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有高大的白杨树,红砖的阶梯教室在白杨树的掩映下,更显出古朴的气派来。林无渔坐在阶梯教室的角落里,一本不知所云的《工业会计学》,看得她焦头烂额。一个男生走过来,不理会周围的空位置,偏坐在她旁边,抱肩,目视前方,不像来看书,倒像专为引起她的注意似的。
林无渔收拾起书包,起身要走。上了大学,谈恋爱似乎成了一件最名正言顺的事情。林无渔经常遇到以各种方法跟她接近的男生,借书、写信、巧遇,今天遇到了,明天又遇到了,后天又遇到了。在林无渔方面,因为张秋迟的关系,她的心境是不能再同任何人谈感情的。她无法接受他们,又犯不着个个去得罪,就个个躲闪着,因为这种躲闪,又增加了她的神秘性,反而吸引了更多的男生。
旁边的男生,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穿一件军绿色圆领T恤,显出结实的肌肉。那男生眼神恣意地看着林无渔,并没有让路的意思。林无渔靠着窗户,只能从他这一边出去,低声说道:“请让一下!”那男生笑嘻嘻问道:“你这算是求我吧?求人总得笑脸吧!哪里有你这样拉着大长脸求人的?”面对那男生的无理取闹,她泪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自从张秋迟离开后,稍不顺意,那眼泪像认识路似的,没完没了。她勉强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男孩从座位上闪开身,林无渔闷着头,不发一语,往门外走去。立时有几个男生起哄道:“陈峰,你真有样!你今天可是大大地煞了这个‘冷美人’的气焰。”
叫陈峰的男生抬眼往窗外望去,林无渔边走边抹眼泪。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过来,“嘎”把车停在林无渔面前,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林无渔低声说道:“走吧,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拉了拉秦晋的衣袖,一起走了。
一会儿,走进一片白杨林,秦晋把车子支在一边。林无渔问道:“你怎么来了?”秦晋说道:“我特意来告诉你,周末晚上,找了一些同学,到我家里聚会。”林无渔说道:“你就为这个特意来一趟?昨天唐琳告诉我了。”秦晋说道:“那你去不去?”林无渔说道:“你也知道,我顶不喜欢凑热闹,我不去了。”秦晋说道:“我就知道你这样想的,所以才来找你,你这样不见人是不行的。”秦晋朝她脸上看着,咬了一咬牙,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你到现在,还因为张老师的事,这样对待自己!不管你们的感情怎么样也罢,他已经走了,而你还有你的生活,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张老师果真有知,看见你这样,他也不见得会赞同你的。”
她同张秋迟的事,原本知道的只限于几个人,见了面都是藏着,掖着,唯恐提及。先前唐琳还劝劝她,一劝,哭得更加厉害,最后没把她劝过来,唐琳倒陪着她一起哭。她母亲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她母亲实在忍耐不住,冲林无渔嚷道:“哭哭哭,成天哭,你能把他哭回来啊,哭得人心烦意乱的。”为着这句话,她有两个月没回家。后来她母亲对唐琳说道:“你们谁有能耐,谁跟她说去!她爱哭就哭吧,眼泪总有流干的一天,到那时自然就好了。”以秦晋的脾气,只是常常来找她,默默地陪着她。看她心情灰颓,一时恨不能替代她。可是这种事,替又替不了,也只是干看着。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今天秦晋是不管不顾了,全给揭了盖,看来,他是真的被她、被自己困得急了。
林无渔听了秦晋的话竟放声大哭,秦晋也止不住哭了,扳过她的肩膀,说道:“你明白不明白,逝者已逝,善待自己,应当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她看着他,把头搭在他的肩上抽泣着,身体的侧影一起一伏。秦晋捧起她的脸,小心地,像捧着一件名贵的瓷器,用手指擦她的泪,她刚停止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而且更快更多,像被蚁穴侵蚀的河堤的缺口,细小的水流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在校园里的白杨树林中,她不断地流泪,他不断地为她擦泪水,这像一个经典镜头,多年以后还留在她的记忆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她哭得也累了。秦晋说道:“流了这么多泪水,怕是把前三年,后三年的泪水全流光了,应当三年不会再哭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些吃的回来,咱们就坐在这里把晚饭吃了!”一边说着,朝着校门口方向走去。林无渔不是不知道张秋迟已经走了,像她母亲说的哭也哭不回来了,只是心里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这一下午的痛哭,又有秦晋在旁边慢慢解劝,觉得一团乱麻似的心,才算好过了些。
忽然,陈峰走过来了,林无渔扭过脸,不想叫他看见。陈峰偏看见她了,走到她面前,双手插在裤袋里,两脚来回地蹭着地面。远远地秦晋拎着盒饭回来了,陈峰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最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秦晋把盒饭一样一样地摆在条椅上,说道:“刚才是谁站在那儿,看我来了,就走了?”林无渔说道:“是陈峰,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晋说道:“他就没说什么?”她说道:“他那种人还是不说话的好。”秦晋说道:“也许他是来向你道歉的。”林无渔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这副心肠要是对了他,你可就对错了人,你没看见先前他那副无赖样。”林无渔一提起陈峰,想到在阶梯教室受到的羞辱,一肚子气。秦晋见她气归气,没再抹眼泪,笑道:“那我只用这副心肠对着你一个人好了。”林无渔一怔,秦晋岔开话头说道:“月亮出来了。”抬头一看,天上果然升起了一轮月亮,圆圆的,黄黄的,像个大灯笼把小树林照得一片通明。条椅上一长溜摆着秦晋买回来的盒饭,鸡蛋炒西红柿、肉沫茄子、拌黄瓜、白米饭,两个人拿起筷子大吃起来,还不忘互相让着“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周末,林无渔回到家,她母亲正用缝纫机轧一个大被罩,大红底子配金黄团花的图案。灯光昏暗,她母亲脸贴在缝纫机上,把线往针孔里穿,弄了半天才弄进去。她母亲说道:“我这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偏这上头又是一团一团的百合花,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林无渔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把灯泡换个瓦数大些的,你只顾着省电,倒弄坏了眼睛,扔了西瓜捡芝麻。”她母亲听她这样说,再要说什么,她已经转头回房间去了。
自从张秋迟走了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心灰意懒,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她也没露出笑脸,倒是她母亲哭了——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难过。她对母亲说道:“我会申请助学贷款,课余再做一些家教之类的工作,也许可以不用你的钱。”她母亲对于张秋迟的事倒没有特别的表示,可是她认为她母亲应当是高兴的。还有,在她看来,她母亲跟那些男人的关系,比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段时间,她母亲曾经跟一个建材市场的零用工相当不错,如今,那人也不上门了,她母亲在他身上是下过一番心血的,也寄托过婚姻希望的,这件事对她母亲打击相当大,越发自暴自弃,对男人的品位也越来越差。林林总总,林无渔对她母亲成见日深,关系愈来愈冷淡,一听说学校允许本市学生申请住宿,立刻办了手续。虽然家离学校相当近,还是住在了学校,只周末回家里来取些换洗的衣服。
“丁零零……”电话响了,她上大学以后,她母亲终于安了一部电话,这笔钱让她母亲着实心疼了一段时间。她母亲接起了电话,说了几句,对着林无渔的房间喊道:“电话,唐琳找你。”林无渔接过电话,只听唐琳说道:“我去宿舍找你,你怎么倒回家了?秦晋不是今天叫咱们去他家吗?”林无渔笑道:“我忘了,我就不去了。”唐琳声音里透着失望,说道:“一起去吧!别说不去就不去了,如果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我也不去了。”林无渔听出唐琳是想去的,笑道:“其实我也不是一定不去。”唐琳并不知道秦晋为这个事,特意找过林无渔,听她话风松动,急忙说道:“那过一会儿,我在学校门口等你。”挂了电话,像是怕多说两句,林无渔又改了主意。林无渔重又穿戴整齐,跟她母亲招呼了一声,出了门。到了学校门口,唐琳早等着了,两个人坐上公共汽车,到了秦晋家。
一进门,秦晋的母亲笑吟吟地把她们让了进去,说道:“别拘束了,自己随便玩。”又对秦晋说道:“招呼好你的同学。”秦晋的爸爸在厨房里喊道:“你别只顾着说话,快些过来,你的红烧鲤鱼,应当放盐了。”秦晋母亲笑道:“放盐也值得这样大呼小叫的,你就不能替我放一下吗?”一个男生笑道:“秦伯母,秦伯父是认为你放起盐来不多不少刚刚好,所以才一定要你亲自来放。”秦晋母亲笑道:“你倒会顺情说好话。”一边说着,进了厨房。
林无渔往客厅里一看,里面早坐了好几个同学了,男生女生都有。他们这所大学是一所全国招生的综合类学校,有很多外地学生,本地学生常常在家里招待外地同学,在当时,尤其是念大一的时候,这种家庭聚会还是相当多的。林无渔之所以报考这所大学,因为它在本市,费用相对低一些,另一方面,那时她不想离张秋迟太远,唐琳是一心跟她在一处,也报考了这里,当时林无渔并不知道秦晋也报考了这里,她那个时候跟秦晋已经相当疏远,李蔓琪也随着秦晋报了这里。秦晋分数最高录在了国际金融系,这在当时是相当热门的专业,唐琳和李蔓琪都在会计系,林无渔在经济管理系,另外还有几个高中同学也在这所大学,偏他们几个都学经济。
唐琳用手扯了一下林无渔的衣襟,林无渔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原来李蔓琪早到了,在厨房帮着秦晋父亲摘青菜呢。唐琳低声道,“偏她最会表现。”唐琳一碰到李蔓琪,总会生出许多话来。林无渔对秦晋说道:“不如你领着我们参观参观吧!自从你们搬了新房子,我们还是第一次来呢。”秦晋说道:“可不是,一眨眼,我们搬这里快两年了。”
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中式风格的装修,简朴,庄重。无论是房子的面积还是装修,在当时都是让林无渔和唐琳相当吃惊的。一间书房,立了一面墙的书柜,一间宽大的主人房,一间客房,一间是秦晋的房间。林无渔在秦晋的房间里意外地看到好几年前,他们一起放过的那只手形的风筝,像一个装饰物挂在墙上。林无渔问道:“咦,这不是我的风筝,怎么你一直都保存着?”秦晋脸上一红,说道:“修好了以后,就一直挂着。”又走进他父母的房间,贴了淡粉色的壁纸,床对面的墙上挂满了照片,有一家人的合影,也有单个人的,各个时期的都有,按着顺序镶在大大小小的镜框里,像一个小型照片展览。唐琳一边看一边“啧啧”叹着,那种家的温情,也令林无渔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