年级的教室。唐湘育说,我在家里读五年级。教师说,一至五年级都在一块上课,不想读到外面去读吧!唐湘育当然没法到外面去读,他要替他的父亲和另外的六七名车夫做家务、洗菜、烧火和收拾一些捆绑枕木的绳索。然后在饭烧好以后,站在榨油房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上,望着远处青翠的山岭,等着他的父亲和六七个人的车队像一只虫子一样从犹如一只青苹果的山里冒出来。�
苏如那时候刚刚上一年级,她除在上课的时候看到他外,在每天下午到水坝一带的地方去牵牛回家时常常能看见那个仿佛有想不完心事的男孩子,站在榨油房前那块空地上的情景。那个男孩在学校时显得沉默寡言,但是当他和那群光着膀子的男子们在一起边吃饭边用陌生语言交谈的时候,他就显得异常兴奋,而且常常开怀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清脆,露着两个略显大一点的很洁净很耀眼的门牙。苏如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常常会放慢脚步,或者故意地吆喝一声,甚至有时候,她会让牛在不远处的灌溉渠下面的草地上吃一点草。但是,那孩子,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倒是有几次,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矮小壮实的男子,笑嘻嘻地招呼她,叫她过来,然后跟唐湘育的父亲说,她是村里陈春梅的女儿。接着问她,你妈妈呢?周围的人轰地笑起来。非常亲热地看着她。她开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另外一些男人也开始问关于她妈妈的事情。问她有没有看见过她的妈妈和她的爸爸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架。他们也知道了她的妈妈和爸爸常常吵嘴打架了,她想。不过他们是穿着衣服打的,在厅堂里或者晒谷场上。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就觉得能在周围的空气里听到妈妈那压在心里很久才冒出来的哭声,她的眼眶就盈满了泪水。车夫们以为是他们的话让这个小女孩子受了委屈,就不再笑她了。他们对站在一旁的男孩子说,你还不快过去帮小妹妹擦眼泪?那个男孩子黑黑的眼睛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夏天到了,天黑得很晚。太阳像一个不肯入睡的婴儿那样睁着眼睛。放学以后,他们都有很多需要打发的时光。苏如去牵牛的时候,太阳还在榨油房的房顶,她给牛换了一个桩以后,有时会沿着渠道漫无边际地追着一只蝴蝶。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苏如沿着渠道一直走到了水坝上。这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了她的父亲母亲们修筑的水库,那么那么碧蓝的水面啊!纯净得让她的心咚咚地乱跳,也是在那时候,她看见了水里一条很大的鱼在不远处向她游过来。鱼游过的地方波纹一圈一圈扩散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像她见过的婚礼上的新娘子的新衣服那样闪着亮光。那只鱼一直游到岸边对她说,你也下来游泳吧!她吓了一跳。后来看清那鱼是那个叫唐湘育的男孩子。我不,她小声地说。她知道他没有听见就拼命地摇着手。那个男孩子就转过身向水库的中央游过去。水面很广阔,碧蓝的水面和两边的山的翠绿几乎分不清了,那逶迤的山就好像是水面突然涌起的两道巨大的水波。�
苏如就坐在水坝上看着唐湘育一个人在那片碧蓝的水面上游来游去。�
你也下来游泳吧!这是唐湘育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她记得。�
不久以后,她真地试着开始在水坝边长着浅浅水草的地方扑腾着。�
清凉润滑的水就这样开始洗浴着她的童年了。也就是这样,那个叫唐湘育的男孩子成了她青灰色的童年里一个亮点。�
那一年的夏天,学校放暑假,唐湘育开始跟着他的父亲沿着弯弯的小道走进山里拉枕木。他是去帮着父亲推车。但因为从山上下来的路都是下坡路,因此,唐湘育大多数时候是像一条狗那样跟着车一蹦一跳地走着。在一季水稻收割的日子,苏如也要跟着她的父亲和母亲到田里去,家里的水田大都在榨油房对面的山坳里。唐湘育父亲的车队从山坡下来的时候,她就能看见他们,那个孩子现在也开始向她招呼了。车队不拉枕木而开始伐木的时候,唐湘育留在家里。他每天在那些枕木上看书。那一堆一堆的枕木整齐地堆放在路的两旁,像是家里砧板上切成的小葱似的。唐湘育说,不久以后就有汽车来把枕木拉到山外去修铁路。那天下午,苏如和唐湘育坐在高高的枕木上望着山外的世界,坐到月亮都出来。走的时候,唐湘育送了一本正在看的书给她。�
那天晚上,她在那本书里看到一个关于神灯的故事。那盏神奇的油灯只要你把它点亮,你就可以许一个愿,神灯就帮你把这个愿实现了。她真想有这样一个神灯。如果要她许愿,也就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