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中篇小说)(40)
结果,你们分手了。之后过了很久,你们又偶然相遇了。那时,你们再次被对方吸引,想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但第一次去录制现场看她时,过去的事情又活生生地复活了,因此你觉得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因此你一个人走出广播局,一个人在路上徘徊。然后走到郊外,找了家旅馆睡着了。在从广播局到旅馆的空间和时间上可能没发生任何事情,你失去记忆是因为以前在你心里的问题引起的——肯定是这样的。你因失去记忆而惊恐,但这只不过是发生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理所当然而又极平常的事情之一,肯定是这样的。
摆脱了胡思乱想,我像从荒唐的梦中醒来的人似的,呆呆地看着周围。虽然已经回过神了,但身体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地移动。她像搀扶着病人似的,拉着我的胳膊,我和她走出了咖啡厅。站在走廊等电梯的时候,我再次陷进入了蝉声的幻听。这声音变成火红的铁棍,钻进了我的心里。随着幻听,我看到了幻影。我旁边的她突然变成小女孩儿模样呆呆地望着我,小女孩抓着我的胳膊,嘴里哼着什么。但仔细一看,她的脸上满是皱纹。瞬间,我领悟到我正在看着被她肉体所遮掩的,精神所隐藏的秘密属性。
她闭着嘴像对我嚷嚷似的说道:
“看我,看着我啊,坦白讲我没有照顾好你。你的态度不明确,所以我也不得不是双重的,我的人生也充满了欺骗和谎言,所以更生你的气。因而我时常粗暴而刁蛮,但我征服你的方法只有动用如此的粗暴和刁蛮。如果我真的这么认为,那么这是我的错吗?”
她的声音像呼我的电话铃声,为了中断这个声音,我也得向她表达爱意。我想用我自己的耳朵揉搓她的脸,但我却一动不动。我内心的棍棒碎了,散落在身体的每个角落。电梯终于来了,门开了。
短短一瞬间,我看到巨大的齿轮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而相互咬合、回转着。齿口大小不一样的齿轮纠缠在一起发着咯噔咯噔的声音,旋转着。在这个过程中,电梯像纸片一样被铁齿轮碾碎,我在其中毫无意义地被撕裂磨碎。
我像蝉似的向她表示爱意却被拒绝。她的声音像呼我的电话铃声般恐怖,在她的脸上揉擦着我的耳朵——她惊愕的表情。
先进电梯的她以为我也会进电梯,当看到我仍在外面时吃了一惊。她察觉出我不想乘电梯后,脸上闪动着绝望和愤怒,但她什么也没说。我正在从她那里逃跑,好像她强迫我去见不存在的我的家人似的,我在从她那里逃跑。
过了片刻,门慢慢关上了,我们在彼此的视线中消失了。也许你也曾在电梯里做过爱,那时你肯定因兴奋和恐惧而发抖。那时的兴奋和恐惧变成尖锐的齿轮,现在还钉在你身上,那些齿轮现在还在你体内转着。
建筑物外面的世界已被厚厚的黑暗的衣角遮住了。就像我预料到的,到处都没有她的身影。我沿着路前行,隐隐约约能推测出那天从广播局出来后去的地方。刮着凄凉的风的地方,高原地带树木丛生的地方,还有半倒的筑台,有古代石雕建筑的玄关,石板走廊,顶头的圣殿里人类无数的罪恶中,唯有忘却唤起极端的恐惧。但我无法辨清那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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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的伟人独处是好事还是坏事?在家里还看过这样的字句:“不要回望过去,那是不吉利的事情,不吉利会带来不祥之事。”可能我一面对失去过去感到恐惧,另一面却时刻有想要抹去过去的冲动。过去就像贴在作为人的我的身上的鱼鳞。
作为蝉的我,曾左思右想自己失去记忆的原因。但现在作为蝉,我已经被吸入无法承受得起的万劫的岁月中间。因此现在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和自身的贫瘠斗争才最重要最急切,而我却是一个极其感性的蝉。
变成蝉的我有种冲动想随时做笔记。但毫无疑问我没有铅笔和纸。因此只要我想起什么,就用各种不同的特殊方式在树枝上摩擦身体。其实蝉的语言就如它们的生命般非常单纯,所以没有必要另外做笔记。语言本身会在每时每刻烙到身体上,而我在树枝上摩擦身体只是为了扩大语言烙在身体上时的感觉。其他的蝉看到这样的我感到非常好奇,但却没有谁能理解我这样的举动。
蝉(中篇小说)(41)
在我看来,人类的语言实在是虚弱而模糊。与此相比,蝉的语言极为明了,也因此健康而有力。人类的语言含混,而蝉的语言准确,人类造出爱憎一词,而对蝉来说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是同样的语言。人类把欲言又止视为美德乃至当做一种策略,而蝉儿们全然没有这种策略,没有策略的生命就是它们的生命。
我想用尽可能准确而明了的语言讲述蝉世界的爱情与欲望。也许故事里可能会再现伊索寓言里的人物,而且也会有跟头虫或地老虎等伊索不太熟悉的事物存在,或许人类也会以周边人物登场。说句题外话,我确信伊索死了以后,没有变成其他的,而是变成了蝉。
刚才我突然想到在这个故事里让一个人登场,而这个人应该是个相信在自己脑子里养着一只蟋蟀,在肺泡里或咽喉下部养着一只蝉的人。从他走路的姿势到思考方式都与众不同,因此他有很多的敌人也有很多的朋友。他周边的朋友和敌人一直以等量存在,而且朋友翻脸就成了敌人,反之亦然。他是一个极其自闭的一个人,某一天孤立的在屋子里的淫乱症变成了公共场所的淫乱症。那时,他与蝉的世界相遇,大家也许有所察觉,这个人就是作为人时的我自己。
或许每个人都如此,尤其对我来说是一个被封闭起来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而维持着我定义自己的是我的监狱、我的界限。真心生活是以睿智和感性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我与世界的边界上进进出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被关在我的内部。不,我不是被关在我的内部,而是被关在自己和世界的边界里,我凝固在这堵墙壁里——这纤细的线条里。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我是蝉还是人。但直到我从痛苦的思绪中摆脱出来看世界时,清清楚楚地确认自己是蝉,才感觉到了安全感。真是万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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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我像被什么追赶似的在黑暗的街头匆匆忙忙地走着,但最终只能停止脚步矗立在人行道的中央。人车拥挤,自己被推来搡去,我只要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会站在各类奇怪的存在物奔走穿行的交叉路口中央,沉浸在找不到方向不知往哪里迈步的想法里。这里面有杀人犯也有杀人的汽车,有诈骗犯也有肇事逃逸的车,有通缉犯也有被通缉的车,所有的人和事因罪行交织在一起,想忘掉人生的痛苦。人类的罪恶由事物代赎,事物的罪恶由人类承担,试图超越冗长的常规,对彼此来说,也许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我突然感觉到孤独涌上心头,被孤立在猛烈的蝉声中央,我的孤独感在加剧。我还是独自一人却又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无法忍受独自一人,还是无法忍受不是独自一人。
我莫名其妙地左右环顾,清理思路梳理思绪。应该去哪儿呢?我想先坐出租车找我的车,然后回到我的住处天昏地暗地睡个三天也许是上策。
但想到这里时,我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我的房子、我的车对我来说已经是躯壳,是像蝉这样的昆虫脱下的躯壳而已,现在开车回家就好比蝉回到自己刚脱下来的躯壳里面。这是滑稽而可怕的事,而且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我再次认识到,对于现在属于我的一切,过去属于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躯壳。
我迎着对面吹来的强风,低着头挺着肩膀,奋不顾身地向前走。但假如一切都是躯壳,那么我还是活着的生物吗?现在的我难道不是我脱下的众多的躯壳之一吗?真正的我可能离去了,现在的我难道不是为了证明真正的我而留下的躯壳?
我继续走着,嘴里反复咀嚼着刚才的话。我第一次痴迷地认为自己真真切切地是只蝉,而正在变成蝉。可是如果我真的变了蝉,我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赶快爬到那个高楼大厦上,为寻求配偶而颤抖着全身拼命地叫吧?
都市的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绚丽的发光体在瑟瑟发抖,在自然界里色彩与生命不可分割,似乎在都市也没有什么不同。不用说声音也和色彩一样与生存不可分割,周围充满了因生存本能而引起的激烈的震动与声音。我听到了发光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像蝉的叫声,但仔细再听,只是对世界的嘲笑和对自己的嘲弄混杂在一起,唤起了更空虚的声音。
蝉(中篇小说)(42)
实际上发光体映出闪烁的色彩也无比软弱,和声音没什么区别。不知从何时起,我眼前的世界就像贴满了苍白的玻璃纸。领悟到这样的事实时,瞬间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壳,巨大的蝉的躯壳。
这是我存在的世界,这个躯壳太过于庞大而显得十分跋扈,但由于太薄太干燥,好像地面稍微的震动或风一吹就会让它破碎而消失在空中。我也和躯壳一样,随时都会变成灰碎屑。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周围,我需要停止在某个地方,因此我应该停止那把我扔进过去的泥潭里的无情流逝的岁月。这时胡同里的照相馆招牌映入我的眼帘。去那里似乎可以不用做事前的心理准备,不用带着特别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在失忆的状态下不用带着任何负担。而且老实说,刚才开始我就想照相了,哪怕是照张相也好啊,好像就得去照张相。发现照相馆的瞬间,我才感悟到了内心的欲望。我大脑里的耻辱已经充足了,今天一天,我的回忆也充足了,这就是我想把现在自己的模样拍下来的理由。
往胡同挪动着脚步时,我才意识到,引导我的脚步的是蝉的叫声。到现在为止一直如此,以后蝉声还会继续引导我在这荒凉的都市里进行孤独地巡礼,恐怕那个巡礼结束时,我才能到达我最终的目的地。
照相馆的大门比在远处看时要破旧得多。推门的瞬间,我觉得躯壳像飘扬的纸张在撕裂。室内没有任何人,我走到陈列着很多照片的玻璃柜旁边。一边等着主人出现,一边用两手按住玻璃板向玻璃柜里面看去。
在我的眼中玻璃柜就像采集分类昆虫的匣子,那里人和风景的躯壳像死去的昆虫一样整齐地罗列着,那么我才是与这个箱子相配的存在。失去记忆的我是脱下躯壳的人,同时也是留下的躯壳。
现在我才明白,我故意走进照相馆是想通过拍照确认自己的躯壳,可能的话制造出另一个躯壳,是为了把自己的身体用福尔马林浸泡或精心地晒干后展示在这个箱子里。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躯壳不再可怕,反倒会让我觉得很亲切,反正剩下的只有躯壳,反正我们无法摆脱躯壳,反正我们每时每刻都以自己的躯壳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我故意弄出响声来。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帐帘被掀开,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身体矮小的,稍微上了年纪的男子。店主好像是严重的近视,眯着眼睛,透过眼镜片望了我许久,说道:
“欢迎光临,您好久没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怔住了,我抬头盯着他看。我用眼睛向他询问是否记得我,这时,他红着脸把视线向旁边移开。可能他说的只是客套话,要不然就是把我看成另外一个人了。总之,我对主客之间再平常不过的话做出的过敏的反应让他感到惊慌。
但事实上我心里激动得快流泪了,度过了一整天荒漠般的时间,对我来说这种言语不能不是亲切贴心的话,更何况我觉得至少这男人没有把我看错,也许到现在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认出了我,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露声色。只有我没有认出他们,所有的人对我都很了解。
“您不是来取相片的吗?”
他接下去的话,使我对他最后一线奢望也破灭了。在我内心膨胀着失望以至于像背叛之类的感觉。我感觉得出他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在要面对各种人的处境下,却这么容易脸红。但对他的敏感寄予期待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刚才还因两目相视而感到惊慌的他,不知何时重新挂上了生意人特有的无情而冷淡的表情。并且他像平白无故因芝麻大点的小事而受到戏弄似的,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和他之间萌发的纽带的种子悄然被践踏,我禁不住对他的态度产生了疑虑。我在想他或许要对我隐瞒什么,使用职业手腕,表现得记住所有光顾过的客人,行不通就故意装作失忆者或记忆力差的人。
我一言不发,他也坚持保持缄默。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的角色调换了。在我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有勇气代替所有失忆者而自诩为失忆者。我们就像莫名其妙地不会叫的蝉似的默默地望着对方,或许我们正以不同的方式猛烈地叫着,只是彼此听不懂对方的叫声。如此看来,我们也有不少可以称得上是对称的地方。说实在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我和任何一个人不都是对称的吗?但分明是没有任何纽带联系的对称形,甚至连悲剧都没余地掺杂进去的像沙漠似的对称形。
蝉(中篇小说)(43)
我感到后悔,因此连自己为何要拍照都记不清了。“想照什么样的照片?”他不自然的问话让我回过神来,我望了一下周围。主人已经倒退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说想照证明照。他马上微弯着身体,用一只胳膊卷起帐帘,把我拉到里面。摄影室阴暗而潮湿,他把几个照明灯打开时,室内顿时变得通亮,但沉闷而阴湿的感觉在我的眼睛和皮肤上反倒更鲜明。
他让我坐在没有靠背的松软的长凳子上。长凳子看上去挺舒服,但真的坐上去却觉得特别别扭。我伸开两只脚,把手放在膝盖上。仔细一看室内的装饰和设施都是老式的,可能正因如此,我觉得来到了时间停止的地方。他把我张开的两条腿并起来,问道:“具体想照什么样的呢?证明照,名片照,半名片照,护照用等等,哪一种呢?”我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好像轻松了点,勉强地微笑着问我:“最后一次照相是什么时候啊?”
他的提问越发让我难堪。等于仅活了一天的我,在“最后一次”这句话面前感到束手无策。他退到后面把手放在老式相机上,“你的脸很苍白,是不是要出远门啊?那么需要护照用的相片吧。”听着他连续不断的问话,我忘记了回答,只是轮流望着他和相机。但这次他倔强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是啊,也许吧。但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去向。我也许不是出远门,而是去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跨越通往未知世界的门槛儿时,可能想把这个世界赋予我的自身的躯壳,即把我的照片托在手上吧,就像某种通行证似的。”但在大脑里生成的这些单词没来得及发泄出来就在嘴里像小虫似的聚成一团儿,黏滞在舌底。
主人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心,这回形成了我想往后退,他想向前紧凑的局面。他就像画雕像素描的画家,细致地观察了我的姿势后,钻进套在照相机上的黑布里。注视着他的头消失在黑漆漆的洞里又拱出来,再一次使我联想到脱了躯壳的昆虫的模样。然后在我的大脑里毫无头绪地产生了一些话,这些话在我的嘴里熙熙攘攘,刺着紧闭的双唇。“不是的,再想想我也不是要离开,相反,我想永远停留在这里。所以需要照片,我需要证人,可以证明我活在这个世界的证人。我想通过您和您给我拍的照片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指纹,唯独您能防止我就这样灭亡,所以快开始吧。”
也不知听到我的话没,他用呆呆的眼神望了我好一阵。然后眨了几下眼睛继续行动了。我像一个殉教徒,微张着嘴和眼睛朝上看。我的身体固定在椅子上,像个静物一样僵住时,闪光灯强烈地闪了一下。瞬间,我感觉身体像一片片被割下来似的痛苦,同时四面墙壁开始挤压过来,把我关在了又黑又窄的空间。这时我才醒悟自己掉进了陷阱。如此看来,相机是抓住我的捕虫网,在闪光灯打开的瞬间我就掉进了捕虫网。这是蝉儿们的阴谋,受它们的唆使,照相师故意装出老实的表情,引诱我。但这不能怪谁,这是我自愿走进来的。
我扭着身体环顾四周。在黑暗里光线如闪电般驰骋,这时我看到无数个的躯壳从空中掉下来。主人两次掀开了黑布,在闪光灯几次被打开的短暂时间里,世界铺满了数不清的躯壳。躯壳被撕开,里面的光团发射出尖锐的光,还有黏稠液体凝结在我身上。我迷失了方向在躯壳中不停徘徊。
主人告诉我洗相片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在我说我会在这里等时,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好似早就猜到了我会这么做的表情。走出摄影室我坐在照片陈列台前的沙发上,蜷缩着上身。时间在流淌着,我仍不能走出混乱黑暗狭窄的世界,我被麻痹了。一直不断有人进来送胶卷或取相片,在我的眼里只看到不停移动的他们的大腿,他们像昆虫的纤细粗糙的腿,纷乱地扑腾着。但它们又是我的大腿和胳膊,我的腿臂粘在黏糊糊的相纸上瑟瑟发抖。最后我的全身被吸入相纸里,压扁了。
这时某个人的畸形般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回过头一看,原来主人在看着我。他的另一只手握着照片,主人的脸像漂白了似的煞白。我紧张地看了每张照片,就像当初我所担心的,这里面不出所料地装着有点陌生却又熟悉的存在,这分明是我的模样,却又像一只蝉的模样,就是刚才被吸入相纸的我的模样。
蝉(中篇小说)(44)
我用力拿着照片,留心观察着这稀奇古怪的形体。这时照片里的存在也竖起触角,用突出的复眼凝视着我。与身体比起来,他的头很大,衣服敞开,露出被角质化的肌肤覆盖着的胸部和胳膊,上面还长着毛茸茸的绿毛。
主人仍站在我旁边,出神地望着我。在别人看来,这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照片,可是主人到底在看什么?紧张之余我感到两手软弱无力,与此同时,照片从我手里掉出来,飞舞着掉下去了。但它们在落到地面之前,它们就像生命体似的突然翻起一角,扬起风全部向空中飞去,随后各自变成蝉把虚空翻腾得乱七八糟。
我向照片,向蝉的幻影伸出两只双手。我手上的照片仍在继续飞向空中,我的全身也在扑腾着。我的巨大的身体颤抖着,倒泄出无数的小蝉,我的身体支离破碎分散在空中。我的身体变成照片的一部分,我在光滑的相纸上不停地滑行。
现在主人被畏惧所笼罩了,观望着我的举动的主人,因恐惧而睁大了双眼。没有了思想,因剧烈的情感而失魂落魄,他满脸只剩下皱皱巴巴的皮,那样子就像蝉的躯壳。他是不知谁脱下来的躯壳,或许是自身脱下来的躯壳。捕虫网从他手上掉下来,我向他走近几步。曾属于他的相机,还有丑陋的器械,窥视我的捕虫网开始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器械在与我对抗。他们清楚不可能捉到我时就产生了动摇,这动摇刹那间波及到狭小的照相馆的每个角落。
但这动摇和混乱是个庆典。我把飞舞在空中的照片——那些蝉,顺手抓起来塞到了我的嘴里,还有摄影师的嘴里。他忍无可忍地发出惨叫,我把他放开了,但马上又抓住他,他又惨叫,我又把他放开了,我们就这样反复着。刚才,当我站在照相馆的门口时,我意识到我正在按自己命运的旅程正确地行走着。而且第一眼看到主人的面孔时,感觉正和照片里的我对视着。现在我们的举动一模一样,我们越发兴致勃勃地蹦蹦跳跳。
这时,我们突然发现照相馆里面不止我们两个人。停住后,看了一下周围,不知何时很多人围着我们,有旅馆主人的女儿、在公园里遇到的少年们、警官、精神科医生还有大学同学。
他们也好像和我们一样的心神不定而又兴奋。随着他们的加入,小型庆典继续着,少年们像在捣乱,上了年纪的人们跟着前面的人转着圈,警官死缠着医生,我们吵吵闹闹地决定合影留念,摄影师随便地对着人不停地按着快门。小女孩朝我走来,她仍把自己当做难以处置的包袱,我把她当成我的全部而用尽了全部精力,这不是爱情是什么?我哄着她抚摸着她,然后用手指着摄影师问道,要不要停留在这里?她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白眼球里瞬间泛出绿光。
我把摄影师叫到旁边,然后把小女孩交给了他。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像庞大的肿瘤,摄影师在我前面想要说什么。但当我穿过摄影师的身体走出照相馆时,他的身体是把我关起来的滚热而坚韧的躯壳。外面清凉的空气像爬虫类的皮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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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作为蝉,我常想,如果我带领那些人一起变成蝉会怎样?停留在地面的期间,他们像蝉声一样不肯离开我身边。当然我记忆的水位太浅,因此我所能接触的人也就这些。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地对他们执著,但分明他们对我也很执著,被我与众不同的气质强烈吸引。
但他们之中没有我要等待的人。最终我没有找到我等待的人,可能这是我成为蝉的理由,谁能说蝉的叫声不是绝望地延续着遥遥无期的等待呢?
在这里我经常想起那个摄影师,照相馆的主人。那个照相馆的摄影室里渗透了浓浓的怪味,像某种分泌液的气味,酸溜溜带着刺激性,与普通人的分泌液不同。我第一眼就感觉到,他不能和普通的人维持正常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以自己分泌出的某种汁液,来代替着与他人的关系,奇怪的气味也是由此产生的。
蝉(中篇小说)(45)
我可以以蝉的洞察力打开他的记忆,尽管他的大脑比较单纯,却奇妙地扭曲在一起。在他年轻时的某一天,两位衣着煽情的年轻女子走进了照相馆,在摄影室里面她们踌躇了一会儿,相视而笑,然后请求他把门锁上,要求他给她们拍裸照。几乎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他,心里在颤抖,按她们的吩咐做了。
当她们的裸体出现在照明灯下时,他精神恍惚。并列的四个乳房过于真切地逼近他潜藏的欲望,让他感到愤怒和耻辱。女人们的姿势由害羞到挑逗,微笑由生硬到淫秽,由日常到低俗,或反向而行,来回交替着把她们的脸和身体交给了他。他像追赶蝴蝶似的到处乱窜,他像得了伤寒似的汗如雨下,但他还是忍受着痛苦,发挥着超人的耐心完成了任务。
女人们离开后,尽管时间还早,但他早早地打烊了。然后专心致志地开始洗相片。但每张照片都令人失望,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拍出来的。由于聚焦失常,变焦过度,照相机任意地切割缝合解剖她们的身体。他感到非常害羞,自身歪曲的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但他还是等着她们来取相片。不知是万幸还是不幸,她们从此没有出现,这些照片像某种礼物或咒语似的留给了他。
但奇怪的是,之后不断发生类似的事情。女人们,或男的和女的,或男人们纷纷找上门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全都没有来取相片。但他虽然明知道他们不会来取相片,却每次都诚恳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与顾客们沉溺在各自的欲望中,某一天突然醒悟了,他们并非偶然找到这个照相馆,也许是被气味吸引过来的。被这气味麻醉,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知道了这个事实后,他把自己的欲望推向更极端的冲动开始折磨他。就是当人们找上门时,拍完相片再把他们杀掉,将尸体藏得无影无踪,这样才能以自己的方式达成满足自己的欲望,然后通过消灭欲望的对象使欲望本身化为乌有。他甚至想过更积极地诱惑人们,但胆小如鼠优柔寡断的他,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正在这时我找到了那里。
见到他后,走进摄影室时,我就本能地感觉到这里具备了让我准备蜕变的条件,因此我暴露出了我内心动物性的攻击性。举行庆典来诱惑他成为我的祭品。结果他没有实现自己的欲望,被一片片地割下来瓦解了。现在他可能在自己黑暗的摄影室里变成了零落的躯壳。
如此看来,在变成蝉的过程中我不仅要牺牲自我,而且还要牺牲周围的许多人。变成蝉后,我现在时常会想,关于蝉世界里的制度和在蝉生命中的命运与缘分。蝉们认为我是基因突变,正因为是基因突变我的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别的蝉多,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可能会带有创造性,但更具有破坏性和冲动性,因而常成为其他蝉批判的对象。更何况我知道,在我蜕变的过程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这也是我在这里被其他蝉疏远的原因。
变成蝉以后,我深刻地感觉到世界正在沙漠化,看起来整个黑色地面铺满了白骨头。沙漠指的并不是沙地,而是死亡的膜。但刚开始我还希望能在这里得到关心和爱情。不管是昆虫还是人类,我们至少在心里想着别人有充分的理由喜欢自己,悲剧的关系也源于此。但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称做关系的。就像在人类世界里,没有关系就没有命运,没有命运就没有神。不,或许我们各自都是神,因此以各自的方式号叫至死。
就在前不久,我旁边还有只发着奇妙的像婴儿叫声的蝉,这个朋友还发出细细的咀嚼东西似的声音,甚至让人怀疑它身体的某个部位是不是长着磨尖的牙齿。叫的时候它还会用腿巧妙地打着节拍,每当那时听起来就像跟谁秘密地闲谈。它的身体肥大,四肢孱弱,不知什么地方有点畸形,估计它在树上叫喊都会很吃力。但它年纪比我小得多,它以它那个年纪特有的浮躁的劲头忍受着艰难的状况。
起初,只要我听到它的叫声,就对它的存在感到厌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对它产生了好奇心,因此我试图和它私下相会。在蝉的世界里,虽然不存在人类之间的关系,但通过叫声本能地交流还是可能的。也就是说,在叫声中与其他蝉共享幻觉还是可能的。
蝉(中篇小说)(46)
通过我们之间的幻觉,我把它叫到我身旁,然后在这个幻觉里用人类世界的原则,招待它用餐。一起吃饭时,它用婴儿啼哭似的声音打着节拍说了很多话,那些话让我理解了它深藏的欲望。我才知道它想模仿人类世界所有的噪音。就像人类受着蝉声的影响,相反它被人类的噪音洗脑了。因此它神经非常敏锐带着攻击性,它想成为捕杀其他蝉的食肉蝉——特别是刚蜕变的蝉——更燃起了它破坏性的欲望。通过束手无策的年幼的蝉,它确定了自己的存在。
不管蝉的世界还是人类世界,相逢的最初都不会有什么特别情况。但过了一段时间,彼此的本色就会暴露无遗:一方会被另一方击中弱点,结果被凄惨地践踏。因为我理解它的欲望,所以能操纵它。不管在何处,欲望强的人容易被控制。相反被别人牵着鼻子、吝惜身体、看脸色行事的人就会毁掉比赛。斗牛这项竞技的原则就是如此。
我发现它有惊人的食欲,它在幻觉中碰到其他蝉的肢体就会啃,所以变得如此肥大。等它吃完食物后,我不知不觉中引诱它吃我的身体。它的手碰到我的身体时,我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它在我身上穿个孔,任意地穿行。但在餐厅里吃完饭结账后,谁都会有惨败者的表情。它把我吃了一半时,突然醒悟到自己的津液完全被我吸过来了。在这个瞬间,我收起了幻觉的世界,同时它被关在幻觉的世界,永远不能在幻觉中醒过来,迎接着死亡变成了尸体。
在人类世界根本不能被理解的一切事情,在幻觉里通过幻觉实现,通过幻觉结束。事实上,在招待它时,我也未曾那么强烈地想操纵它。只是有可能的话,我想提供我的身体,使它完全解体,制造出新蝉。就像我是人类时,想把自己吃掉分解,以全新的人诞生。但它把我吃了一半陷进了恐惧,却仍贪婪地看着我时,实在是压抑不住怒火。我忘记了对它曾经的希望,因此我用幻觉的网把它扣起来了。把它的幻觉抹掉,在我的身体里,在我身体的幻觉里,把它关起来,变成尸体。第二天,睁开眼时它消失了,周围的蝉谁也不跟我说什么。但它们大部分都知道年轻的蝉的失踪和我有关。
30
我的身体在流汗,街头布满了雾气。夜晚的路灯周围雾气像小飞虫似的聚拢。我已经疲惫不堪,好像用手擦汗就会染上我寒酸的样子似的。我就像松垮的纽扣似的被钉在世界上,世界像破旧的衣服似的想从我身上脱下来。
本以为在毫无目的地移动,突然看了一下周围,不知不觉站在了通向“光环”咖啡厅的台阶前。我不停地回到原点,我的手上握着咖啡厅女老板给我的名片,硬邦邦的名片像钥匙似的冰凉而坚硬,这分明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我钻进马路边的冷冷清清的公用电话亭,按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她的声音有点激昂,嘈杂的声音吞噬着她的声音,可能她正在用电话机捂住右耳,用另一只手掌捂住了左边的耳朵,她说马上出来,让我等一下。
我在电话亭里望着咖啡厅的招牌,在那儿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感觉不出光环,反而觉得那里像索多玛和蛾摩拉。不,不是指咖啡厅,而是指那两个合伙人是索多玛和蛾摩拉。第一眼看到男主人时,我就看出他是阴险而又危险的索多玛。而那个女人是自虐而带着挑拨性的蛾摩拉。索多玛和蛾摩拉在一个空间里相互对望着。
人类男人和女人可以相互见面的只有亚当和夏娃,现在的男人和女人失去了可以相互直视的力量,只是各自变成索多玛和蛾摩拉,以孤立的状态共存着。因此尽管在内心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对方,但身体却很僵硬。其实刚才咖啡厅里到处都在冒出盐柱子,众人在瞬间变形为盐柱子。变形吧,变形吧,他们在对我轻声细语。
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放弃对他人的期望。我还是人类,那是我遇见蛾摩拉,离开蛾摩拉后又决定重新回到那里的理由。我观望着她走到台阶上左右张望,再一次习惯性地嘟囔着广告文案之类的话。这一瞬间,我不是我欲望的主人,别人才是我欲望的主人,这时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突然唤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呵斥着自己,我可以寄予希望的唯有我自己的欲望,他人就不该干涉。找回让自己满意的回忆,制造让自己满意的回忆,为此展开能让自己心满意足的想象的行动,从而再生,这才是我真正希望的。
蝉(中篇小说)(47)
和她一起坐车奔驰在夜晚的街头时,我感觉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我问她是不是经常喝酒,她摇了摇头,然后说并不是因为不能喝或是难受,而是不喜欢喝酒后的状态。这句话让我回味了许久。
“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
把车停在胡同里,走进低矮的大门时,她说道。我跟着她穿过布置朴素的庭院进了屋子。就像她说的,进入客厅的瞬间,她就像脱下躯壳的昆虫,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把钟点工模样的中年妇女打发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了自己房里。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沙发上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睡着了,我坐在对面呆呆地望着小孩子熟睡的脸,圆圆的小脸蛋,鼻尖连到了嘴唇,嘴唇的两端连到了眼角,形成了同心圆。
过了一会儿,她换了一套绿色室内服,倒了杯凉水递给我。可能打开了音响,流淌出的音乐,是节拍不规则的钢琴曲,她坐在小孩儿旁边,面无表情地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小孩子的额头。“我陷进了困境,”她平静地说道,“我曾发誓不去理解别人的欲望。”她继续说道,她说小孩子的爸爸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三年前某一天的晚上,走出家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她说因此现在她在法律上、心理上都处于及其模糊的状态。“昨天一整天都在做运动了。每一次和丈夫相遇时,他曾说过我身上有哗啦的声音,做运动时一直想起这句话。”
这时小孩子醒了,就像湖面落了雨滴而使同心圆泛起了水波似的,小孩子的两只眼睛和嘴唇张得圆圆的。刚开始小孩子揉擦着眼睛环顾着周围,发现我了之后就露出吃惊的表情,小孩子好像对不知名的存在感到很好奇。小孩子挪动身体从妈妈的膝盖上下来,然后甩开妈妈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可能睡梦中对我产生了错觉,抑或是对长时间孤独的反抗,否则就是本能地会煽动大人们的情感。总之,我用轻颤的手指抚摸了小孩子的肩膀。
“昨天整个晚上都在咳嗽,发烧也很严重,所以清晨去了医院急诊室。”她看着我和孩子,脸微微泛红。这时小孩子暂时又睡着了,嘴里还在哼唧着,然后用两只手摸索着我的裤兜,小孩子的手缓缓地钻进了兜里。看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嘴角浮起微笑,突然用生机勃勃的语调说道:
“他可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了,现在就讲讲这个故事吧。丈夫消失的前几天,有一天晚上出去散步,裤兜鼓鼓囊囊地回来了,脸上充满了调皮的笑容。丈夫把孩子叫到跟前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只蝉。蝉在孩子手里扑腾着飞向空中,孩子瞪大双眼仰着头,蝉受到惊吓,孩子也被吓着了。这时从他的兜里又出现了一只蝉,这只蝉也飞向空中。然后又从兜里飞出了蝉,就这样继续飞出蝉,数十只的蝉不停地倒泄出来在天花板上飞。孩子咯咯地笑着,我也跟着孩子一直笑个不停。那天晚上,蝉落在窗帘上、门框上、橱柜上叫到很晚,我们第二天的晚上才打开窗户把蝉放走。又到了夏天,可以听到蝉的叫声,这孩子可能还记着那时的情景。事实上,我第一次遇见你听你讲起有关蝉的故事时,我想起了我的丈夫,可能这孩子对你也有和我同样的感觉。如此看来,你的确有和蝉相似的地方。”
她说完后,小孩子也不动了。我把孩子抱到膝盖上让他躺着,小孩子就像完全依赖于主人的小狗似的安详。我温柔地抚摸着小孩子的脸和胸,但是可能我的抚摸并不是很舒服,每当我的手移动时,他就像抽风似的收缩着身子。就像逆着毛的方向抚摸小狗时,小狗会抖动身体掸毛,所以我不敢用我的脸擦小孩子的脸。虽然心里很想这么做,但我担心我脸上粗糙的感觉会使小孩子起过敏性反应。
听到音乐我就会感觉到我的人生的拙劣感,她半闭着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孩子非常恨爸爸,当然可能谁都会这么说。但这小孩和别的小孩有所不同。有一天我看见他正在背爸爸的身份证号码,听着小孩子背诵的声音,一个个的数字也就印在了我的心里。看我高兴,小孩子就越发起劲,时常念叨着那个号码,就像咒文似的。起初,我把它当成是祈求爸爸回来的咒文,对孩子来说,也该那样吧。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孩子念叨号码时的表情和声音开始变了,渐渐这个号码变成了诅咒的咒文,自己徒劳地背诵使孩子憎恨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