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血(短篇小说)(1)
我是神。
“哐当”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铁窗关闭的声音,那声音拖着缓慢的脚步,通过走廊狭窄的空间,消失在神秘的远方,给人们留下凄凉的余韵。
这就是我现在所停留的地方,四面的墙上都有一平方米左右的铁窗,冰冷严峻,强烈地树立在我的世界中。
我是神。
我有着可以左右人类生命的能力和权限。
1995年2月17日下午4点14分,徐由植律师停止了呼吸,这正是我做出的决定。
但我并不是那种随意或冲动地决定某个人寿命的神。每个人出生时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不会因为他的善良而延长他的生命,也不会因为他的可恶而缩短他的生命。我只是在看守人类命运之网的编织,将那些会产生危害或再不能编织的人剔除,保证命运之网能顺利地编织下去,至于编织的快慢,花式等这类的事情则要靠人类自己看着办。
当我注意徐由植时,正是在他的律师事务所准备开业,发送《开业典礼请柬》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命运将要结束的信号。我拿到了他那在人们之间传来传去的请柬,它是用金箔修饰的。我看着里面的文字,在回味中,那些文字好像变成了用灵魂的血写成的。它的内容大概如下:
律师开业致辞
过去的两年里,我在法学博士金焕寿的律师事务所作为律师积累了经验,这次将成立自己独立的律师事务所,特此致敬。
我先后就读于守成桥东国民学校、守成中学、守成高中(29届)、法律大学(81学号)、同大学行政大学院(84学号),1987年通过法律资格考试,经过法律练修院(19届)的学习和修炼之后,在第一军司令部和第五军团服兵役。
真心感谢那些为我今天成长为律师,给过我许多帮助的人,以后我也将尽全力从事民事、刑事、家事、行政、租税、金融、保险、劳动等各领域的全盘法律业务,望能继续给予支持。
1995年2月律师徐由植拜上
然后在这些字句旁边,“邀请”的抬头下写着:“望平时一直关照的前晚辈、同事、亲戚肯赏脸参加这次简单的贺宴,本人将不胜感激!”然后写明办公室的地址、电话、传真以及详细的贺宴顺序,另还有指明办公室地址的简略地图。
这张请柬是他从过去到现在的简历,是他人生的缩影,但我知道他的将来将是空白,因为我要给他的生命画上句号,而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对他而言,如此详细地记载了他自己经历,也许他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的开业典礼就是他将要结束这些经历的时候。
那天在下午1点30分,我亲自在那里现身了。通常我都会派遣被人类称为阴间使者的神出来,将某人送往死亡之路。但这次我想自己亲自来执行,就像好久没有出庭的律师或审判官有时候会觉得无聊,偶尔出庭一下一样。
在宴会厅的外面就可以看到厅内有几十个人在涌动。我走向入口,在入口处第一眼就认出了徐由植,但他肯定不会认识我,我的穿着并不惹眼,但和这种场合很般配。
我在来宾留言板上用韩语签了“徐由信”的名字,他弯腰向我敬礼。我主动上前和他握手,他显然不认识我,口中却说道:“感谢您赏脸!”我也郑重其事地回了礼。我看了看他的脸,在他那文静而温和的脸上隐藏着不满和焦虑的神色。我是神,理所当然地能看透他的内心想法。于是我马上知道了他不满和焦虑的其缘由:他对今天这个会场里的室内装饰和为宾客所准备的食品感到不满,又因为本来约好的重量级人物到现在还没有到场,而且来宾也没有预料的那么多,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他感到焦虑不安。
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怜悯之心:他丝毫没有预感到自己将马上会死去,在死亡面临的时候,他却为了这些琐碎的事而苦恼,即使这里布置得更豪华,有更多的人光临,用更好吃的食物满足人们的味蕾,但面对死亡,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来宾越多意味着目击他突然死亡的人越多,尤其是在这种豪华场合,物质上不可置疑的丰富,相对他短暂的生命,人们只会更加感到惋惜而已。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2)
这时站在他旁边的胖小伙子向我点头,伸出手说到:“我是和徐律师一起工作的伊东鹤,请多关照!”我握了握他的手,回了礼。他的手暖乎乎却干巴巴的,我感受着他的体温,也感知到了他那已注定的命运:虽然会经历无数的挫折,但会健康,平安无事地延续着生命,还要过四十多年之后他的生命才结束。
我走进了会场,室内靠里面的位置上布置着一个小的演讲台,台子前面的桌子上有为此次派对准备的食物,用盖子盖住了。我注意到来宾们大多数都穿着正装,于是我漫步在来宾之间,观察着每个人,想知道他们跟徐由植是什么关系,此时正以什么样的心情坐在这里。让我吃了一惊的是:我发现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徐由植的敌人。
首先,我注意到一个在角落里的年轻女子,她浑身上下衣着乃至皮鞋都是黑色系的,这种与现场气氛完全不协调的装扮显然是故意的。我马上感觉出她是徐由植以前的情人。在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自虐性的悲伤和凶恶的攻击倾向,她脸色发黑,但还是强忍着内心的怨恨和报复心,用冷冰冰的眼光望着人群,而且她的眼神时常会飞到徐由植旁边。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处理这次任务想得太简单了,对现场情况掌握的资料太少。我刚才在路上的时候,还一直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让徐由植死去,但由于不清楚现场情况,一时想不出恰当的方法。按着我处理此事的惯例:我不想在公众场合发生意外,那会造成其他无辜的死亡;也不想安排强盗闯进来,那也会造成同样的混乱;更不想让当事人在那一刻发生精神错乱,从窗口跳下去。我希望他们能死得明明白白。
因此在我看到那个女子之前想到的办法,顶多就是让食物卡住他的呼吸道,或心脏发作之类的自身原因。但现在真实地看到当事人后,发觉他身体很健康,尤其是心脏非常健康,吃东西也不是狼吞虎咽,很急的样子,看来我的假设是不成立的。我正为怎么让他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带了一把刀。那么我可以这样做:如果可以,把那把刀握在某个人的手里,然后由那个人去刺死徐由植。谁能行呢?事务长伊东鹤呢?就是刚才站在徐由植身边的胖小伙。虽然他的嘴角带着和蔼的微笑,但我可以看得出,他和比自己小的徐由植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很愉快。可是他的命运中是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的,我不应该改变他的命运。所以我不得不另找其他适合的人。
也就在这时,我突然地发现了徐由植的旧情人,才知道自己处理这类事情还不够沉稳:要知道来宾当中肯定会有他的敌人。这样想的话,徐由植所流露出的焦虑不安,也许是因为他旧情人的出现,或其他意想不到的敌人在这里现身的缘故。
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是我的过失,神的过失。但神的过失即是神的意思。属于天意,人类不是经常把神的过失挂在嘴上吗?
我仔细地观察了那个女子,并查看了她的背景以及她和徐由植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她叫李仙珠。人类社会之中经常发生的陈旧而又老套的剧幕在他们之间也上演了:徐由植虽然聪明绝顶,但家境贫寒,因为学校有奖学金好歹读完了大学,但问题是毕业后没有资助的日子。他连续参加了两次司法考试,却都失败了。然后为了争取时间,他没有去参军,那按国家规定他就必须是要再念研究院,可是对他来说,进研究院的问题不只是学费的压力,还有进学习所起码的经济条件一点都不具备。这时他遇见了李仙珠,一个生长在中产阶级家庭里的女人。仙珠在大学毕业后就找到了工作,遇见徐由植之后,就开始为他过着艰苦的生活。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徐由植是那种为了实现人生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懊悔,并害怕如果自己一直停留在他身边,将会被他野心的阴影歪曲并伤害。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把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向徐由植透露出来。徐由植那时表现出对自己的极度愤慨,并且执意缠住她,导致李仙珠放弃了离开他的念头。结果第二年徐由植的考试终于合格了,这时他才如释重负地拿她当时说的话当话柄,开始奚落李仙珠。作为神,我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再一遍听到他当时对她所说的话: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3)
“那时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无暇顾及自己生活的时候,你却给我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我的经济已陷入绝境,你却面对这样状况的我,说你和我之间的关系要重新考虑!为何只让你看到我依赖你的这一面等等。你这好比逼着走独木桥的人让路。当时我别无选择,所以只能粘在你身上。但事实上这是为了报复你:如果那时放走你的话,我的报复不会满足,我只有把你放在身边进行报复,亲眼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我才能满足。”
这些话足以让她感到羞耻,使她感到自己的确是犯下了个错误,并且是个大错误,她没有资格去索求自己为爱付出的代价。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是他最终会抛弃她。在他讲完那番话后,有一阵子他们之间很少见面。每次的见面都是敌视和争吵,但她还期待着他们的和解。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她却等到了他和其他女人闪电结婚的消息。
从此她时常停住手里的活,茫然地望着前方发呆,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思里。她发现这一切都是早已预谋的,是徐由植周密计划的,他只是利用她所创造出的窄小的缝隙强行地钻了进去,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已。她不停地在脑子里回想着这些事情的经过,每当想到他,脑海里就会浮出“报复”两个字,而且就会像空谷回声似的,不停地在回荡。日积月累,这两字已经变成了声音,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当她偶然从徐由植的朋友那里得知徐由植的事务所要开业的消息,她立即决定参加这次活动,但这一决定就像毫无意识的条件反射,她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做,而且也没有信心去做。
我仔细衡量着她这个人,设想着她会在这里闯什么样的祸,偏激一点甚至考虑她是否能替我完成这个任务。她表面看上去虽然冷若冰霜,但内心却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这样性格的人,随着事态的发展,那被压抑的性格一旦被激发,那谁都不知会发生怎样的行为,如果这样,那我的任务就会变得非常轻松,非常圆满了。
事实上,我坚信人类所说的因果报应理论,而且内心深处也一直期待着能亲自设置这一场景,目睹具体事情的发生。因此在这样的场合,徐由植的死如果不是因果报应,而是自然或突然死亡,人们肯定会喧嚷着这是神在捉弄人的命运,并没有分寸地嘲弄神灵。作为神,我可以容忍人类指责神的过失,但绝不能容许人类说神在捉弄人类。
当然,如果诱导她去刺杀徐由植,那必定要改变她以后的命运,虽然她的命运已经和徐由植的命运多多少少有了牵连,但我希望能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毕竟离徐由植死亡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期间我可以周密地考虑一下如何更完美地完成此次任务。
这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笑得特别开朗的女人,她就是徐由植的妻子。她穿着格外华丽的粉红色双件套,身材苗条,说话时不停地挥动着双手,对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给人的印象非常健康。我可以感觉得到徐由植和她结婚后的心情,就像得到了世界上的一切那样满足。如果你注意观察一下人类社会中男人选配偶的倾向,不难看出大部分的男人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有一定的本钱和经济实力的女人,而且大部分的女人也为了拥有这些而努力着。
我朝她的脑子里望去,表面上她看起来很单纯,但她的脑子被各种矛盾、怀疑和后悔而弄得四分五裂。特别明显的是,她对一年前和徐由植闪电结婚之事,仍忧心忡忡,怀疑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她和徐由植的认识只是在徐由植在她父亲金焕寿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积累律师经验时开始的,可以说非常不了解。虽然她从小就习惯了上流阶层官僚式的生活方式,对没有爱情的婚姻相当认可,并无视爱情对于婚姻的重要性,但对于那些在婚后生活或是社会生活中有污点的男人感到深恶痛绝,所以她真正担心的就是怕徐由植有这样的问题,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可能会有一天因为徐由植的污点暴露而崩溃。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4)
她旁边站着她的父亲,即徐由植的丈人金焕寿律师。他也是脸上带着微笑,但背后却隐藏着不满和忧虑。在同意自己女儿和徐由植的婚事时,他相信徐由植会成为一名能力非凡的律师,但在观察他一年之后,发现他在面对一些应该承担的困难前轻易地放弃了,或安逸地回避了。他还发现徐由植婚后虽然对工作的信心很大,但制定不出战略性的计划,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为人处世不够老练而无法主宰自己的工作。因此当女儿和徐由植表明要自己创办事务所的时候,他以为时尚早为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可是前不久,因为母亲去世而极度伤心的女儿再次恳求,他不想再伤女儿心,于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为此他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
我穿过他身边向对面的人群走去,其中穿着夹克的小伙子吸引了我的视线,他大概三十过半,没有打领带,在松垮的衬衫之间露出黑黝黝的皮肤。作为神,我不但知道他的身份,是江南某个住宅区的居民代表,而且我还知道他来这里不知道做什么,是带着郁闷和茫然来到这里的。
他所代表的那个新建住宅的居民在一年前和建筑公司因住宅的产权问题有了争论,于是这个小伙子代表其他人将这一事件委托给了金焕寿律师事务所处理。尽管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委托费要价很高,但他还是说服众人把钱款打到指定的账号,而且还给了事务长不少的零用钱。大部分居民认为只要事务所能在短时间内帮他们解决问题,这些钱也就无所谓了,而且事务长说过,要保证他们胜诉。但他们并没有考虑到,以为一审的胜诉所有的事情就因此解决了。建筑公司之后提起上诉,在这个事件上有了二审、三审,每当这时他们就要支付和一审相同金额的律师费,而他们连辩护律师的面都没见过,事务长对诉讼的进行情况也只字不提,只是催他们赶快打款。居民们感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别无选择。因此为了守住这个房子居民们又花费了入住费用的三分之一。最终他们又聚在一起商量,要把这些不知怎么花掉的冤枉钱讨回一部分来。居民们想去找一下有关协调法律问题争执的政府机关,准备投诉,但之前还是想要直接见一下他们的辩护律师。当时作为律师事务所代表和居民会面的就是徐由植,听完居民们的讲述,徐由植表示出很难为情,安慰他们说一定要帮他们找个说法,让居民们回去等消息。居民们此次对徐由植印象颇好,对他的这一句话也抱了一线希望,万分焦急地一直等到现在,但始终毫无音信。
我低垂着双眼,看了很久那个咬着双唇的小伙子,当我把头扭向旁边,突然发现离那个小伙子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过了花甲的老太婆,而且她也已经注视我很久了。当时我吃了一惊,人差一点向后倒下去,因为我直到刚才才注意到那个老太婆,换句话说,我为了不让在场的人注意到我,并发现我与人类的不同,我出来前曾仔细地化了装,可是她这种睁大双眼望着我,并且不想从我身上移开视线的样子,好像表明她已经认出我是谁似的。我看着她,从她那像洞穴似的空洞的双眼里我看到了一个流着血的灵魂,那是一个死去仅一个多月的小伙子的灵魂,我不久前见到的一个灵魂。这才想起原来它是她儿子的灵魂,那个灵魂里不断地流着发出红光并反射出紫光的液体,那是它的血从头到脚哗哗流淌着。
她的儿子在毕业后为了拿到维修工的资格证书,就在远房亲戚经营的汽车维修站工作,活又累又苦,但他亲戚的这个维修站也是小本生意,并且对他也极度吝啬。小伙子因此时常怀疑自己对这份工作的选择是否正确,但一时也没办法做出任何决定,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在这期间,他结交了附近几个同龄的朋友,他们都是只有二十岁左右的见习工或雇员,刚踏入社会就被生活沉重的车轮压得喘不过气,并对自己如此的命运感到愤愤不平,这一点使他们意气相投,相见恨晚。于是他们几乎天天混在一起,带着自暴自弃的情绪在大街上闹事或打群架。一旦他们喝得醉醺醺后,走在大街上时,这些人就像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稍不留神,引信就会被触发,瞬间引发剧烈爆炸。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5)
人类世界为了保护自己,早就建立了一系列的法律来维持秩序。这些法律在我看来很可笑,但我知道这些法律就像神类世界对人类所编织的命运之网一样,精致而周密,阴险地盘踞在那里,时刻准备把扑向自己的人缠住,甚至绞死。现实中人们平时都不会把法律当回事,但一旦掉进法律的手掌心,才会醒悟到:自己这是在法律的地雷上来回徘徊,必定要引爆地雷的。
终于有一天,这些小伙子踩到了一个“地雷”。那天在和朋友们喝完酒从酒店里出来的时候,他恰巧遇见了一个维修站的前辈,那个人平时看见他就像要把他吃掉似的,虎视眈眈看着他,并把对他那个亲戚老板的不满全向他发泄出来。碰巧在这时这个前辈也已经有几分醉意,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之类辱骂的话。面对前辈这些猝不及防、像洪水泛滥般涌来的羞辱,他一时间呆住了,然后又激怒了他,冲上去推了那个人的肩膀,那人因为有几分醉意,所以不像平时那样迅速地躲避开,被推得晃悠悠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握紧拳头反过来向他扑来。一直在旁边观望的他的一个朋友,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方木,奋力向那个前辈的头部砸去。那人瞬间向前倒下去了,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知觉,鲜血从头的左部猛地流出来。望着这样血腥的场景,他大脑里的血像突然在一瞬间凝固了似的,眼前一片黑。这时他的朋友丢掉方木抓着他的胳膊喊到:
“快逃吧,反正这人喝醉了,不会记起来了,快点逃吧。”
但是他当时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朋友放下他的胳膊,消失在阴暗的胡同里。然后他被接到报警后赶来的警察当场拘捕。那时他还像那个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的前辈似的一动也不动,看着那前辈头部流出来的血发呆。显然他认为这原本就不是他闯下的祸,而且周围有那么多人可以作证,不用多说,这个案件很容易解决。他向检察官明确指出这点,但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澄清拿着方木的人是另一个人,并且他本人也只是说自己没有犯罪,却不指出实际的凶手是谁。过了两天,那个恢复了意识却仍躺在重患者室里的被害者,可能是为了报复或是为拿到更多的赔偿金一口咬定凶手就是他。检察官们在对他用尽了连劝带威胁的手段,都没法找到旁证证明他无罪,于是决定起诉他。
有争议的事情最终发展到由无关其他人决定,人类的事情大概都是这种发展模式。当这事发展到这里,母亲曾和被害者私下协调却没有达成什么共识,母亲已顾不上家境不宽裕,为了让儿子尽早出来,她只能请律师帮忙了。这个律师就是徐由植,当时他认为这个事件很简单,他觉得不需要协调,稍微下点工夫她儿子就会得到缓期起诉,即使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被判刑也是缓期执行。但事情一开始就不顺利,他被其他各种复杂头痛的事情缠绕着,于是这个案件的处理就被他一拖再拖,结果忘记在指定时间内把必需的资料交给法院了。从法院接到通知后才发现自己的失误,徐由植只能很费力地将审判日延期,可是就在这期间出了事:关在拘留所的儿子自杀身亡。
我是神,我见过他的灵魂,所以只有我知道他自杀的缘由:自从被关进拘留所后,他一直回想着那天那个前辈头部流血的场面,沉浸在惨不忍睹的影像之中,那个前辈是否还活着对他已不再重要,他无法从那哗哗流淌着的血,那时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的极度原始和兽性的心态里摆脱出来,最终他倒在了自己想象的血泊里,像野兽似的在那里苟延残喘,觉得自己怎样努力都无法从那血泊里摆脱。得了自闭恐怖症。
他无法接受自己被关在那狭窄空间的事实,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远离都市,到有山有海的地方。而无法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母亲,他要守候在年老而又贫穷的母亲身边。每当这么想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是在潜意识里埋怨母亲,这种想法是不能原谅的。这样种种的原因,使关在里面的他,痛苦越来越深。有时望着铁窗,他就会感到憋气,他喘着粗气,手不受控制地抓住铁窗挣扎,每当此时关在一起的人就会在看守的默许下对他施以暴力。也许因为肉体上的痛苦可以减少精神上的痛苦,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撑下去。但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肉体上的痛苦,已无法削减精神上的痛苦,既然如此,除了死亡就没有其他更好摆脱痛苦的办法了。那天晚上,当别人全部睡去后,他把裤子撕开结成一个绳子,然后站在马桶上上吊自尽了,这就是自杀的全部经过。他的灵魂在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因担心母亲眼泪流个不停,那眼泪也是黏糊糊地像血一样凝固着。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6)
因他的母亲经常去探监,所以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有大概的了解,当听到他死亡的消息,就下定决心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一定要给死去的儿子讨回公道。她还没有想到具体的方案,来到这里也只是踏上报仇之路的第一步。
我终于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但我感觉得出她的双眼仍在瞪着我的脸,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到吃惊,难道她真的能看出我是有着人类外表的神吗?还是把我当成她儿子的某个朋友了呢?如果不是这些原因,难道是因为和那含冤而死的儿子有某种心理感应,使她本能地接近我吗?但我现在还不想对此做出任何的判断,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转身往前走去,她像被迷住了似的跟我走了几步,但最终她没有和我说话,并停住了脚步。也许她在我身上闻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下决心想和我成为共谋者吧,如果是这样,她的存在对于我执行任务有利而无害。
现在我只要把现场这些人的内在的矛盾感知清楚后,把这些人物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激活,然后再将整个情状分析总结一下就可以了。因此考虑到徐由植的过去,再和他的死亡相关联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但现在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在我的预料之外,我摇着头在心里嘀咕:怎么会这样,人类世界真的是难以捉摸。在这么小的一个场合,竟会有那么多徐由植的敌人夹杂在一起,如此看来,徐由植一定是在表面上装作毫不知情,暗中却向敌人躲藏的地方窥视。
作为神,我马上理解了我的任务,也就是这种情况下,才能有力地说明徐由植的命运突然结束的原因:现在他的命运和很多人的命运打成了结,只有结束他的生命,才是解开这个结的唯一办法。
室内动静有点大了起来,也许因为时间过了这么久,现场还没有什么仪式要开始的迹象。我往入场处看了一下。徐由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跟事务长耳语,我知道他刚刚和几位重要人士通过电话,已经确认他们不出席了,接着他和事务长一起向演讲台走去。在事务长拿起话筒讲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后,徐由植接过话筒,但他的开场白多少有点迟缓。
“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本人真心向各位表示感谢。未成熟的我正借助各位的力量,开始迈出事业的第一步,除了几句承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首先,我想向大家说的是,我正在反省自己的人生和过去所有的行为:在过去的某些时期,由于生活上的困难,对几位朋友失去了信义;由于精力不足,给很多人带来的麻烦;由于以行业内惯例的执行步骤为理由,没有充分地完成好自己的工作……”
以这种形式的讲话作为开场白,他开始把自己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恶和错误具体而详细地做自我坦白,应该是自我揭露更确切。他这番意想不到的讲话引起了更大的喧哗,但他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讲述着自己的过失。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正注视着台下的旧情人、居民代表、失去儿子的母亲,以及一些我还来不及掌握的人。他看到:他的丈人听完这番话,脸上充满惊讶,正对他怒目以视,也许他在想:徐由植的这些话,虽然听上去是他在自我反省,但都是发生在自己事务所的事,这分明是向自己正面的挑战。在丈人的旁边,他的妻子颤抖着身体,她所害怕的事情终于以这样的形式证实了,是她所预料不到的,但最让她感到可恶的还是她自己。事务长伊东鹤也因自己对他的信任被辜负而羞愧得抬不起头。
讲话终于结束,徐由植慢慢地平静下来,强忍着紧张和激动,脸上产生了变形的表情,他慢慢地走下台去。站在角落里的旧情人从他的话中确认他对自己仍有留恋时,心里感到一丝悔恨,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居民代表轻轻地点着头;失去儿子的母亲双眼眼泪流个不停。有几个人向他走去,主动和他握手,并拍拍他的肩膀,
我意识到事态正向违背我意愿的方向发展,徐由植已经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命运,正在下手抵抗。他是想通过对自己毫不留情地反省,向别人承诺重新做人来逃出这已经编织好的命运之网。但这只不过是他的最后挣扎,就像人们发现自己命运结束的象征展现在眼前时所做的拼命挣扎一样,他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灵魂之血(短篇小说)(7)
我适时地靠近他,挺身站在他面前。我朝他的眼睛深处望去,瞬间看到了人类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怖带来的呐喊。我把嘴贴到他的耳边低语道:“已经没有用了,你逃不掉的。人类之间可悲的和解是无法逃脱命运之箭的。来吧!接受一切吧。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刚才的反省要靠你自己来完成才最完美。不要怕,只是瞬间的痛苦而已。”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怀里的刀交到他手里。他迷迷糊糊地握着刀,看着我的脸和刀。他根本没有勇气使用这把刀,脸因极度恐慌而痛苦不堪,那几乎要跳出来的眼睛在盯着我,额头上大汗淋漓,双眼因充血而布满了血丝。
我毫不犹豫地将我的目光射入他的双眼,再一次耳语道:“我是死神,我在这里就是你们人类所谓的报应,但我更希望能按照人类规则来毁灭你们,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更深地体会自己所经历的命运。天理就是如此,你们根本不知道,还谈论着神的有无,你把你刚才开始的反省完成吧,这才是你完美的结局。不会再有开始和结束,现在只是瞬间的存在而已。”
我知道我的话给他带来的决定性的影响,那一瞬间,他用剧烈颤抖的手把刀插进自己的身上,与此同时血从他身上喷射出来。周围开始响起刺耳的叫喊声,人影颤动,然后我感觉到穿着制服的保安人员粗鲁地挟住了我的胳膊。
那天,我在那里被人类逮捕了,我来不及从所借身的人类肉体中摆脱出来就被抓住了。
他们不顾徐由植是自杀,愚蠢地认定是我杀的。徐由植死后,我只是把他身上的刀要回来而已,他们凭我手上血淋淋的刀就断定我是杀人犯。虽然很无奈,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的失误,我应该提早摆脱那个肉体,留下人类的躯壳,或在那里找个有此命运的人来代替,可是我没有做。虽然当时我可以马上完全消失在空中,但我最忌讳把这些超自然的现象展现给人类,因为这样一来,会把命运的力量给歪曲,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糕,又会让人类就此再创造出一个宗教来。
几天后审问员拍着桌子,向我挥着拳,让我说出杀死徐由植的原因。显然我说不出任何事情,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会理解。这时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了。
“去查一下和那个律师有什么过节。”
“有前科啊,曾因施暴被关过一年啊。”
“应该再仔细看看通缉令名单,很可能用了假名或伪造身份证呢。”
听完这些话,我为了不让他们白忙活,静静地开了口,但我发现自己又犯了错误,不过这次我决定宽容自己的错误。
“那是他的命,人类的死亡只是一种惩罚,徐由植只不过命中注定要比别人更快地接受惩罚而已。”
我本为了想不让他们去白辛苦,施恩于他们,但他们却不领情开始大骂到:
“真是个顽固分子,简直是个疯子!看来得要做个精神检查了,我看肯定是偏执狂,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犯罪后悔的意识嘛。”
我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
“所谓后悔的意识应该是那些欺骗自己,甚至欺骗自己命运的人类才能感觉得到吧。”
这句话使他们捧腹大笑。
“这位朋友的语气怎么这么像神的语气啊?简直疯了。真是奇怪,疯子为什么通常把自己当成神呢。”他们的话没错,人类精神错乱后,就能一辈子维持着肉体的生命,也许会因此成为神,但人类却不能容纳这样的现象存在。
瞬间,我真想连他们的生命也都给结束掉,但我知道他们的命不该在那时结束,况且他们的命也不长了,我没有必要为此冲动。当他们的生命到尽头时,我还会直接来结束他们的生命,我这样盘算着。
最后我被关进了拘留所的单人房,在穿过几个监房的时候,好像那里很多人都已经看出我是神了。我闭着双眼保持沉默,也没有人走到旁边和我搭话。半夜我会经常梦见徐由植的模样,他的本性和肉身已消亡,只有从那里脱落出来的灵魂在流血,这正是善的证据。与他肉身上的血完全不同,等到这灵魂的血流尽时,徐由植才能真正地摆脱自己的命运,而我将会在我的所在地与其他的灵魂一起见到他。
再一次听到从那遥远的地方传来铁窗“哐当”的声音,这声音拖着缓慢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狭窄的空间,在人们心中留下凄凉的余韵,消失在被人们所遗忘的地方。
现在我停留的地方,由一平方米左右的铁窗构成,这铁窗冷峻的形象强烈地树立了我的世界。
但我暂时还会停留在这里,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我是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