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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记:5月13日
我还从没写过一篇日记。我曾几次决心坚持写日记,一天都不落下。然而却从没超过两天。但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惰性或意志薄弱所致。实际上,我比谁都诚实。善于自我控制。我想,我所以无法写日记,是因为我无法对自己诚实。对自己诚实,意味着窥视自己的内心,而这对我却是难上加难。
自我懂事之日起,每每写日记,我眼前总是发黑,心中充满巨大的绝望。我无法面对自己,正视自己。我可以对自己诚实,却无法坦率。换言之,我是我自己的监视者。平时,我也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监视自己不许通过写日记透视自己、袒露个人的秘密。也许,我心中有种我所畏惧的,或者相反,有种敌视我的东西存在。但我不知道那为何物。
今晚回家途中,我在车上听小号独奏。起先,它那特有的音色和节奏使我着迷。汽车穿过隧道,过了大桥。正值下班,路上车流如潮。突然,我觉得小号声变成汽车的喇叭声,直冲耳膜。接着,先后播放协奏曲和交响乐。同时,我耳边也响起各种现代噪音汇成的喧闹声:电车的过桥声、人群的骚动声、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墙壁倒塌声、找不到父母的孩子的哭声,等等。真可谓一片交响。在很早以前,音乐就预告了这现代生活的混乱状况。换言之,现代人的眼花缭乱的群舞,慌乱无措的精神律动,通过这和弦和不和谐音,编成一篇惊人的乐章。
我感到眼花耳鸣。我举目四望,却只见大小种类各异的建筑物,如同千奇百怪的音符挡住了我的视线。那些建筑物凑在一起,成了一本乐谱。我从中读到了人类的恐惧及其颤抖声。由于恐惧,他们用类似自身的人造加工品,把世界填得满满的。然而,这些物品反而成了恐惧的确切象征,占据着我们的周围。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韩头条。分身人,多么荒唐的发明!他始终如一、有条有理地、用明确无误的语调,对我谈起自己的分身人。但是,我没法否认,他的言行中有种说不出的波动,一种内心的畏怯。是的。如同我害怕心中某物一般,他也分明害怕什么东西。可那占据他内心的东西为何物,竟使他如此沉迷于分身之想?
有一点很明确,即他想把自身的恐怖跟他人,尤其是我一起分担。究其实,他并非是一个异常人。人们惯于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并用从中形成的私语朝世界大叫大喊打发日子。自古以来,不曾有人冲破过自己与世界之间的警戒之墙。若说韩头条有些特别,那只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方式跟那警戒之墙不断战斗之故,而且企图越过我与他之间的警戒线。
分身人(短篇小说)(7)
这使我局促不安,因为我惯于跟世界或他人之间划定和维护明确的警戒线。我之所以不能跟家族亲友维系良好关系,也正因为他们不允诺这一警戒线的缘故。他们不谅解我固守这一警戒线,结果都离我而去。
回到家,在昏暗的院子里,我站了很长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全是黝黑和寂静。家人还未离去时,我回到家睡不好觉。反而在办公室里容易入眠。但自从他们离开之后,不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我都睡得很好。我也曾多次想过跟家人和解。但因和解不能越过那警戒线,所以对我们双方而言都并非易事。
亲人们离家的那天晚上,我就在这院子里同他们告别。当时,院子里弥漫着黑暗和潮气。念及儿子将久久记得此情此景,我心如绞痛。把他们送走之后,我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喝闷酒,而后倒地睡着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想必是心里太难受所致。清晨,我被寒气冻醒,也许一夜辗转反侧的缘故,身上有多处伤痕,也看到了呕吐物。我艰难地起身,蹒跚着走进屋里。当我一跨进屋内时,那种异常感,那种莫名的恐怖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回想着往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掺和着草木的略带酸涩的气味。头有些发晕,胃中空空的,仿佛我身体里面生了一个大洞。不知从哪儿照来的灯光,把我的身影依稀投射在地上。空空洞洞的我遮在黑糊糊的影子上。我屏住呼吸,久久俯视着似乎颤抖的身影。我极其憎恨这身影。我不喜欢像影子那样遮盖什么,更不喜欢瞧着影子。因为它给我一种自身分裂的感受。这也是我没法写日记的原因。
我又习惯地想起了韩头条。分身人?清风直捣袖里。我感到浑身寒冷,打了一个寒战。突然,我想见到他。自从头次相见之后,我无端变得焦躁起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甚至带点神经质。但越是如此,我就越发沉湎于思索他的存在。他像只蚕食根部而最终弄倒树木的小虫。已经潜入到了我的意识深处。
我第一次自发想到写日记,也正是在这时候。当韩头条向我披露心迹时,我起初感到不悦。我心想道,他把我当做何许人也,用那些话套近乎呢。我根本不爱听别人的秘密话。然而,事情有了变化。如同我不得不听他的言语一样,我也不得不倾听自己发自内心的心声。
所以,我写下了这些话,并将写下去。但至少目前,我还不能对自己坦言。照此写下去,怕只学到所谓日记的一点毛皮。我现在仍然是自己的监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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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没有前科?”姜基英检查部长问道。郑男吉搜查官代我答道:
“完全没有,名副其实的白纸一张,连轻度犯罪都没有过。”
“想到他的年龄,反而不正常。与其说他白纸一张,倒不如说是白痴一个。”
听到他无聊的打趣,大家露出无力的微笑。
“试试测谎器,怎么样?”他望着我问道。
“是呀。如您所知,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他说谎不是掩盖真实,而是深信自己的主张真实无误,不仅不退缩,而且还要说服别人。所以,测谎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是说他的主张不是谎言,是吗?”
“就算是谎言,他也考虑到它的后果,所以不易对付呀。
这时,郑男吉插了进来,说:
“没有像他那样把人搞得迷迷糊糊的人。当他露出马脚时,他会立刻化险为夷。马脚成了他的出逃口。于是,我们就搞不懂他想干什么?看来我们崔检查官对韩头条格外的关注。这种关注,是来自对精神异常者的怜悯呢,还是出自对嫌疑人做进一步分析的职业意识呢,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好奇心吧。不过,崔检查官的这种态度,使搜查工作产生了混乱。总之,这类案件得尽快立下原则定夺才是。”
郑男吉的表情严峻,语调不友好。我知道他平时对我感到不满。照他的话来说,他是忠实于原则的人。跟他在一起,自会觉得他是一个老练、具有直观力和自信的典型的资深搜查官。但还得加一句,他很鲁莽,而我正是制止他鲁莽胡来的一个存在。
分身人(短篇小说)(8)
诚然,论经历他比我资深。但我一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来自手下人的侮辱。其实我知道,我的大学前辈姜基英检查部长突然召集我们开会,也正是因为他露骨地表示不满的结果。然而,望着他力避直视我,极其僵直紧张地坐着的又老又胖的搜查官,我多少有些感到内疚。
“郑组长说得对,要尽快找到方向,可你们也知道,我们现在不是连感觉都没有吗?加上几乎没有什么物证。所以,这是一场难打的仗,像是一场微妙的心理战。”
“对,可能是场心理战。不过我想,打胜心理战的方法,就是逆向利用对方的心理。而像这样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结果只会坠入五里雾中。我们首先要警惕他的话。如果他的话无法证实,或者无法证明是谎言的话,还不如干脆凭他的话把他抓起来。要让他明白,他的话可以成为自己的陷阱。”
“郑组长也许说得没错。但在我看来,韩头条话中有话。这恐怕跟他的精神或内心的病态有关。总之,对他而言,那是相当深刻而具体的东西。为了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就不得不接近他。”
“所以,检查官先生要我们加强对他周围的搜索。但我坦白地说,对这一事件继续投入人力根本不合适。那不是国家财力的浪费吗?就算我们挖地三尺兜底翻,其结果只是对他的胡言乱语。”
我无言地瞅着郑男吉。其实,我虽然下过这一指示,但比起搜查官们来,对侦察结果抱有更否定的态度。我们打算对现场发现的指甲和头发做遗传鉴定。然而,作为遗传因子的对照物,我们且不说尸体,就连死者的身份都没搞清楚。我们一开始就遇到了难关。
但是,我也不能因此忽视哪怕一丝的可能性。如果我没有那万无一失的起码的自卫心理,那我就没法对付韩头条。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付像郑男吉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沉默片刻是有效的。
“不过,我们并非两手空空。我会交一份详细报告的。我们已经对他的身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郑男吉用低沉的声音作结语,并朝最年轻的文富植搜查官使了个眼色。文富植点点头,瞧着手中的本子开口道:
“时间不早了,我说得简单些。韩头条的父母早在他初中毕业前就死了。后来在叔叔家长大。念完高中,他就上汉城独立谋生了。他又进过学,在大学里专攻过一段时间的美术,但随后放弃了,干过许多工作。由于他是孤儿加上健康状况不佳,被免除服兵役。这些都是打电话给他的堂兄得知的。本人三缄其口。堂兄就知道这些。韩头条独立后,等于失去了联系,只是偶尔有些传闻而已。我把韩头条受嫌事实告诉了他的堂兄,并问他,这是否有可能。他思考片刻之后回答说,并非不可能。说他早有自闭症的征候。平时虽比任何人更谨慎小心,但偶尔也会感情爆发,表现激烈。有一次,他养在家里的狗死了,埋在山上。清洁工们知道了,便挖出来煮吃了。后来,韩头条得知就找他们算账,吵得那么凶,谁也劝不住。我以为在他身上存在着内向的一面和过激的一面,两者并存。这种两重性格,对一个按自己希望的方式、干净利索地犯罪的人而言,是必须具备的。”
文富植住口停了一会儿。我的嘴角上,不得不泛起了微笑。他在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人类的阴险的欲望中,即煞有介事地编造故事的欲望之中,显得有些兴奋和飘飘然。在我眼中,他正是韩头条的另一个分身人。
这时,文富植遇上了我的目光。仿佛被我看破了什么,他一时泄气地呆望着我。随后,他有些沮丧地用谨慎的语调继续说道:
“其次,向我们提供情报的是韩头条的妻子。他三十岁时同她结婚,有一个女儿,但三年以前离婚了。他非常爱女儿。有一次还诱拐似的把女儿带到了他那儿。但由于孩子哭得太厉害,就还给了她。为此,他还被叫到警察局受到查问。后来,就失去了联系。经我多方打听,她敷衍了事。她声音嘶哑,好像为什么事大吵大闹过。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照她的话说,韩头条在跟她一起生活期间,没上过一天班,精打细算,用他婚前的积蓄,并且另租了一间房子,在那儿打发大部分时间,也就是我们搜查的那所房子。他在那儿干什么,她也不知道。我说,你前夫在那儿杀了五个人,这可能吗?她‘扑哧’一笑,费解地说,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胆小、小心翼翼到卑怯程度的男人了。但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出跟那堂兄类似的话来:未尝不可。有一次,他曾想杀我。当时,我不以为然。但后来越想越叫我不寒而栗。有一次,我准备晚饭同他吵了起来。我见他没反应,扭头一看,他正高举花盆盯着我看。值此,他也许看到我手中的菜刀,有些害怕了,笑了笑,扔下花盆砸了自己的脚。她说,要是再迟一点,她也就可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我们也想跟大学同学和邻居接触来往,也没什么效果。”
分身人(短篇小说)(9)
他说完,用询问的目光环视了我们一眼。郑男吉接口说:
“侦查结果,我们既找不到他有什么仇人,也没发现他周围有什么人失踪。不过,通过审问,我们还是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些东西。昨天晚上,他就自己讲出了死者的职业。”
姜基英拿充满好奇的目光望着我。我皱眉寻思着。郑男吉接着说道:
“他为了不断地引起我们的兴趣,每次挤一点,就抛一点。我的印象是,每当我们不再对他关心时,他就下一点诱饵。他从一开始,就用这种方法刺激我们的神经。我就不信他的话,就是信了也没多大收获。”
他又抛了个眼色,手捧本子的文富植舔了舔嘴,启口道:
“这一部分明天早上我将作详尽的报告。简言之,被害人的身份按时间顺序为建筑保安、三流女演员、云游僧侣、地方广播局女记者和残疾人。他跟这些人先后进行个别接触,间隔几个月之后把他们杀死。他说,在他家的杂物里面,将会发现他们的东西。果然,我们在他家里找到了保安的帽子、假发、记者手册、木鱼、念珠和草垫等物。但仅此而已,他再没作进一步的说明。所以,我们不能对他的话百分之百全信。他也可能愚弄我们,事前曾做过周全的准备,把那些物品放在那里,以便前后一致。”
“而且说,那些被害人都是他的分身人,是不是?”姜基英叹口气说。我感到他的语调有些轻微的颤抖。他的秃顶给我一种凉意。
“是的,起先,他没说过分身人之类的话,但自从他跟崔检查官说起之后,一直坚持这样说。而且,无法知道死者身份的理由是,在目前那些分身人焚尸灭迹的情况下,他说不能把事情搞砸了。如果指名道姓、揭人家的身份,会使那些分身人复原,重新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
“照此说来,韩头条把周围可取的人全当做分身人杀死了。真叫人寒心。你们也许把他的话当蠢话听,可我由于恐惧浑身打战呢。要是现在放了他,他就会把我们当成他的分身人,立刻拿刀杀我们。感觉真阴森森的。”姜基英笑着结尾道。我知道他刚才已有了战栗之感。但现已恢复到调皮的表情。
郑男吉收敛笑意,正色道:
“结论是我们没有任何进展。主导权仍掌握在韩头条的手里。我认为他头脑好灵活。所以,他的自白一定有他的理由。但我们却搞不明白。如果有一个线索的话,那就是被捕时的现场。前面四个被害人被处理得天衣无缝,可第五个却马虎到不可信的程度。得顺藤摸瓜才行。”
“就这样。总之,不能光纠缠于他的话。我个人对他也有很大的好奇心。不仅是我,你们大家也应该进一步紧密配合担当检查官。我看韩头条并非等闲之辈。他有没有进精神病医院受过治疗,你们查过没有?”
“查过。不过没正式记录。”
“是呀,不能冒冒失失将他看成精神病患者。但总得做一个精神鉴定吧。有了结果,事情多少会更清楚些。”
姜基英刚想起身,看到我便不动了。值此,我才回过神来,站了起来。
5
郑男吉组长的报告:
迄今为止,我写过无数次的报告,但从未像这次感到无足轻重。韩头条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似乎把周边的人都变成了异常者。也就是说,他愚弄了我们大家。老实说,每当我看到他,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扫兴、感到恼火。这份报告之所以不交给其他搜查官,而由我自己执笔,其原因正在于此,我认为我比任何人对他有更正确的认识。
然而,写这份报告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尽管我自以为视角公正客观,但不时有对韩头条的个人情绪涌上心头,所以多次删去用心写成的段落。于是,我最终放弃了写报告的念头,没头绪地谈了个人对本案的几点看法,希望检查官把它看做个人的信件。
可是,我已经好久没写信了,加上如您所言,本案有其微妙的心理问题,而我的立场又这般复杂多变。所以我怀疑自己能否写好这封信,或许思绪混乱,文理不畅,以至中途收场。对此,我想先请您原谅。
分身人(短篇小说)(10)
上次,我们知道了韩头条的部分过去。其中分明有些特别之处。但如果以为我由此把他当做罪犯,那您就误会了。我认为他的过去,证明他比任何人更正常。谁不曾有过这点出人意外的攻击行为呢?
我从一开始就关注较具体的事实,而不是漫无边际的东西。韩头条被捕当天从桥上扔下的麻袋,便是一例。不幸的是,它沉在一个不可寻的地方或者被飘得远远的。总之,那袋里边究竟装了什么呢?如果他不曾犯罪,一切不过是纯属编造,那么应该认为里面不会有尸体。
对此,我知道您会说些什么。您会说,对他而言,那麻袋仅仅是一种象征物。是一种消除自己心中某个人的象征意识而已。袋上的血迹,只是让那意识显得更可信。如果再发挥一下奇异的想象力,那么也可以这样说,即使袋中有尸体,那也是他在哪儿找来的。其间,他在寻找尸体途中,偶然找到一具因事故致死的尸体。他把它偷了出来,当做自己的分身人投进江里。
这我也能想象得到。也许那是事实。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推论不过是我们被他的分身论迷惑、陷入混乱的结果。实际上,我们大家对分身和自我分裂一类的话没有免疫力。因为大家都过得不知道自己是何人。韩头条本人也陷于混乱。他把别人错认为自己的分身人而加以杀害,或者先杀人而后以此抵赖。两者必居其一。如今,韩头条自己都分不清了。换言之,我确信那袋中肯定有尸体。
您认为自白的动机不明,但我却不这么看。韩头条没能摆脱自身行为导致的矛盾与苦闷,苦斗之余变成了自暴自弃。这期间他换过多种说法,但终于坦白了一切。当然,在决定性的时候,他也依然胡言乱语。但对此他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原本就是这号人。
常言说,认识一个人,就看他独处时。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在无人处会干什么和想什么。他就像一条爬虫,光想着如何拿自己肮脏的分泌物来糟蹋这个世界。分身,杀死自己的分身人,这可能吗?真是荒唐可憎!
我驾车上下班的路上,有一处猫特别多。不久前,我终于压死了一只猫。第二天,我经过那里,看见它仍抛在路边。而后每天早晨,我看到它渐渐变黑。自从我见到韩头条以来,我就认定他像那死猫天天在变黑腐烂。
您会认为我对他的愤怒毫无根据,并从中看到一个老头顽固不化的模样。老实说,我受不了韩头条那样的人。而且对这类人以宽大慎重为名持柔弱态度的人,也叫我恶心。因为那样只会暴露自身的虚弱而已。
不过,坦言之,我也累了。并且对自己身为搜查官竟如此愤恨不已、不能自拔,我感到绝望。因此,我会让此案成为我办的最后一个案件。随后脱掉这身制服。如果您能理解这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而并非出于抗拒的心血来潮,那么我感激不尽。我天天目睹的死猫,不觉间也成了我自身的模样。
6
几天后,我见到了精神科医生宋仁卿。她按我的要求跟韩头条进行了面谈,并准备告诉我结果。她坚持让我去她的办公室谈。我没法拒绝。因为不久前,我还未经她的同意和谅解,时时去她的办公室。当时,周围熟人之间正流传着有关我俩的风闻。我作为当事人,第一次懂得了何谓风闻。但没过多久,风闻也便成了旧画中衰败的静物,无人过问,只是偶尔掠过耳际被人记起而已。
她坐在仍罩着绿色桌布的桌前接待了我。绣在桌布上的一片片树叶,令人联想到窥视四周的老鼠三角形的头。
“他给我的印象类似陶缸毛坯,捏作一团,一心一意,无懈可击。”
她隔着一些书本和文件对我说。她没请我坐下来。我曾一度为她的相约感到受宠若惊。我不时有种感觉:我成了一只高高飞翔的鸟儿,正在俯视留在地上的我自己。
我坐到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她继续说道:“虽然还需进一步观察,但他不像精神病医院的常客。当然,这不是说,他没有生过精神病。不过,他的情况挺糟的。他的偏执征兆很明显,但这是出自心中某种暗藏企图的伪装与否,不易下结论。我看他谈什么分身人,与其说是由于分裂性,倒不如说因强有力量的专一性所致。”
分身人(短篇小说)(11)
她朝下瞅我,而我略仰望着她。我们就这样交谈着。我心里感到某种不平衡。
“问题正在于这专一性上。他只考虑自己的想法,为了实现这一想法,可以欺骗他人,剥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您也那样呀。不,我们大家都那样。反而韩头条有些例外。他一直在攻击对方的短处。起先,我跟他聊起了家人。或许出于长久不予照看的自责,他对家庭甚是执著呢。照他的话讲,离婚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他已清楚地预感到自己早晚要杀人。所以,我就问他,如常言所说,家属不正是你真正的分身人吗?他就带着嘲弄的表情回答说,人类组织家庭,是为了忘却自己迟早要消灭而采取的最可悲的方式之一。他说他的分身人不是那个意思。”
“是的,他会那么说的。那么究竟何为分身呢?难道是他满身的蛆虫跑到外面来不成?”
我已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出言不逊。这大概来自她一开始就对韩头条使用的和善语气的反感。她冷冷瞧着我说:
“在某一点上,很相似。不过,他对那些蛆虫抱着一种爱恨交加的强烈感情。起初,他不是从同体同质上,而是从对他人的幻灭之中,发现了自己分身的形态。对他人感到幻灭痛苦之余,他认识到这幻灭感不可避免地跟爱联系在一起。在这过程中,他人便真的成了他的分身人。在这里,他对自己的极端的执著和无以复加的幻灭感起了作用。”
“不过,他不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不是他人成了他的分身,而是他自身的分裂造就他人,不是吗?”
“当然,韩头条是那么说的。可是,我们俩的话没多大区别。韩头条也承认这一点。就是说,他作了让步。”
“他作了让步,可惊可敬。那么,他对自己的分身人三缄其口,却说他们的职业分别是保安、女演员、和尚、女记者、乞丐,对此你怎么想?是不是他亲自干过那些职业,或者对这些职业心存特别的感情呢。”
“那些职业,是韩头条向我们提供的有关分身人的全部情报。所以,我们对此要特别慎重。他告诉我说,他认识了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他一看到这和尚,就认定他正是自己的分身。从此,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他那肥胖的身躯最后令他感到幻灭。他就近观察的结果,发现和尚吃得多,拉得少。所以越发肥胖。他以为和尚不过是一个堵塞的下水道。但渐渐地认识到,和尚正是用其肉体消化着新陈代谢不畅的人间痛苦。从此,他对和尚产生了怜悯。对自己分身的无奈的怜悯,逐渐变成了杀意。”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继续说:
“其余的也大同小异。他跟女演员和地方报女记者先后同居过。有一天,他看见她们睡觉的模样,心中蓦地升起杀意。她们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是靠男人过日子,补充、恢复和赎罪而已,他觉得她们是自己的爱人和分身人,生活得很累,而且虚假。演员编造故事也罢,记者说真实事件也罢,都没多大区别。至于俗不可耐的保安和残疾乞丐,刚相遇时,他俩就跟他跟得很紧。当他施舍一点东西和温情时,他们就先后用自尊与卑怯感来剥削他。这种损害分身人之间关系的行为,使他怒不可遏。”
“看来,韩头条只向你敞开了心扉。但是你知道他心中生活吗?”
她在对面坐下说道:
“我认为他一面沉浸在荒诞无稽的思想之中,一面又竭力想正确地认识现实。当然充其量他也未能摆脱妄想症和受害意识。在他的话里,确实存在某种迫切感。只是连这迫切感都混乱不堪,致使他没法处置。我想,这跟白痴或弱智者玩洋娃娃一样,起先心怀真切的爱意,但到头来把它撕碎了事……韩头条一方面头脑清晰,但另一方面却是精神贫弱者。”
精神贫弱者,就像日前听郑男吉组长对韩头条充满敌意的过激话一样,我一头雾水。
“我看你对他抱有甚于怜悯的感情呢。”
“或许吧。总之,即便从职业的角度来看,他也是一个有趣的观察对象。加上,在他身上有着某种与你相似的一面。”
分身人(短篇小说)(12)
听罢,我头脑一震。但我立刻冷静下来,问道:
“是吗?说我像他,还不如说,你站在他那一边看着我哩。”
“那好,我问你。你并非是闲人,可为什么对他格外关心呢?尽管你怀疑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去处理一个一般案件是否必要。回答很简单:你对韩头条有种执著感。”
“我对他执著?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能随意反驳著名精神科医生的诊断。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他执著呢?不能反驳,要求说明总可以吧。”
“答案在你身上。你听了他的分身论,恐怕你心里很痛苦。他的话触动了你心中的罪意识。”
“你有诊断,却无处方,而这般猜测不符合科学家的态度呀。”
“我觉得他也似乎正琢磨你的思想呢。跟我交谈的过程中,谈到了许多有关你的事。每到此时,我的印象是,他正想从你那儿获得什么。当然,这也是一种猜测。”
“他给你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呀。凡是跟他见面的人,都受到他异常的感受力。坦白地说,我也不例外。但是,我没料到,你也会被那荒唐的台词和拙劣的演技所蒙蔽。”
她表情冷漠,却故作微笑地说道:
“是的,我一见到他,就有触电的感觉,就像你第一次接触我的身体一样。而且,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让办这件事的。”
“我听懂了。现在看来,你把他跟我搅在一起了。所以,现在你不是在分析他,而是在把我当成你分析的对象。你干吗一定要拿我开刀呢?可见,当初留在你心中毫无根据的怒气还没消,是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我绝不会消气的。”
“别再扮演过去伤心的情人角色吧。”
“听到韩头条的话,我马上想到了爱情。分身,随之而来的怜悯、幻灭、爱与恨、杀心等等的话,在我听来全跟爱情密不可分。过去你说,我以爱之名焚毁一切,认为我找你碴儿吵架。但我认为爱情是相互制约的力量。唯有如此,我们才可能安稳相处。我最终把我管不了的你放走了。制约对方,就是过日常生活。我觉得使你习惯于待在我身边,这是徒劳无益的事情。你只相信你自己。然而不久,你却结婚了。有人能让你习惯日常生活,一起过好日子,这使我至今还感到十分惊讶。”
“那种日常生活,也已支离破碎,结束了。”
“是吗?可那日常生活已经把你弄脏了。”
我感到脸在发烫,心急如焚。我伸出手,放在她膝上,注视着她说:
“该死的爱情概论,你学得太多了。”
她以空洞的瞳孔注视着我,说道:
“我说过除了我的梦想,这世界我一无所求,你就不信。韩头条现在也正在做梦,做自己的梦。”
她那出其不意的回答,一时令我愕然。然而,我不想也无力跟她争论下去,我收回手,向后仰起上半身。
“言归正传吧。归根结底,你认为他真的杀人不成?”
“没有任何结论。况且,那是你的事。”
“那问最后一个问题,一个我们没法解开的谜。即使是说谎,他为什么坦白全部罪行呢?”
“这一点,我就照搬韩头条的话吧。他说,既然已经万无一失地消灭了所有分身人,那么为了防止再有分身人出现,现在就该把自己隔离开来。所谓隔离,对他而言就是死亡。所以,他有意让巡警看见他往河里抛尸,以便把他抓起来。换言之,为了根本上解决分身问题,他必须得死。于是,他选择了自杀。关于这一点,我将在报告中作详细记述。好,你回去吧,我累坏了。”
突然,她变得有气无力,缓缓地说。从她的语调里,似乎有种跟韩头条条理相近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她在引用他的话的缘故。但又不完全是。我无法回答,依然背靠沙发,仰头瞧着天花板。
7
宋仁卿的报告:
首先,我对自己未能守时表示歉意。您要求我对韩头条的精神状态写份报告。其实,对他的精神鉴定结果,我想做番冷静而客观的陈述。但不知何故,不易做到。这原因在于韩头条,还是在于你或者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得而知。尽管我们是在谈论韩头条,但实际上,却由于我许久没给你写信了,写此公文,显得别扭而不自然。
分身人(短篇小说)(13)
不过,你不必紧张。我一点不想像上次见面那样,徒劳地提及往事,披露我的心迹,弄得大家不悦。我想尽力心平气静,集中精神,谈谈您想听的韩头条的事情。
见到他是在当天十一点。我俩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突然我感到浑身一阵寒意。有时候,初次见一个人,我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弄得瑟缩不堪。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吧。由于我迫使自己分析对方心理、综合各种情况,下最后结论,所以不时被强迫症所困扰。
他头略朝右,表情无忧。这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他现在在哪儿,面对谁,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宽得很。其实,在我看来,他似乎一方面在想逃避我,另一方面却在留心观察我。
坦白地说,我一时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管他是火烫的冰块、还是冰冷的火星,我得用光手摸它们,而且毫无思想准备。要知道面对一个杀了五个人,或者主张自己杀了五个人的人,并非是一件易事。然而,我决定就从混沌开始。因为我知道,混沌是一时的,而且它也可能会导致双方戏剧性的沟通。我决心丢开偏见,置身于混沌之中,拿他给予我的模样重塑一个叫做韩头条的人。
我们开始谈得很平静。我翻着你给我的搜查记录发问,他低声回话,像不定型的流动体,溜出我撒下的罗网,或者冲着我低吼。开头,我有意提了些例行公式上的问题。这是一种诱发手段,它有时会起到让对方说真话的作用。他可能知道这种意图。但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类人:他们知道对方的企图,但由于自尊心强,而不得不上钩。
果然,他开始按捺不住了。正当我提出问题等他回答时,原先表情不在乎、回答敷衍的他,突然伸手抢走搜查记录,仰身大声念了起来。但很快地把它推到我面前,欠身说道:
“虽然人们嘴里不说,心里却盼着人生血淋淋的真实。不过,人生永远是进行时态。等血迹干了,人生依旧前行,直到最后。这您不会不知道吧。那写在纸上的,只是干了的血迹而已。与其看着它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法流新的血。”
我意识到他的烦躁,便微笑道:
“对。比起真实,我更想知道您的痛苦。有人说过,苦痛如火,给我们以本质的体验。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本质是什么?”
我就像演员登台表演,语调、手势颇具戏剧性。他略呈自信的表情,说:
“人生有些东西是可以得到回报,而有些是无从回报的。我的苦痛则属于无从回报之列。既然如此,就不必说长道短。我的苦痛仅仅是我毁灭的证据而已。而且,我已经说清楚了。每当我与人交谈,我总是在最后才找到恰当的答话。我在现场充其量只是一种辩解,而一离开就会想到非说不可的,说了才好的话语。这时,我便沮丧万分,心想还不如干脆什么也没想更好些。这就是我的苦痛。其间,我跟检查官和许多搜查官谈过不少话。结果每次都一样难受,与大醉后的感觉相差无几。”
他一说完,我就抓住他的手,轻轻摇晃着说:
“好哇。那么,现在就告个段落。不管怎么样,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也许我急于收场的言行,令他吃惊。他一时愣愣地注视着我。随后,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保重身体?您也认为我杀死我的分身人,是为了守住我的身子。身体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坦白地说,我一直为自卑感所困,为了化解对自身的厌恶,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是一个极其虚弱、毫无意义的存在。或许这正是我产生分身人的原因所在,就像低级动物或昆虫一样,繁衍无数个体,来抵挡世界的威胁。从前,我画过不少画。起先画静物画,后来过渡到人物画,最后,落到自画像上。我画了不计其数的自画像。但是,我仍然没能摆脱对自身的蔑视,对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批评和非难我长时间困在家里只顾画画,也感到同样的蔑视。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为保持自身的品格尽一切努力。我就像蟑螂为了生存,必须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理机制以适应任何情况。就这样,到了某一天,我开始变身,产生了副产品——分身人。我杀他们,就是为了收拾我的副产品。”
分身人(短篇小说)(14)
我为他重又开口感到欣慰。我诱导他开口奏效了。但我不露声色地问:
“所以,你现在把自己交给他人处置啰。”
“是的。为了不再产生分身人,我当初就放弃了自己。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还不如选择社会性自杀。比起杀五个人的行为销声匿迹,我被捕向世人说明真相倒更好些。从而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分身人,根除他们。这样才能阻止别人增殖,产生分身人。换言之,我想在社会上做个榜样。所以,我存心在桥上扔尸,这是社会自杀的第一步。我所以在地下室留下证物不丢,也正是为了往后有助于自杀成功。此间,我对搜查官不讲这些,是因为怕他们不杀我。听任寻死者去死,这是犯了帮助自杀罪。但是不久,我偶然发现一个确实可以帮助我自杀的人物。我相信不管情况如何,他可以帮助我自杀。所以,我交代了一切事实。”
我想进一步弄清个中细节,便期盼地说:
“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
“说实话,他是我最后一个分身人。直到我被捕,我还以为解决了所有的分身人。但是,我在拘留所看电视时,偶尔发现了最后一个分身人。在夜间新闻时间,一个被采访者说了几句有关实现社会正义的话之后,立刻从画面上消失了。虽然时间很短,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我的分身人。他说话表情忧伤,动手指转眼珠的样子准没错。而且,我后来见到了他,有机会再次确认是他。”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对付最后一个分身人呢?”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让他来处置我。他是我的分身,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究竟不能在这世界上同住共存。”
“为什么不能共存呢?”
“因为我们互为副产品或剩余物,在世界上毫无意义。”
“干吗你死他活呢?如果他再生分身人,怎么办?干脆一起自杀不更好吗?”
我开玩笑地说。但他毫无笑意,直视着我说:
“虽说,他是我的分身人,但跟我还是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分身能力。原来就是这样。”
我接过他凝视的目光,吐出了一直留在嘴边的话:
“你说的最后一个分身人,不就是负责此案的崔检查官吗?”
崔检查官就是说您。他听罢,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后,耸了耸肩,不再开口了。我问了他几次,他依然沉默不语。
送走他之后,我站起身来回走动起来。而后在铁制文件柜前停下,打开顶上的抽屉,茫然地瞧着。从前,当我从快递员那儿收到您的花儿时,也是这样的。那天,我打开书桌所有的抽屉,无所用心地看着里面,整理东西整理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桌面一角上有花斑。我就整天想它是怎么粘上的。
当然,我一方面为我们俩关系的发展感到激动,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莫名的不安。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分身说还记忆犹新呢,尽管如今不知为什么听来有些心惊肉跳。总之,我见到韩头条之后,不时地想起您来,何况他正瞄准着你呢。
为了多少像医生的报告,我说他正置身于现代犯罪的最前线。照犯罪心理学家的话来说,如今犯罪的目的在于实际的时代已经过去,而是来自心理偏执的结果。而且这种趋向将会越来越严重。但问题在于,心理偏执为我们大家所共有。这样看来,我们大家都是他人犯罪的同谋。确切地说,既是同谋又是牺牲者。我们对韩头条的行为多少有些共鸣,也正是这个缘故。您说,我对您采取了有意识的残酷行动。而这又使您变得残忍了。然而,我们别无选择。这依旧是彼此太了解的缘故。不过,如今想来,当时我们是否有过奇妙的共谋意识呢?而我们不知道那共谋意识,也许正是爱情。
从这意义上我跟韩头条有着可怕的共鸣。也许,您也有同感。所以,您关心他,对他怀着执著心理。不过,我还是没有头绪。看来,我在心理学方面无发展可言。我这样没头没尾,冒然跟人接触,也只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正在写的报告之所以不时地离题,也正是因为我不能理解韩头条、您和这世界,却只顾向前的结果。
分身人(短篇小说)(15)
正当我写这份报告时,送来了韩头条的陈述书。据说,见到我之后,他突然产生了写文章的冲动。他给自己的文章起了个“恶魔自传”的标题。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感到合适。附录在下,望过目。您也该准备准备才是。突然,我难得想起要细心抚摸你的身体。过去,我一触摸您的身体,您的冷静使我不寒而栗,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从这意义上,我希望您多
保重。
8
韩头条的陈述书:恶魔自传
我是个孤儿。我生下来便是孤儿。当然,这话不妥,因为无人可以没有父母生下来。但我一生下来就不见父母亲。随后又开始了孤儿的生活。所以跟生下来是孤儿没什么两样。这话于我再确切不过了。
跟普通人相比,孤儿有许多事情办不到,然而办得到的却也不少。其中,最有意思的,要算写自传了。它一开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写下去,而根本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不管喜欢与否,孤儿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出身。世上肯定有降生自己的根源。为了寻找人皆有之的这个根,他格外留意四周。然而,目睹的却是人间无以复加的冷漠。因而孤儿自然产生了创造自己历史的欲望。
当然,这时的自传写得恶狠狠的。比如,开篇写我生于何时何地,会写成“我不知道生在何时何地”,说到双亲,会写道,“我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儿时的同伴们大都这样起头道:“我的父母丢弃了我,他们把我给毁了。也许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与我已无关宏旨。”我只是个孤儿,父母在否成不了什么问题,比我早成熟的朋友们写得更具攻击性:“如今,对我来说,父母只是仇恨的对象。”我没见着他们,所以我的仇恨没有方向。我想向着自身的父母培养仇恨,为了维持仇恨,对父母做了种种设想。若说我们还有一个安慰,那就是死去时也必定是孑然一身,犹如呱呱坠地时孤身一样。
事实既然这样,那么他们怎能不对这世界冷嘲热讽、充满恶意呢?从这意义上,从小开始写充满恶意的自传,正是孤儿面对强大而高压的现实,可以享有的一种特权。是的。迄今为止,我把时光和精神化成笔墨,以身为纸写下了充满敌意和冷笑的传记。
当我开始懂事时,即开始以压抑而愤懑的心绪写自传时,我常蜷缩在黑暗里,睁大双眼注视着前方。面对黑洞洞的深渊,我的瞳孔张得不能再大了。那深渊里什么也没有,连个幻影都没有。如果说有,那也正是我自己。我坐在那幽暗的空间里,正热衷于把自己变成幻影。
抚养我的那些人,常常不顾我的意志而关上灯,随时把我抛在黑暗里。有时候,为了惩罚我而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里坐着,甚至以我不思反省为理由,几天不许我开口。于是,我便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保持沉默,或者在嘴边久久地挂着微笑。我肯定地说,当时的黑暗与沉默,就像是我的小安乐椅,我坐在上面打发长长的时光。我在那儿看许许多多的东西自生自灭。正是这时,我看见了我心中的恶魔诞生了。
这样坐着消磨无限时光的结果,我总难免一场严重的高烧。我常发热病。生病使我们思考我们自身与这世界的关系。对病人而言,世界显得完全陌生而格外不同。尤其是感触置于滚烫的前额上柔软的手,或者面对焦虑之余、准备牺牲一切的急切目光,都会使病人感受到自身与世界之间的隔阂之墙倒塌了。
然而,定期找上门来的热病,反而阻断了举目无亲的我与这世界的勉强维持的联系。我躺在床上,咬紧牙忍着哆嗦。同时,我也在自己周围筑起了同样强度的墙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柔和之手的抚摸与急切目光的痛苦的渴望不存在了。这些虚拟的景象,不知不觉透过自筑的墙壁。俨然像主人般,在我面前恣意妄为,装腔作势。
每每发热病,我便无所事事地面对空虚的自己。我常常用自己柔软的手摸自己的前额,聚合真切的目光凝视自己。我蜷缩在床上,浑身是汗,包一张又脏又破的被子,像一条茧子里的幼虫。我就这样渐渐开始了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