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佳子出交通事故,是在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可她始终没有跟原冈联络过。眼下她父母在医院里,他当然不能去看她,无奈之下,原冈只得怏怏而返。
原冈心想,尽管那个女管理员说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事故,也没造成什么大的伤害,可也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想到这里,原冈备感惶恐不安。
几天前,美佳子在电话里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她内疚地说:“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紧接着,她却一本正经地责备起原冈来:“你说过跟太太不干那事的,为什么要欺骗我呢?”
妻子怀孕这件事对她造成了意想不到的打击,或许就因此造成了此次的交通事故。虽说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事故,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原因也许要归咎于自己与美佳子的纠葛,没准哪一天,美佳子会把命也丢掉的呢。想到这里,原冈顿时感到自己责任太重大了。
于是,他迅速地坐到电脑前,挤出脑子里所有温柔的语句,给美佳子发了一封邮件。
美佳子:
那天我去了你那儿,本来想好好看看你的,把我的心里话全都告诉你的,可管理员大婶出来跟我说,你出了交通事故,你知道那时我有多紧张吗?我真担心你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幸好听说你只是撞上了护栏,过三四天就没事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当时我浑身发软,人都瘫掉了。
你知道吗?你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这次我来就是想跟你好好谈一谈的,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最好的办法。
你伤势怎么样?如果你的父母大人不在,我立刻就想飞到你身边来照顾你。看到这封邮件,请无论如何马上给我打电话。等候你的回复。
原冈
原冈一面发邮件,一面还给甲州电视台打了个电话。如果美佳子在东京的电视台工作的话,那么只要看电视就可以知道她的近况了,可她远在山梨的电视台,原冈只有上那儿去一次了。
“喂,喂,我是东京的原冈,请转播音员谷口美佳子小姐。”
要是在东京的电视台,这样的电话肯定会被层层设防的,可地方台的接线员却毫不介意地说了声“请稍等”,便把电话接了过去。电话里响起了一阵过时的音乐声。
“喂,你好,谷口小姐今天刚好休息。”
美佳子的名字后面加上了“小姐”,表明她在这里的地位。
“听说她受伤了,情况怎么样?”
“已经出院了,再休息几天就好了。”
“是吗?等她来了以后,请让她给我打电话。”
“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原冈感到心中忐忑不安,虽然知道事故并不严重,可思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美佳子既然已经出院了,为什么不马上跟自己联络呢?莫非真的想跟自己分手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算了,顺其自然就行了,可问题是美佳子没有说过一句分手之类的话呀,这对男人来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原冈心想,美佳子大概不会跟她父母谈起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吧。
原冈很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怎么说,美佳子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不可能轻易地向父母诉说自己的情事的,况且原冈还是她阿姨的前夫呢。如今两个人缠绵在一起,外人看来一定难以置信。
此时,原冈突然想起美佳子那句歇斯底里的话:“你在骗我!”
难道不能结婚,就说明男人在欺骗对方吗?令原冈颇感意外的是美佳子竟然也一味地抱着这种老掉牙的想法,这不是跟世上那些平庸的女人一样了吗?
自己所爱的女人,应该更聪明,更有个性。可现在看来,好像是事与愿违了。原冈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下的结论都是错的,实际上对方的想法和自己的完全是南辕北辙。
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原冈似乎早有预感。
典子去参加一个推脱不掉的派对,还没有回家。现在离深夜尚有一段时间。妻子出去的时候把电视机也关上了。在这种时候突然响起划破寂静的手机铃声,那一定是情人打来的电话。
“喂,喂,”电话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喂,喂。”
原冈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边上。此时此地,电话里的声音总显得有些遥远。
“喂,喂……”女人的声音在继续。
对于原冈来说,那像波浪一般起伏不定的声音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或许因为太累了,美佳子的嗓音显得特别低沉。
原冈迫不及待地回答道:
“喂,喂,是美佳子吗?你怎么啦?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对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原冈还以为手机掉线了。
“喂,喂,怎么啦?……美佳子。”
“我,不是美佳子……”
原冈惊呆了。马上他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怖,仿佛有一种骨髓被抽干的感觉。对方竟是已经分手四年的多惠子!
为了方便跟美佳子见面,原冈把家里电话和手机的号码全都给了她。可千错万错,总不能把前妻的声音错当成美佳子的声音呀!难道阿姨和外甥女之间的血缘关系会有那么浓厚吗?
其实,她们两个人的脸一点也不像,就连声音和动作也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但偏偏原冈还是把前妻打来的电话错当成了美佳子的电话。
“果然是你!”
这分明是多惠子的声音。
我怎么这么糊涂,会把她错当成美佳子,此时的原冈心中有说不出的懊恼。
多惠子说:“听姐姐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我还想你总不至于真那么下流吧。”
原冈问:“你说什么呀?”
“别装蒜了,”多惠子轻声骂了一句,“你一定知道那姑娘最近出事了吧?她在医院里哭得很厉害,把你跟她两个人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姐姐。”
“……”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成年女人怎么会连那种事情都向父母“坦白交待”呢。
“我姐姐惊呆了,吵着要上你那儿去论理,被我拼命拦了下来。我起初还半信半疑,可没想到是真的。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呀……”
“喂,等一等,你听我说两句。”
可多惠子还是一个劲地喋喋不休:
“你再怎样喜欢女人,也不该去碰美佳子呀。再说就算我们两个已经离婚了,那姑娘总还是你的外甥女。”
“你听我说好不好呀?”
“我刚开始还以为弄错了,看样子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向来就是个爱拈花惹草的胚子。”
“这里有误解。”
“根本就没什么误解,美佳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姐姐。你说要离开典子,跟我外甥女结婚。可典子不是怀孕了吗?我姐姐哭着对我说,这是在犯罪,她要去告你……”
多惠子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地说着,后来又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她的抽泣声令原冈浑身毛骨悚然,舌头也变得不听使唤了。
“唉,你知道美佳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吗?这孩子上初中的时候就非常害怕去学校,为这事还住过一段时间医院呢。反正,这孩子有点神经质,就算现在当了主持人,也千万别以为她是个花哨的女孩。上初中的时候,大家都把她当病毒一样看待,一听到她在校广播台里播音,就用手把耳朵捂起来,哇的一声逃得远远的。后来,她考取了一所很好的私立高中,还进了学校的广播台。知道吗?那个时候她总想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就算后来长大成人了,也因为精神方面太脆弱没办法找到理想的工作。我姐姐和姐夫把这孩子宠爱得不得了,千方百计不让她吃苦,不让她受到伤害。这下倒好,事情被你搞得乱七八糟的。我姐姐哭得死去活来,说妹妹已经被你害惨了,现在女儿又倒这么大的霉,那个臭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呀?我也伤心不已,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打击……”
“你停停,听我说两句嘛。”
“听你说什么?是不是想说自己和她真心相爱,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你一直花言巧语,跟典子那会儿也是这样。像你这么个年纪,又有太太又有孩子,还在别的女人面前口口声声什么爱啊爱啊的,简直是个最自私、最好色、最低级的混蛋……”
“……”
“我跟姐姐和姐夫商量好了,现在告诉你,以后别再来看奈美了。”
“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是这孩子的父亲,离婚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有探望女儿的权力吗?”
“可这是以前说的,是在你跟我外甥女睡觉以前说的,”多惠子大声叫道,“我已经请好了律师,你再也别想见奈美了。像你这种连孩子的表姐都不肯放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奈美的父亲?天底下有你这种不负责任的父亲吗?……”
过了一会儿,多惠子像是从牙缝里把话一字一句挤出来似的说道:“你真可恨透了。虽然四年前我就恨你,可现在比那时不知加了多少倍。当时我恨你和典子两个人,现在只恨你这个混账东西。我觉得典子也够可怜的,她今后还要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下去,真是太可怜了。”
此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原冈脑中闪过。
“你不会把这事告诉典子吧?”
“不知道。现在我还没缓过劲来,说不定哪天我会去跟典子好好谈谈的。”
“千万别去,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来说三道四。”
此话刚一出口,原冈就觉得后悔了。再怎么说,把前妻称为“外人”也绝对是件犯忌的事情。果然,多惠子的口气变得更加强硬起来:
“夫妻之间的问题?你把别人家的宝贝女儿搞得神魂颠倒,这早就不光是你们夫妻两个人的问题了!”
“你行行好吧,她现在正怀着孩子呢。这么要紧的时候,多少也该替别人想想吧?”
“既然太太那么重要,为什么还要在外边寻花问柳呢?你不是跟美佳子说过,工薪阶层的男人离一次婚可以,离两次就麻烦了吗?可这对你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别人拿你也没办法。唉,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怎么会跟你这样的男人结婚。”
“无论如何请你行行好,现在什么都别跟典子说,反正我想自己会跟她把事情说清楚的。”
原冈心想,典子知道了又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一定会胡思乱想的,没准还会突然提出离婚。可问题在于典子的贞操也值得怀疑呀。原冈知道那个奇怪的电话是谁打来的,也知道典子身边有个叫浅沼裕介的男人。但原冈并不清楚,女人是不是自己红杏出墙了,就会对丈夫也放任自流?
错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不管自己怎么搞婚外恋,男人和女人都是绝对不会允许对方有不忠的行为的。或许男人和女人都把艳遇当成自己才有的特权了。
“我不会……”多惠子泣不成声,“我不会让你们舒舒服服地组成幸福家庭的。你害了我两次。第一次倒霉的只有我自己,现在你把我们全家都卷了进去。我已经没脸见我姐姐了,她不会原谅我这个妹妹的。那好,我也绝对不能原谅你。”
手机上的通话显示灯灭了。尽管在空调开得很足的房间里,原冈脸上的汗迹还是流个不停,他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了。从昨天到今天,原冈周围的世界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原冈嘴里不知不觉又发出了这句老生常谈。
公司。
女接线员把一个外线接了进来,并说:“是一个叫谷口的人打来的。”
原冈紧张得喉结直打颤,口水好像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您接不接这个电话?”女接线员问。
“啊,好吧,拜托……”
原冈本意是想谎称自己不在的,可他知道这样做的话事情会越搞越糟。接线员没说打来电话的人是男还是女,但原冈已经料到肯定是美佳子的父母。他小声地在心里祈求道:“但愿是美佳子的母亲。”
如果打电话来是问女儿感情方面的事情的话,那么母亲远比父亲容易对付,因为做父亲的往往会把男人的嫉妒心也夹杂进来,使事态变得越发复杂。对方是母亲的话,多少是有办法蒙混过关的。
然而,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一个男性等候电话时的低微的喘息声。
“我叫谷口邦男,好久不见了。”
“啊,你好。”原冈嘴里慌忙答应着,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
“我跟你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宫崎君伯母的葬礼上,还有一次是给下马君的岳父做法事,你大概不记得了。”
这么说来,自己确实跟一群穿着丧服的男人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但想不起来其中会有平时不太来往的妻子的姐姐的家属。
“说谷口美佳子的父亲,也许你就清楚了。”
“是啊,是啊。”原冈随声附和了两句,又慌得说不出话来。
“原冈先生,”美佳子的父亲突然语气一变,省去所有的客套,开始直奔主题,“今天能不能跟你见个面?”
“今天……”原冈已经约好了去东京跟几个批发商碰面,“实在对不起,今天一定得去见几个生意上的客人。”
“那明天怎么样?”
明天除了要收集信息,还要跟女性杂志的总编和一帮同业报纸的记者一起去喝上几杯。无论哪件事,都比跟美佳子的父亲见面要有意思得多。
“明天也要接待客人……”
“那等你忙完我们再见面。再怎么接待客人,总不至于到深夜一两点吧?”
这时,原冈心想,就把这件事当成做胃镜吧,晚做不如早做。于是,他便对美佳子的父亲说:“那就今天晚上十点见吧。”
在电话里,谷口曾对原冈说了一句:“我会立刻认出你来的。”
此话一点不假。快到十点的时候,原冈推开了酒吧的大门,在离门口不远的桌子旁,有个男的在向他点头示意。男的戴着眼镜,四四方方的脸上皮肤略显松弛,模样普普通通的,看上去跟美佳子一点都不像。原冈想起前妻的姐妹长得都眉清目秀的,那么美佳子一定是像她的母亲了。
“百忙之中特地叫你来,真不好意思。”
谷口只是嘴上客气而已,心中其实压抑着满腔的怒火。他递上了一张名片,头衔是羽田市某机械制造公司的董事。听美佳子说,他是某家大型企业的部长,在临近退休时被下放到了这家小公司。
谷口看上去约摸五十六七岁。毕竟姜是老的辣,他并不急于进入正题,而是要了一杯威士忌,跟原冈聊起了家常。说的全都是原冈认识的那些亲戚的事情。尽管原冈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可短短四年里有三个亲戚去世了,这一点多少让他有些吃惊。
“全都是我老婆那边的血缘关系。她们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很癌。嗨,反正跟我们没有关系。”
这个男人竟然曾经是自己的“连襟”,原冈觉得真有点不可思议。谷口将侍者送来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开腔道:
“至于美佳子的事嘛……”
“我知道。”原冈马上接口,这样至少可以表示出一些诚意。
“我想你也知道,美佳子最近出了点事故。虽说不怎么严重,可精神上却受了很大的刺激,一见到我们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把跟你之间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们。”
原冈默默地垂下了头。
“我也觉得很吃惊,可我老婆更是惊呆了。怎么说她也是你前妻的姐姐呀。我老婆哭得死去活来,还一个劲地嚷着要报仇呢。”
“报仇?”
“她说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们全家,所以才不光把她妹妹害得那么惨,还要来骗她女儿。”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我和美佳子小姐是在去年秋天才在同事的婚礼上认识的。当时我并不认识美佳子小姐,是她打听到我以后自报家门的。”
“你还想替自己辩解?”
“不,我并不是替自己辩解。”
可是,在人家父亲面前,再怎么解释也是多余的。原冈又不会去强奸美佳子。对方已经二十五岁,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只不过是在知道男方有家庭的情况下,两个成年人因为相爱而走到了一起。在此期间,或许说过一些挑逗对方的话,那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呀。
事情的发展从来没有超出过成年人应有的常识,包括妻子怀孕这件事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美佳子的行为就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哭哭啼啼,把所有的事情都老老实实告诉了父母。这是原冈万万没有想到的。
或许原冈尴尬的表情已经清楚地写在了他的脸上,谷口的语气也变得稍稍柔和了一点:
“说这孩子不懂事也好,娇生惯养也好,反正她不太习惯跟男人在一起。”
听到这话时,原冈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他知道美佳子在和他交往时肯定不是一个处女了。
谷口继续说着:“她有时候特别爱钻牛角尖。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门心思说自己想当主持人,我和老婆都给她打退堂鼓,可她晚上还是去了一所专门学校学习,整天背着一大包的讲义。后来又拼命地去上富士电视台和TBS电视台的夏季培训班,好不容易得到了富士电视台的最终面试通知。不过还是落选了。当时我女儿灰心到了极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将近半个月,什么都不吃。这孩子可能就是这么个死心眼,想做一件事情就会拼了命地做下去的。”
原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可他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对方:少说几句吧,我全都知道的。可也是呀,这种时候能让他说什么好呢?如果说“是吗”会显得像外人一样太冷漠了;如果说“是的”对方更会责怪自己是在明目张胆地勾引他女儿。所以,此时此刻的原冈只能是沉默为金了。
“美佳子说无论如何也要跟你结婚。说实话,真不知道你哪来那么大的魅力。我老婆拿多惠子来当例子,跟女儿说你是个专门诱骗女人的花花公子。可女儿哭着说你不是那样的人,真拿她没办法。不过原冈先生,你好像答应过我女儿,说肯定会跟太太离婚,让她等你一段时间。这么说我女儿并不是异想天开了?”
“请听我解释一下,”原冈禁不住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大概是说过请她等一等之类的话,但她误解了我的意思……”
原冈还想解释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迟疑起来。他当时说这话的意思是,自己也许会离开妻子,跟美佳子在一起,也有可能与美佳子断绝来往,重新回到妻子身边。反正,这话都只不过是男人为了显示自己没有私心,随口说说而已的,并不会真正付诸行动的。
“总之美佳子一直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的。你也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难道不该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谷口眉毛之间那颗大大的黑痣也上下颤动起来。原冈还认识一个有这种眉毛的男人,他是大阪一家批发商的总经理。平时他会用温和的大阪话跟你东拉西扯,但在谈判的最后关头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那你说怎么办?”
“请你把事情如实地告诉你太太,和她好好地谈一谈。”谷口脸上那颗黑痣突然停止了颤动,“你是想私底下解决跟我女儿之间的事情吧?这不行,我女儿实在太可怜了。你们夫妻两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应当和你太太好好地商量商量。”
“请你饶了我吧。美佳子小姐这件事,我见到她后怎么向她赔罪都可以。”
“赔罪?”谷口瞪了原冈一眼,“为什么事情赔罪?你是想一步一步地把美佳子给甩了?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
“可你知道,我妻子怀孕了。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好跟她说这种事呢?”
“反正我就想听听你太太的意见。”
“不行,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孩子平安出生以后,现在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明白吗?”
“可我女儿说她已经给你太太写了一封信了。”
“你说什么?”
原冈声嘶力竭地叫道,刚才还在摆弄着杯子的手指明显地开始颤抖起来。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好了,该清醒清醒了,原冈先生!”
美佳子的父亲一脸严肃地说道。
“大概是今年一月的事情吧。”典子说这话时,眼珠一个劲地往上翻动着,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有个叫石渡的男人打电话到我们公司来,他说你们公司有个叫佑希的女职员,他就是她的未婚夫。他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他说都是因为你,他俩的关系被搞得一团糟糕。不过,他说他迟早会原谅她的。”
原来就是那个男人,原冈简直恨得咬牙切齿。石渡也好,佑希也好,还有美佳子,为什么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呢?原冈心想,自己只是给了这些女人迫切想要的东西,而且是以最体面的方式给她们的,可到头来她们还把自己当成了施害者!真是可恶。
“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你在外面有女人。后来知道事情果真如此,心里不知道对你有多绝望。我想干脆分手算了。可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当初跟你这么一个有太太有孩子的人结婚,别人一定在背后说我是看上了你的家产。为了证明并不是这回事,所以打消了着个念头。我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所以装得一点都不知道。可你干出这种事情来,实在太卑鄙了。美佳子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你总算清醒了,对你这样的人绝不能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我得彻底剥去你美丽的外衣。”
尽管夏日炎炎,典子还是用一件长袖毛衣把身子裹得严严的,她的腹部已经开始显山露水了。
“这么说,你爱美佳子小姐了?”
不知哪个人曾告诉过原冈,回答这种问题要用过去式,必须说“曾经爱过”。这句话一句顶一万句,表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将过去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来搪塞对方的。
男方必须先老老实实地向女方说∶“曾经爱过”、“曾经喜欢过”,然后再补充一句∶
“不过全都结束了”,以此求得妻子的谅解。原冈也确实不像以前那样爱美佳子了,那种狂热的相思之苦已经渐渐淡薄了,如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脱责任。
所以,原冈是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用过去式把跟美佳子的事情说出来的。可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好结果呢?无非是重新开始同妻子一起过日子,不久再添一个孩子。生活是注定不会发生更大的变化了。如果现在就向典子道歉,那么就意味着这一辈子都要向她赎罪。原冈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想过这种日子吗?
“我也不太清楚,”原冈垂头丧气地回答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我们就先分手吧。”
典子说这话的口气平静极了,简直就像在说去一趟超市买些东西马上就回家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不过,现在就分手的话,这孩子就成了私生子了。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入了户口以后再离婚吧。离预产期还有五个月,最多再加三个月,这八个月你总能忍忍吧?”
“那……”原冈按捺不住了,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那你是想离婚后去找那个男人了?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吧?”
“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典子眼睛瞪得大大的,长长的眼睫毛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这令原冈更加对她感到怀疑。
“你是说我在外面搞婚外恋?”
典子一下子把眼皮耷拉下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既惊恐又无奈,像是在说,真是莫名其妙。
一瞬间,原冈感到有种不安,心想难道真的是自己搞错了?不过,马上他又变得强硬起来,反正一不做二不休。
他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说道:
“我有证据!你跟一个叫浅沼裕介的男人有来往吧?去年到大阪出差的时候你们在一块儿鬼混。这次去纽约,你们也玩得就够爽吧?”
原冈一鼓作气地说着,目光凝视着妻子。他终于把该说的话都说出了口。他就等待着妻子脸上会有什么反应。
是恐怖?是惊讶?是悲哀?是后悔?还是想蒙混过关?好戏在后头呢。
只见典子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地点着头说: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胡思乱想,都是因为高桥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吧?就是我介绍你认识的那个电影综合艺术社的社长。”
冷不防提到高桥的名字,让原冈觉得有些胆战心惊。高桥是在暗中帮他解开谜底的人,没想到典子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了。
“高桥先生那副神色的确让人感到跷蹊,心想难道真的是他?可一想到他自尊心那么强,就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打电话给你……”
“你想说什么?”
“我同高桥先生是有过来往的,不过那是在跟你结婚之前。”
原冈想起了一面之交的高桥的长相。此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还略微有些神经质。而就是这个小老头,现在典子竟自己坦白说曾经和他睡过觉!
“我刚开始做这份工作的时候,就认识了高桥先生,还得到过他的很多指教。我们确实谈过恋爱,可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再说他也有了太太,所以最后还是分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保持着好朋友的关系。”
“别开玩笑了。”
原冈顿时觉得火冒三丈。自己为什么非得去听妻子那些和老黄历一样陈旧的恋爱经历?好朋友关系?男女之间根本不可能保持这种关系的。心里明明知道,还要继续跟过去的恋人来往,这难道不是偷情吗?
“他也有了太太”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没想到典子在认识自己之前就跟有妇之夫勾搭上了。那个男人跟典子玩够了分手了,自己却心肠好,为了典子把妻儿全都扔在了一边。
“你跟我结婚后还和那个男人有来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说了吗,我以前是和高桥有过很多接触,现在他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在工作上他给了我很多的帮助。但我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我可以对天发誓。”
“没做过一件亏心事?那为什么会他要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你在外面偷情?”
“那是他误会了。”
“那我倒想听听,那个叫浅沼裕介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浅沼先生……”典子的嘴唇莫名其妙地歪向了一边。
“是的,高桥先生怀疑我和浅沼之间的关系,可那绝对是无中生有的事。告诉你吧,他根本就爱不了女人。”
“怎么,他是同性恋?”原冈嘴里嘟哝着,这话听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傻乎乎的。
“我跟他是很合得来,关系很不错。可那是因为我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此后,原冈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因为脑子里极度混乱,还是已经彻底死心断念,原冈反而平静了下来了。他心里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千疮百孔,一切都已无法补救了。
原冈已经不知道应该对典子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了。
“你这么怀疑我,真让人受不了。自己在外面乱搞女人,还要这么对待我,我真是在作孽呀。”
听她这么一说,原冈的心有些软了,心想是不是该说声“对不起”?可他的舌头怎么也转
不起来。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想道歉。
他还在怀疑,典子和高桥的事情真的只是“过去式”吗?浅沼这家伙真的是同性恋吗?
原冈心中仍有种种疑窦尚未解开,他压根儿不会去相信那种给自己立贞节牌坊的人。
“反正我们早晚得分手。不过劳驾先等一段时间,我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典子用手摸了摸肚子,似乎在确认衣服底下裹着的小生命。
“唉,跟你结婚的时候,妈妈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通。她说为了别的女人把自己太太扔掉的男人最靠不住了,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你原来的太太那样,被无情地抛弃。当时觉得委屈,但到底还是给妈妈说中了。”
说这话的时候,典子忧郁的双眼中流出一闪一闪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