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箱子时,蝉的叫声倾泻出来了。梦的世界向清醒着的现实打开,可能是因为在梦中的缘故,使尽浑身解数,思想不能集中,什么都不能完整地想出来。我决定把思想当做一把长矛。可是,无论我把长矛磨得多么尖锐,当想扎向某个东西时,每次都觉得光秃秃的尖碰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吸取了我的力气,形式上照例还给我软绵绵的反作用力,使我非常绝望。结果我软弱无力地回到了软弱无力的自身之中。回到自身的梦中我格外感到不快,我无法正视自己,我想把自己从自身上割开,我现在只能把过去的自己称为“他”。我讨厌用自己来认识的自己。有个没有陶醉在生命里的人,那就是我。我无法让自己陶醉,对于我来说撒旦的快乐与善神的痛苦是一致的。
我变成蝉,也是因为如此。现在我才得以空出自己。作为蝉的我,在充满蝉鸣的生命里感受着陶醉感,只是当其他的蝉移动的细节被扩大,而近距离相处时,却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们三角形的独眼,有着斑纹的胸部,又粗又硬的翅膀,快速地振动着的腹部的肌肉仍让我感到不适。但这就是我自己的模样,其实我自己也被矿物鳞片似的东西层层缠绕着。曾有过人类肌肤的我,认为角质细胞是矿物质。我像石块似的僵在那里。
12
时间过了颇久,在我从睡梦中醒来时也无法立刻离开河边,可能与老太婆突如其来的相遇使我意气消沉,但更有可能是由挥之不去的不安造成的,觉得就这样离开的话,会失去中心而一直徘徊在陌生的地方。我陷进自己也难以形容的迫切感里,却继续慢悠悠地到处乱逛消磨着时间。
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旅馆前面废弃的建筑物,这个建筑物像巨大的昆虫的遗骸似的瘫软地趴在地面上。可能的话,我想走进去看一看,但入口连同窗子都被反锁着,想通过玻璃窗往里看,但没想到里面有黑色的幕布,这也不能如愿以偿。
我数着每个角落像昆虫腿似的突出来的雨水槽筒,绕着这个建筑物转了一圈。建筑物后面有通向地下的台阶,走下去打开地下室的门,黑暗中潮湿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在那个地方我正确地理解了巨大的昆虫系的生活状态。放着杂七杂八的水泥地上,一汪黑色的水已经腐臭了。我悄悄地往后移动了脚步,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停留的话,就会被吸入黑暗之中,再也挣脱不出来了。
我又回到了地上,变得更加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这时从河边传来了人们吵闹的声音,我向声音的方向走去。走过松树林,看到了两辆观光旅游大巴,而且前面有很多的人聚在河岸边。其中一些人挽起裤子走进了浅水里。从他们翻着水中的石头找什么东西的动作来看,可能正在抓什么田螺啦,淡水螺啦,甚至蜗牛等等各种叫法不一的水生动物。
我估计河上游不远处有一个水坝。如果水坝是水的检查站,那么水坝对鱼儿来说又是什么呢?在我流淌的记忆中,贯通着我在逝去的岁月中处处都设有水坝。也说不定我就是那个水坝,我正在用自己的身体阻挡着这世上危险而又致命的水流。
我聆听着游客的扰乱声,渐渐感到疲惫无力。这个河边分明是我这次不安旅程的出发点,却似乎再也没有我要寻找确认记忆的东西,那么没有必要继续在此逗留。终于,抓田螺的人们开始拥到我这里来了,大集体的他们有条不紊地移动着,又像巨大的怪物慢慢解体似的,向着周围散去。
在他们之中,有一对深情的母子的形象映入我的眼帘。三十五六岁的女人与年幼的孩子两个人像连成一体了似的紧贴在一起并肩踱步。我慢慢地退后,扫视着所有的人。我坚信总有一天还会与他们相遇,不久就会再一次看见他们的面孔与灵魂。但随着他们的逼近,我愈发感到忐忑不安,我就像架在灼热的火炉上的锅里的石块一样叮叮咣咣沸腾着。
在往停车场走的时候,我感到更加萎靡不振。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弄得几乎麻痹了,蝉仍以无法忍受的高分贝鸣叫着,那种声音加剧了现在的麻痹症状。现在想来,这种麻痹症状正是使我变成蝉的内在力量。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慢慢地变成了蝉。
蝉(中篇小说)(14)
我摇摇晃晃地向停汽车的方向走去。在离旅馆围墙不远处,我刚要开车门,一个小女孩儿从树影中跳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这个小孩子是旅馆老板的女儿。
这个小孩子用警戒的眼神扫了一下周围,正视着我,想要把我看穿似的。我从这个小孩子的身上联想到了这个女孩儿的奶奶,那个老太婆的模样。让人联想到顺着墙角漫无目的疾走的蜈蚣般的老太婆的影子,从这小女孩身上也能看到。她也像老奶奶似的对任何人都怒目而视,这可能成了一种习惯。我们相隔咫尺望着对方。她的五官虽然小巧玲珑,此时却像一堵坚固的墙,横挡在我面前。仔细一看,她的嘴半张着,睁大的眼睛有点充血,两个眼球就像马上要蹦出来似的危险地转动着。
我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臂向她伸开,她露出吃惊的表情,身体也变得紧张。我忍不住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她分明是想逃跑,想从抓住、禁锢、束缚、追赶自己的所有一切中摆脱。此时,世界开始围绕着我和那个女孩儿团团转,世界正与我们跳着圆舞。跳着圆舞的我们紧闭双唇,听不到任何声音,却拼命地向对方呼喊。
“请把我带走。”
可能她一开始就想跟我说这句话,只是不能立刻说出口,看到我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恐惧与好奇,反而从中得到了力量,终于开口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注意到叔叔了。”
小女孩儿的眼睛放射出更加奇异的光芒,我就像哑巴似的默默地望着她。我这才看到她的头发梳理得很漂亮,穿着向日葵花纹的连衣裙,如果身上没有背着包,我还以为她要去参加联欢会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往汽车方向转过身,像死了似的趴在旅馆停车场的汽车,就像受到某种感应力似的,温顺地让我口袋里的钥匙开了锁。这时继续缩着脖子望着周围的她,飞速地打开汽车的后门轻盈地躲到里面了。我往旅馆方向看了一眼,上车后嘭地关上了车门。
13
终于,我决定离开那里。我做了深呼吸,开动了汽车。车身像做飞翔准备的蝉似的在瑟瑟发抖。对于飞虫来说,向上飞并不全是轻松自然的事,每当准备起飞时,因全身的紧张,要感觉到痛苦的战栗。对于不是昆虫的汽车来说更是如此。开动引擎的瞬间,那战栗毫无保留地传到了我身上,使我不禁打了冷战。在这瞬间,唯一让我可以信赖、依靠的只有贯穿我身体的陌生的感觉。仪表板等所有的东西多少都有些生硬,可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惯性,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我驾着已经行驶了十五万公里的鼠灰色轿车,离开停车场向右边开去,在每个交叉口都往右拐。我本能地认为走迷宫时不要左右徘徊,坚持往一个方向走才能走出迷宫。在看到直奔北面的轿车专用道时,才放弃了右拐。我往身份证上记载的、我居住的城市驶去。在车奔跑过程中,某种耻辱感刺痛着我的牙龈,其中理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
围绕着山丘的国道很冷清,就像当初我随着这条路走进了被遗忘的世界。现在我再一次随着这条路慢慢走回自己的过去。那么摆在我前面的时间完全属于过去。汽车在等信号灯时,落在副驾驶坐席上的小笔记本映入我的眼帘。我感觉到微微的紧张,像一股冷嗖嗖的风在额头一扫而过,我打开了这个小笔记本。
小笔记本的书皮内侧夹着很多名片,每张名片都密密麻麻地记着关于约会的记录和电话号码等东西。这分明是我自己写的,但字体一点都不称心。大部分给人一种被追赶似的非常急迫的印象,最重要的是字体参差不齐。像精神错乱或内心不安者的笔体,体现了一直在变幻的心理状态,甚至很难让我相信出自一人之笔。
这时我发现夹杂在日常记录之间的另类的字眼。我一边开车,一边翻页把这些字眼找出来,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有这么一句:“她是四季分明的女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四季分明的女子是什么意思?暂且不管,但记录了这些字眼的我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这样的一句:“你们的身体远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并且还有这样的一句:“无法入眠而徘徊的人,不想入眠而徘徊的人,在睡梦中徘徊的人,睡眠的徘徊,徘徊的睡眠,世界是由徘徊和睡眠组成的。”瞬间我发出了近似叹息的呻吟,但这种叹息声并非因吃惊或惊叹,而是源于摸不着底的绝望感。这句话带给我的寒噤,尖锐地触痛了隐藏在体内的、我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伤口。
蝉(中篇小说)(15)
我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敌手不是好对付的,就像我也曾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的那样,不是省油的灯。我非常不满意这个事实,并感到十分委屈。自己为何偏偏是靠编造这些莫名其妙的字句生存的人呢?这些字句分明就是在内心左冲右撞,处处碰壁的情况下有感而发的。事实上如果我成功地恢复了记忆,就要重新变回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人而活下去。我正钻进被某个错综复杂的神秘的痛苦浸透的洞穴之中。
其中尤其让我感到迷惑的是“谁丢了我,又在找寻我——恶毒的爱情”。这句话不正预示了我把自己弄丢了又在寻找自己的状况吗?也就是说不正预示了自己会得失忆症吗?那么这些字句可能是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或之后写成的吧。疑点接踵而至,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脱了线的风筝而已。
习惯性地再一次感到呼吸困难,额头冒出了汗。恐怕我每记起忘却的事情时,就会产生对此的对抗心理,这种矛盾的心理可能就是我的命运。正因为如此错综复杂的心境,我在经历几次迷路彷徨之后,终于通过了都市地界。城市依旧,依旧的感觉让我有点欣慰,有种似乎至少现在回到了正常状态的想法。
都市有太多的路,我却没有路。我尽量沿着直线向前驶去。听不到蝉的叫声了,但道路上的汽车和人们像一群蝉似的慌乱地移动着,制造出闹哄哄的噪音,这噪音变成蝉的叫声钻进我的耳孔。我把脚伸进了蝉的王国,也许那里是所多玛和蛾摩拉之类的地方。总之,我可能正在追随着命中注定的历程,我也坚信是这样的。
14
“可以打开收音机吗?有点无聊。”
我被荡漾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段时间我完全忘记了还有同路人。小女孩儿把两只胳膊靠在前座的后背上,把下巴垫在上面,正通过后视镜望着我。她年纪有多大呢?恐怕有十五了吧。
如她所愿,我打开了收音机,我决定称这个女孩儿为“她”。以我现在的心情,是想把恋人或母亲的资格赋予任何一个与我同行的伴侣。我越发变得岌岌可危。
“由于市中心的温度逐步上升,四五年前分布在济州岛的南方一带的蚱蝉的数量正在大量增加,但蚱蝉的叫声与喜欢阴凉地方的蝉相比大得多。因此噪音公害也日趋严重,另外有人认为我们应该以愉快的心情接受这个声音。根据昆虫学家权生吉教授指出,靠吸树汁生存的蝉,只有在树枝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才能很好地繁殖。因此蝉的叫声也正是都市环境有所改善的依据,应该把蝉当做是听到自然之声的宝贵的存在。”
是幻听吗?如此凑巧,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有关蝉的故事,让我有点吃惊,而且感到厌烦。人类对由自身造成的蝉的生态体系的变化,竟能用如此坦然的语气侃侃而谈。人类根本不了解自己有多大的变化,下意识地忘记了在人类习性中流露出比蝉的变化还要急剧的可怕的变化。
我关掉了收音机,我并不是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过敏反应。但如果不去阻止的话,收音机里会继续倾泻出有关蝉的话题,载着这些话的人类的声音,变成蝉摆动翅膀的声音和叫声,就像在我的大脑里似的,最终在汽车里也会挤满看不见的蝉。
通过车内后视镜我悄悄地望了望她的脸庞,她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下,之后把头转过去望窗外了,然后自己开始哼着小曲。在她连续不断的不高不低的歌声中,我的旧汽车颤抖着身体马不停蹄地在道路上奔跑着。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汽车的速度快得倒让我觉得有负担。环顾四周,逗留、徘徊、慢速前进,反倒更适合现在的状况。但我无法减速或停下来,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焦急、慌忙地飞箭般地向前冲,我是一只在大厦丛林中找不到落脚点的疲于奔命的蝉。
她带着鼻音的歌声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加上听不大清楚歌词的这首歌,逐渐变成了截然不同的语言传入我的耳朵。在我听起来是“失去灵魂的人,逝去灵魂的人,可怜的人,感悟不到自己可怜的人。”又好像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我,幻听般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更加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耳膜。好像一只昆虫,比如一只蝉钻入我的耳朵里的感觉。她是令我感到不耐烦的恋人。
蝉(中篇小说)(16)
“不要唱了”!我刚说出口,她瞪大眼睛昂起鼻尖问我为什么。我不想听。不想听就不要听啊。在这么狭窄的空间你唱歌我不可能不听。那叔叔不是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把收音机关掉了吗?我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如果你再这样任性就干脆下车吧。她气愤地通过镜子怒视了我一阵子,简短地说了一句,好啊。然后突然转身把车门开了一半,吓得我急刹车把方向盘向右转了。这时,她马上关上车门,往后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了。
之后有一阵子她的脸没有出现在镜子上,也没有了歌声。感到无聊的我,很想主动地跟她搭话,但我抑制着这样的想法,把车窗开了一半。带有霉味的被污染的空气连同噪音灌进了我的车里,空气中不仅飘着毒气和轮胎磨损时弄出的微粒,还有无数的重金属颗粒。尽管人类想努力去除这些,净化空气,但人类本身也就成了过滤这些成分的机器。人类把这些吸进自己的身体,积聚在呼吸道与消化系统里,简直就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净化空气。体内含着这些成分死亡,与它们一起腐烂,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事实上,进了市中心之后,我的眼前晃荡着无数的发青的人类骨架的幻影。
这时在不多远的前方,挂在五层建筑物中间的很大的医院牌子映入了我的眼帘。随着汽车的靠近,大肠炎、便秘、痔疮、肛瘘之类的字眼变得更大,霸道地占据了我的视野。人类真够残酷,有的人一辈子面对肛门。在看肛门的瞬间,他一定很孤独。不知人类有多孤独,竟会有一辈子只看肛门的肛门专家。关在汽车里视野变得狭隘的我,正向世界的巨大肛门,向着抽动的括约肌中间的洞口飞奔。
15
可能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道路也变宽了,左边人工绿地的风景与公园的牌子映入我的眼帘时,我对之无法抗拒。我一直被速度的惯性驱使,不过我没有犹豫,果断地急转弯,把车开向公园入口处。因为我想,走到那里或许可以歇歇脚,整理思绪。这种感觉以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力量攫住了我。
把车停在停车场,她抢先开了车门,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面,我追随其后,走在水泥路上。公园远比我想象得要大,我期待在水泥路的尽头出现可以散步的土路,可是这种期待成了泡影。任由我望来望去,只有到处延伸的水泥路,在它们之间有些草地和树木,与黄土地一起点缀着公园。坐落在各处的简易售货台和洗手间、饭店之类的低矮建筑物扰乱了我的视线。
每次我的脚踩在坚硬的地面时,就迸发出像打网球时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点都不轻快,倒像是空心的东西被撞在墙壁上时震出的空响。这声音尤其让我受不了,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阻力不停地往上弹的皮球,没有任何一点点停留和歇息的空当。
周围的人前拥后挤地往前走着,三十过半四十出头的男人,读小学的孩子们,与男人们差不多大的女人们,真是过于俗套的组合在并行。偶尔也会看到小狗,它们可能还没学会抬腿撒尿,或许因为它们全都是母狗吧,全都把身体往下蹲,往地面撒着尿。看到如此露骨而寒碜的样子,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愤慨。
可是我那不懂事的恋人就像在郊游似的朝气蓬勃地乱窜。不一会儿她脱离水泥路与大众的行列,走上斜坡,我也紧跟其后。那里的草地很稀少,踩在脚下的泥土也过于松软。到处隆起的地面好像在反抗我的体重,但没坚持多久轻而易举地就被脚踩碎了。可能踩在年代久远的遗骸的头盖骨或肋骨上时就是这种感觉。心脏和大脑在哪里?遗骸应该是心脏和大脑痕迹的标型。还没来得及准备就慌忙迎接夏天的都市中的大自然,作为莫须有的某种标型而飘浮着黄色。珍藏着过去的季节,用冰块儿做的心脏融化了,世界就像得了浮肿病的患者,既然我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自己也是得了浮肿病的患者。
尽管路一直有斜度,幸亏不太难走,加上渐渐变多的新鲜绿色的气息,多少使步伐更有活力了。我的动作也变得更大,呼气与吸气不规则地交织在一起,发出粗糙的和声。
蝉(中篇小说)(17)
枯枝让人有想去折断的冲动。在树枝之间,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背影。穿着发汗衣慢跑的他,在离我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拿出了手机,然后气喘吁吁地接听电话,同样气喘吁吁地开始说什么。他像狗似的喘着粗气,吭吭着鼻子,热衷于某物的模样让我不禁打了寒战。如此看来,什么都会让我打冷战,从今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体验着那些使人打冷战的感受,而只有在冷战中我才能感觉到自己。
这时我发现我的恋人不见了,反倒看见有只小松鼠正往公园的拐角处敏捷地逃窜,小松鼠很适合这公园的半人类模样。与被日常生活逼迫的人类没什么区别,盲目地奔跑、停步、察看四周后再奔跑的小松鼠才是这里的主人。跟着小松鼠走到坡下面,看到那里有五六名青少年聚在一起,幸亏,不,不幸的是她也在那里,除了我的恋人,还有两个女孩子。
我麻木地向那里走去,因为既是我的同伴又是我的恋人的她在那里,我的脚步自然而然也就向她迈去。不知何时,她与那些孩子们已经很融洽。在他们旁边正飘扬着一面国旗,其中一个麻秆儿似的小孩子瞟了我一眼,像小松鼠似的敏捷地爬到旗杆上,旗杆在摇晃,旗帜在飞舞。背叛国家的一个士兵的形象,被国家背叛的士兵的形象,他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我。
当我走近时,他们交头接耳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露出警惕的神色,悄然地离我远去。我并没想要怎么样,只是盲目地向他们走去。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手里拿着黑色塑料袋,在他们稚嫩的面孔中透出某种阴谋的神色。我看着他们的面孔在心里嘀咕着,你们想怎样,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都明白,都明白。但我却不明白自己想怎样,为什么这么做。
我与他们的距离在慢慢拉开,而我却不由自主地想与他们靠近,这样一来形成了我在追赶他们的局面。在只有蝉声的萧疏落寞的树林里,突然出现入侵者时,一群蝉就会落荒而逃,飞向空中,为了抓住它们我手忙脚乱。但确切地说我并没想抓它们,我只是想与它们融为一体,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而已。我就像从象群中掉队的小象一样,在惊慌失措之余,为了赶上队伍拼命向前奔,还担心他们不让我插队而感到焦虑不安。这种焦虑变成莫名的迫切的遗憾,占据了我的全身。
从他们身上我影影绰绰看到了自己儿时的样子,但他们一直没有让我看到他们的正脸,只向我露出背影和侧面,不停地在躲避我。在某种意义上,所谓的幼小就是隐藏自身,潜藏着正在滋长的阴险的秘密。与此相对应,年纪的增长正是自我暴露,厚颜无耻,没有任何的掩饰。跟他们相比,我就是老态龙钟的老年人。我感到呼吸困难,他们就是我的童年,我就像找回秘密似的想去拥抱他们。
他们之中有一个孩子拖着左腿走路,我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一瞬间无法移开。在山坡下面的拐角处,他们从我的视野消失时,我为了跟上他们加快了脚步。我也向拐角走去,突然与他们碰面了。他们为了查出跟踪者的真面目,在那里等着我。
我在那里停住了,不知何时他们早已围成半圆包围了我。他们猜得没错,我就是跟踪者。但他们仍一致地把脸侧向我,斜视看着我。从他们的肩缝中,我看到了恋人的脸孔,唯有她瞪大双眼正对着我。
这时,他们之中的一个小孩,就是那个跛脚小孩,不由分说,用两只手奋力推了我,眼睛却依旧看着别处。到底想怎样?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蝉声如雷贯耳。就在之前都没来得及意识到的这个声音简直无法让我相信。他们仍在指着我嚷嚷着,但被蝉声占据了整个耳孔,没法听清他们的话,我提高嗓门把刚才的自言自语说了出来,你们想怎样?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都明白,都明白。
我的身体再一次受到了冲撞,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我』巫派硖逋�笸肆思覆健N乙皇北涞檬Щ曷淦恰2⒉皇且蛭��峭蝗缙淅吹谋┝Γ��且蛭�鸾ケ浯蟮牟醯慕猩�D忝翘�����飧錾�簟5��遣坏�挥刑��醯慕猩��孟窳�业纳�粢蔡�磺宄�?
蝉(中篇小说)(18)
他们继续拳脚相加,终于,我瘫倒在地上。一个女孩儿发出尖叫,想干吗?不,不,看一下有些什么东西,翻一下有没有钱,把所有的东西抢过来,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这些话。他们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使我感到有种负罪感,他们的言行一直在触碰着一些藏在我内心的事情,也许是与过去有关的事情。分明是对谁做过或遭到过残忍行为,使我陷进深深的自责里。你们不知道,但我全明白,全都明白,所以真的很抱歉,对不起。死亡也就是消失,但我既不能死,也不能消失。
我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我握着拳,手里有一只蝉,这只蝉不停地在扑腾着翅膀。我盲目地被追赶着,但我没有可逃走的地方,我被自己追赶着。因类似于恐惧的麻痹感,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这时,跛脚小孩从我身上翻出了钱包。我知道他在早晨曾踢过生病的老母亲,我向他微笑。在确认我的钱包空荡荡后,他的脸上显出赤裸裸的轻蔑表情。他把钱包扔给我,转过身去,其他的孩子们也都用背对了我。但我的恋人最后一个俯视着我。她面无表情,凝视了我一阵子,然后同他们一起,慢慢地离我远去了。
在他们完全消失的时候,我仍然躺在地上。我向天空望去,有无数的蝉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在观望着幻影,幻影接踵而至。我在幻影中渐渐变得自由。既然与过去隔绝,我现在是自由的。在幻影中我变成了树木、变成了小松鼠、变成了蝉。我被这些情景搞得头晕目眩,但头晕目眩也正是我变得自由的证据。我的两只手抓满了泥土,这一瞬间我就是一把泥土。泥土从我的手指缝中漏出来。灵魂啊,离开我吧,把我丢在这里,独自远走高飞吧。不知是谁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叫着。这声音绝不是幻想。
我醒悟到,刚才因受到他们的践踏才得以看到他们的正面。这面孔就像封着秘密的门,但同时也是穿透了的深渊的发青的入口。在深渊前,我预感到了很多事情。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的确确在被追赶着,昨天我入睡的那个旅馆是我的藏身处。我犯了杀人罪,世界上所有的罪恶啊,都冲着我来吧,干脆。不,我正在逃避爱情的旅行中,世界上所有的冒险啊,过来吧。我在那个旅馆等待着恋人,终于醒悟到自己被抛弃而想要自杀。迟来的痴迷啊,对半个人生、对愚昧的恋人的无法挽回的迷恋啊。
我想象中的人物与事物互相混淆,人类毕竟是要成群结队才可以过活的种族。如果我甩掉他们、逃脱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像被追赶的野兽或追赶的猎狗一样不经意间悄然走到我身边。怎么看他们都没错。瞬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施了咒语似的变成活生生的蜘蛛网,撒在我面前。尽管各个状况一目了然,却互相事不关己,一切都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像幽灵似的出没。正因为如此,我为何被追赶、杀了谁、和谁陷入爱河都不重要。只是生命粘连的脉络,那黏性食虫植物代替了我的世界。相互粘成一团斗得你死我亡。不管怎样我的的确确是在找某个人,即在这个瞬间也在自我毁灭的某个人,不,应该是致命地毁灭我的某个人,因此他对我来说是切切实实的。
天空中的云朵像桌面上的静物,一动不动。我茫然地望着天空中的云朵,我也变成了一个静物,纹丝不动,飘浮在空中。使我浮起的称做孤独感的浮力,至少暂时让我感到舒适得像躺在摇篮里。当终于直起身时,陷进后背里的沙粒发着沙沙的响声落到地上。我觉得自己像被掰碎的玉米粒,我向身边的湖水走去。
我的手里一直紧握着什么东西,想到可能会是只蝉,张开手心一看,是像石块儿似的凝结着血块的变硬的手帕团儿,我把它扔进湖水,静观其变。像雪球似的滚成团儿的手帕,在湖面上逐渐铺开,终于像一张纸似的完全张开。随着湖面起伏,这样的起伏刺痛了我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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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蝉的我,黎明时会打个盹儿,这短暂的时刻就是我存在的温床。科学家们也已发现,近来,蝉的分辨明暗的能力在退化,因此不分昼夜地叫着,直到昼夜交替的分界线的时间段才突然回过神,小憩一会儿。在进入睡眠时我大部分时间想的是真实与谎言。我不断地扪心自问,但并非一定会找到答案,当找到答案时,这已经不再是答案了。我越是想找回曾经的记忆,越是陷进蝉的世界,逐渐变成完整的蝉。
蝉(中篇小说)(19)
我很少在睡梦中醒来,有几次会睡二十四小时直到第二天的黎明。我的同胞蝉们这时会向我投来忧虑的眼神,有时终于也会采取一些措施。它们一致同意,当预感我很久也不能醒来时,对我又摇又拍又打。它们总结出其中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力踢我的屁股,这时我就会做出用前脚揉着眼睛的稀奇古怪的动作,左右张望扑腾着身体。
我的同胞们可能对我感到非常好奇。我没有跟它们提起过,每次我因屁股被踢而醒来时都做同一个梦。我变成宇宙中的废弃物,在青气缭绕的空中飘荡着,我背上透明的薄膜翅膀被青色的体液浸湿缩成一团。这时会被看不见的手捋下来,受到惊吓的我会凄厉地尖叫。尖叫后睁开眼时,就会发现不知名的生命体用奇妙的表情,似乎在笑着俯视着我。它们全部都在难熬的生活中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开心。瞬间,我就会忘掉过去的前生的所有的一切。
人们拍打新生儿的屁股,使之发出哭声就是为了让他忘记前生来到今世。因此所有的生命体在出生的瞬间,丧失灵魂,在获得生命的同时丧失灵魂。这个世界所有的悲剧,就是在生命的名义下,把躯壳当做真正的灵魂时产生的。生前所体验的所有寒噤都是源于此。
我以人的身份出生时就已经失去了灵魂,只是重新变成蝉来到这个世界,才领悟到这样的事实。如此看来,我并不是单纯地失去了记忆,根本上就是失去了躯壳的灵魂,这样的想法常使我陶醉在新的希望里。每当这时,像喜悦之类的东西使我心潮澎湃。
因此作为蝉,我在叫着,那澎湃的喜悦唤起我对宇宙的感应力,使我不停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思考着蝉和人类在这个世界的善与恶。在我的同胞中,有的甚至不放过衰老将要断气的蝉,对其屁股施加暴力,因此我的身边有无数的蝉被揍了屁股掉在地上死去。活着的蝉尽管对这样的情景感到惨不忍睹,却仍在重复着这样的行为。它们似乎信奉挨揍而死去是到另一个世界的方法,结果把老蝉打死成了一种惯例。
只有雄蝉才会叫,聪慧的人们绝不会放弃这个观念。其中希腊的一位讽刺诗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幸福的蝉啊,因为生活中旁边没有女人的金属叫声。”当我把这句话说出来时,同胞们捧腹大笑,而且我又讲了有关蝉的韩国俗谈:在韩国对蝉大声叫的解释是“阳气冲天的缘故”,由此来推算出干旱。阳气冲天使得带来雨季的阴气相对减弱,也正因为如此,在传统的思维方式中,蝉的叫声总是跟贫穷紧密联系在一起。
“有一个蝉一定哭了好像吃了太辣的东西,有一个蝉一定哭了好像吃了太苦的东西,山菜是辣的吗?薄酒是苦的吗?”
当我吟出这首诗调时,我的同胞们表情肃穆地望着远方。蝉的一天就这样落幕了,望着夕阳西下,我自言自语道:“如果真正地爱一个人,就会遗忘。”
17
我立刻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我再一次被又凉又硬的金属包围了,原来在汽车里面。人类躲在用矿物质或金属制成的东西里,感受着哪怕一点点的安全感,那不是傲慢,而是悲哀。说不定脱壳而出的蝉比谁都更清楚这样的事实。更何况,矿物质或金属之类一旦有了速度,就像高速公路上的事故所证明的那样,随时都会比泥块或纸张还要脆弱,特别容易引起致命的危险。
但人们不能抛弃汽车,脱离停车场的我为了进入第二道线,看着左边的后视镜加速了。当我偶尔扫一眼前方时,发现有个人张开双臂挡在前面。尽管是一瞬间,但我看出她是我的小恋人。但来不及刹车了,车子就这样滑向前,同时她的模样也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也就在这时,有只大昆虫啪地撞到我的车窗上而粉身碎骨,就像鸟屎似的留下深灰色的黏稠的印迹,从那里流淌出绿色的液体。
在我过于受到惊吓而闭眼的瞬间,车窗变得没有任何痕迹且非常清爽。我百思不得其解,瞪大双眼,而车仍继续向前奔跑。我无法分辨自己刚才所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否是真的。通过左右后视镜张望了后面,不过没有任何东西掉在地上。那么,刚才我所看到的是亡灵,现在那个亡灵复活了,正在那里注视着我。
蝉(中篇小说)(20)
时间过了颇久,我却仍旧没有一个明确的行程,毫无目的的速度感时不时地在给我设定方向。虽然觉得应该去找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但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因此我无比的自由。既然是自由的,就没有理由停止。后悔或留恋只会在犹豫不决时找上门,而且我的身体同金属矿物质构成的脆弱的框架没有什么区别。我已经是虚壳,却与作为虚壳的汽车连成一体了。
我在汽车专用道上行驶了一会儿,拐上了国道。途中我没有看见路边深凹的水坑,差一点出了事故。突然,随着巨大的响声,水溅了上来,方向盘剧烈地摇晃,汽车以“之”字形前进。有两次我遇上了无人测速器,悬挂在半空中的照相机进入我的视线,我凝视着这个机器的单眼,每每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进入市中心的外围时,我尽量缓慢地行驶,车在两条路的岔路口红绿灯前停下来了。我站在忘却与觉醒、后悔与留恋这两条岔路前,对精神上的两种可能性既忘却与觉醒进行了思考,也回味着情绪上的后悔与留恋。
正在这时,哐当一声,我连同车身剧烈地摇晃,瞬间我的耳边似乎回荡着蝉的尖锐的悲鸣。我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汽车这个巨大的蝉里面。发生冲撞的同时,车内的盒式磁带等东西像动物内脏似的猛然喷泻出来,散落在地上。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得以回过神来,好像头盖骨里的大脑也被倒出来了。这短暂的时间让我觉得是永恒,就像在随着时间的波浪向永恒的彼岸漂流的途中,在被卷入旋涡之前突然回过神似的感觉。
后颈剧烈地疼痛,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到,一辆白色轿车的车窗在四角形的镜子里成了特写镜头。刚才我就觉得,有辆白色轿车一直在紧跟着我,终于发生了追尾事故。我把车往人行道边上停靠时,白色轿车也紧随而来。
我俗套地用一只手揉搓着后颈跳下了车,我的车左指示灯已破碎,保险杠往里凹了进去,但白色轿车从外表来看似乎没有任何的损伤。当我把两辆车都看了一遍时,才从白色轿车里走出一位女子。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可能是新手,而且第一次出交通事故,脸吓得煞白。那个女子好像还没有从惊慌失措中摆脱出来,带着恐慌的表情有些摇晃地向我走来,然后默默地走到我身边。那样子极为自然,毫不做作,我也没感觉到一丝的尴尬。我和她的身体几乎碰在一起,用呆呆的眼神向两辆靠在一起的车望去。在路过的驾驶员或步行者眼里,或许把我们看成是非常亲密的男女关系了。
这时有位行人向我们这里走来,撇了几眼汽车问道,需要拍照吗?然后拍了拍臂上的照相机,“现场拍照是上上之策”。我和她同时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那个小伙子,这时,他知趣地在人群中消失了。
“去附近维修站吧,”她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我说道,“我会按保险来处理的”。我静静地观察着她的嘴角和眼周围似有若无的皱纹。第一次感觉到皱纹或瑕疵或疤痕特别显眼。描出纤细精巧的纹样的皱纹,使人联想起刚出生的幼虫们层层叠在一起蜷缩着身体的样子。这些幼虫在扭动着身体。她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但在这一瞬间,我听不见她说的话。取而代之,我听到的是幼虫发出的声音,像自言自语又像婴儿的吵闹声,总之让我听不清楚的近似说话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这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我无法听清楚传过来的声音,却听到了没有传过来的声音,并且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不知从何时起我看到了看不见的东西。
我用皮鞋踢着轮胎,做着俗套的动作说道,算了,走吧。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伸出脖子问了一句,什么?我怀疑她有严重的近视或耳朵不大好使,因为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说话时一直试图紧贴对方。不知这是出于单纯的习惯性或本能还是有实际性或目的性。
我望着她的脸庞,重复了刚才的话,她身上隐隐的香气和温热的体温传到我身上,她脸上的小幼虫从睡梦中醒来,纷乱地扭动着。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皱着眉头,用力撑开眼睛,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只顾望着我。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话,随即转了身。我这样对她,并非出于好意,只是对补偿与被补偿之类的现实的事情不感兴趣而已。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没有自信处理如此繁琐的事情。而且我还自以为是地想到,她一定会因为不知如何感谢我对她的慷慨而不知所措。
蝉(中篇小说)(21)
但似乎并非如此,当我走向我的车,准备开车门时,她紧跟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前面,再一次把脸凑过来,然后问道:“怎能就这样走掉了?”我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和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激,却让我分明感觉到小心翼翼甚至是怀疑和警惕的气息。我这才明白,她可能与我所想的不同,但我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判断。因无法猜出她的想法,所以,我不知所措而又平白无故地恐惧起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挪开身,抓住了门柄。这时她向后退一步,用非常快的语速说道:“请不要这样,这一招在我身上行不通的。你心怀什么鬼胎我都清楚,不要太低估我,当然您可能也有难言之隐,但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也曾领教过这一招,所以别想在我身上用这一招,和我一起去维修站吧,必须去,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我被她嘴里倾泻而出的洪水般的话搞得头昏脑涨。不过我似乎能明白,她这些话的用意,为何说这番话。但我却仍然无法弄清楚事态,所以我只能抓着门柄踌躇不决。虽然是由于不感兴趣,但从结果来看分明是种好意,却受到如此的回报,实在是不符常理。
刚好这时,在不多远的前方有一辆警车进入我的视野。不出所料,警车发现了道路上发生纠纷的两个男女,减速驶来,停在了白色轿车边。穿着警服的警官出现时,她有点慌张地察看了一下我的神色。警官瞟了一眼碰撞在一起的轿车,插到我们中间。抛开我之外的两个人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对话。
在旁边听着她畏畏缩缩地讲话,才明白她所表露出的忧虑。她怀疑我先安心地放过她以后,然后以肇事逃跑为由向她勒索钱财,否则这个世界哪有好心人不顾受害,轻易地放过加害者呢,加上我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一句话,驾驶新手的被害意识太强烈了。但听了她的话,我并没有感觉到啼笑皆非或气愤,相反,觉得很有这种可能性而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心里为她的灵敏与周密叹服。
“看一下你的驾照。”警官向我说道。我不能不慌张,别说不知道驾照在哪儿了,就连自己有没有驾照都记不起来了。当警察瞪着我时,我条件反射地摸索了全身,幸亏从裤子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可能刚才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了。但被人掏过的钱包里除了身份证和银行卡,没有任何东西。观察着我的举动的警察的脸上,露出说不定有好戏看的期待感,并露出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开始挣扎了,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受到这样的遭遇,我带着一丝希望打开车门,把驾驶座前上方的挡光板放下来了,我相信驾照会谎言似的插在这里,我想我能找到驾照,并能找到一点缓和的余地。但我想找的东西哪儿都没有,我只好把身份证掏出来了。
他轮番地看了我的脸和身份证后,摇着头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再确认一下,请配合。”他把嘴凑到对讲机上。
“这里是270,现有一个签证,请求确认。”
警官的话一结束,从无线对讲机传来有着杂音的人声,他先报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然后要求确认一下我有无驾驶证,马上从无线对讲机中传来回话,幸好被证实为我有驾驶证,但他似乎心存疑虑。
他用更加严肃的语气道:
“请伸出左手。”
我按他的指示伸出了手,他看了我的大拇指对着对讲机说道:
“请核实指纹,弓形纹,方向普通,向左偏,七八号,完毕。”
他可能很难把我和身份证上的人合在一起,就像他所说的,想通过指纹识别来确认我的身份,但这次他的疑心同样被证实是多余的。
“健忘症很严重啊,”他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还不想得到任何补偿吗?”警官把身份证还给我时问道。他的声音没精打采的,他的脸却像测速机的照相机似的发着不愉快的金属光泽,面对他就像面对机器独眼,我闭着嘴点了点头。“你确认以后也不会对这件事纠缠下去吗?”对他连续不断的问话,我的反应和前面一样。“要不要让他写个誓约书呢?”这回警官望着她问道。我也把目光投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