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分身人

崔秀哲小说集《分身人》

崔先生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所从事的工作又多与文学创作有关。这样的环境中的这样的人物,精神变异、白日做梦、想入非非、丧失自我,就不仅仅是艺术的虚构,而是严酷的现实了。

莫言序:蝉声嘹唳

莫言

崔秀哲先生是韩国著名的小说家,能为他的小说集写序,是我的光荣。

本书译者朴明爱女士说:“他不断地追求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并不是写出符合伦理的文字,也不是写出起承转合分明的文章,而是导入一种新的创作技法的意思。”我非常欣赏“文学创作的无政府主义”理念,这意味着挑战权威,离经叛道;也意味着大胆创新,独具一格。而文学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不断地创新之中。在中国,我相信崔先生会找到许多同意他的文学观,并且也进行了许多大胆实践的同行。我同意崔先生的观点,赞赏崔先生的勇气,但我也可以说:当我拿起笔来时,我就是我自己的文学政府。

崔先生的大部头作品大多还没译成中文,译成中文的也正在出版之中,但仅就收入本书的一部中篇和三部短篇,他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创作个性,便可略见一斑。

崔先生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生活在大城市的知识分子,所从事的工作又多与文学创作有关。这样的环境中的这样的人物,精神变异、白日做梦、想入非非、丧失自我,就不仅仅是艺术的虚构,而是严酷的现实了。这样的人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不知道自己身为何名,深陷在梦幻与恍惚之中,混淆了夜与昼,混淆了醒与梦,混淆了生与死,混淆了己与人,混淆了男与女,混淆了人与物,正是患上了“失忆与变身”这一现代病的典型病例。作者通过塑造这样的人物,描写这样的人物的所思所感,发起了对人生、对社会、对自我的追问。这样的追问是文学的古老的也是现代的命题。任何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作家都不会忽略这些问题。

我估计,崔先生的小说,很可能让中国读者联想到卡夫卡。但我也相信,只要认真阅读,还是能读出崔秀哲和卡夫卡的区别。卡夫卡小说中的小人物,面对着强大的外界压力,更多地表现出的是无奈和逃避,崔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更多地表现出了追问和探求。卡夫卡的小说是他生存的那个社会从他的身体里压榨出的一杯苦水,而崔先生的小说,则是他生存的社会和他的个人气质混合发酵后酿造出的一壶烈酒。

2005年10月1日

崔秀哲:前言

对我来说,我的小说能在中国出版,实在是荣幸之至。此前我曾两次访问中国,也确信韩国和中国在文学方面有一定的关联。中国方面对我晦涩难懂的作品给予了友好的关心,让我深受感动。借此机会谨对中国读者表示莫大的谢意!

对这部小说的评析,我要拜托给中国的评论家以及优秀的作家兼译者——朴明爱。作家总是用文字来说话的,传统规范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有效的,但是为了与读者进一步沟通,我在这里说明一下我写这部小说时的几个根本立场。

这本书只看几页就可以看出跟传统小说的距离,即不同于那些以单一故事情节为主的一般小说。这里有许多理由,但我是把重点放在主体意识上的。我所关心的不是直接反映世态,而是接近深藏在世态中的内在根源。从大的方面来看我的主体意识对生活在现代的人来说是痛苦的。这样的痛苦跟丧失自己的整体性,脱离自然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孤独,日复一日的陈腐的日常生活,由此而引发的神经方面的疾病等相关。关心这些是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城市里,而且在大学里专修法国现代文学。

如前所述,我不会重视现代生活的物质基础和其历史性。我要写的是:在一般又平均的状况里发生的、独特的城市人的精神或意识的“事件”,以此达到它与现代生活的互相吻合。所以我特别重视语言本身。简单地说,语言不是给我传送故事,而是用其本身来诊断、分析、治愈意识和精神。虽然在散文里,如果语言持有独立性和象征性,也可以发挥诗一般的效果。

在《蝉》里,主人公得了失忆症,身心不停彷徨的结果是慢慢地变成了一只蝉。在这里也出现了最近在其他小说和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失去记忆和变形的母题(MOTIVE)。这说明,虽然现代人生活在自然科学里,但是却受着想脱离自然科学的世界观而忘掉昨天的我们的欲望的折磨。所以在我看来,失去记忆是最能表现现代人意识状态的内心世界的镜子。因为我们被囚禁在越来越小的单位里,所以我们经常体验大大小小的失去记忆的现象。从神话时代以后开始,变形母题就对人类社会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从这一点上看,如果说失去记忆是现代人的现实悲剧的话,那么变形就是现代人在其悲剧里上演的最具戏剧性的一幕。

我希望有诗般力量的比喻的语言和失去记忆在友好的情境里互相见面,也希望能达到我们意识的更深层,有可能的话也想达到无意识的境界。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在某些方面具有Aphorism式的哲理特征。对不能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而渐渐丧失自我的现代人来说,有时候无意识的世界也许跟地狱一般。但是如果我们能得到救赎,哪怕是在大海一样深的地狱里。

2005年3月4日

韩国首尔

崔秀哲

蝉(中篇小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刚刚经过的路灯发出的微弱的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四周。就在前不久,我的右边出现了一人高的墙,一直伴我同行。我脚下的路面已经修整了,许多大树的树枝从墙里面伸出来,一直伸到了路边。

蝉(中篇小说)(1)

1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世界是黑暗的。只有刚刚经过的路灯发出的微弱的光,隐隐约约照亮了四周。就在前不久,我的右边出现了一人高的墙,一直伴我同行。我脚下的路面已经修整了,许多大树的树枝从墙里面伸出来,一直伸到了路边。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从前不久开始,我就是这样生活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却慢慢地适应了那里。无奈,这次也许还是那样。而且,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失去了自己,生活着,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就是这样在对自己毫无所知的情况下,慢慢地适应了自己。无奈,这次也许还是那样。

似乎有风刮过,落叶在地上打着旋。竟会在盛夏时节有如此这般的景象!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浸满湿气的酷暑没有受到丝毫的妨碍。可疑的地方还有几处。那些落叶,不,那些我称之为落叶的东西不是那样随意飘散的。每当我的脚步挨近时,就像有生命的生物,被我的脚步惊吓,身体颤抖着,并微笑着转动。

我的双眼中呈现的情形让我无法相信,我用力地、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向前走去。但是没有任何变化,每当我移动脚步的时候,那些落叶似的东西像是在垂死挣扎的小虫子,拼命地挥舞着翅膀,转着圈。

哦,我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我脚边焦躁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我意识到了那些类似于螺旋桨的东西其实就是生物,不是别的,它们是蝉。白天悬在树枝上拼命地鸣叫,不知为何成群结队掉下来,掉在寸草不生的硬地上,苟延残喘,直到最后一口气。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人的脚步声,它们惊呆了,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那一瞬,我的两只脚就像被冻结在那里,挪动不得。在这个寂静黑暗的地方,我被包围在这些陌生的生物画出的小圆圈中,落入了那些圆圈所围成的陷阱中。这时,我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分明是蝉的世界。

就要死去的蝉用身体擦着粗糙的地面,跳着圆舞。我呢,一个人孤独地被囚禁在其中,好像只有在那时,我才知道了自己是谁。起初,我既像一个人,又像一只蝉。那时蝉的叫声一直是幻觉中的声音,现在我清楚地意识到了,在蝉的尸体旁边,我也只不过是一只蝉。

2

某一天,芸芸众生中有一个人变成了蝉,那就是我。那是闷热的一天,突然因为什么缘故,我变成了蝉。即刻,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实际上,我现在过的就是蝉的生活。我偶然借助蝉的力量,仅在一天之内,作为人的生活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我的生命有了新的开始,再也不能像人那样生活了。于是乎悄然褪去了一层人皮,脱胎换骨,成了一只蝉。

实际上,变成蝉之后,我重新感受、认识到了很多东西。蝉的生活并非想象的那般糟糕,我也掺和在蝉的中间,从早到晚不停地叫。可对于寻找蝉伴侣,我却不太感兴趣。或许是因为我原本就是人类,对于雌性蝉不甚了解的缘故;可原因不仅在于此。抛却人的立场,把自己当做一只雄性蝉,就算是不习惯,也不可能轻易地驱走雌性蝉的独特魅力所引发的排泄欲望。

即便如此,也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其实,有更多的蝉对交配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叫,在叫声中生活。世界,换言之,包括人类社会的整个自然界,给它们各种各样的预兆。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感应着,无奈地瑟瑟发抖。众所周知,那种颤抖经过共鸣腔之后,便化做叫声向外宣泄出去。

在这个意义上,如果用很夸张的语气来形容,可以说蝉为自然界的所有生命体预言着、暗示着每一瞬间所面临的新征兆带来的危机感、期待感。它们本能地感知着别人无法揣测的灾难和剧变的到来,有时带着悲壮的使命感,有时带着痛苦的断念。无奈地用全身心去敲开宇宙那被封闭的耳朵,又有谁能否定这一切呢?

那时,蝉可以被视为人世间原始部落的巫师式的存在。大胆说来,世界之所以这样按原本的模样生生息息,也是因为“我们”蝉的存在,这样说并不为过。当陷入无法抑制的激情时,蝉自然而然成了宇宙的巫师:因为它们能用刚劲的叫声引导神降临于世,阻挡邪恶的和破坏性的晦气。

蝉(中篇小说)(2)

总之,变成蝉以后,我渐渐地尽可能地忘却人的所有的立场,企盼着做一只名副其实的蝉,因为我还不曾从对蝉的种种先入之见中解脱出来。在不断地努力下,我终于适应了新生活,然而我却仍旧保留着一些不忍抛却的人的习性。

然而,当坐在树上的时候,我却和其他的蝉不同,我的头是朝地面的。当然,我本应该让我身体的姿势和朝天的树保持一致,这么简单的事情在我看来竟如此困难。或许因为即便做了蝉,还没有完全摆脱对尘世的迷恋,哪怕仅仅是眺望,心才能平静。不管原因是什么,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定下心来摆出一副背朝地仰天而望的姿势。但是,忽然定神一看,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体又转了方向,和其他蝉的姿势相反,总是倒着坐。

结果,对自己的那副样子,我自动放弃了抵抗,后来干脆选择了开始反着坐。别的蝉见到我那副德行,称我为“突变”,甚至说我“变态”。它们不晓得我的出身,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之中出现了一些理解我、暗地里为我说话的蝉。它们认为我的姿势相当英明,现在它们最强大的天敌不是鸟或蜘蛛之类的其他生物,而是人类或者是人类的文明,所以比起空中,更应该警惕的是地上。

而且,倒着坐虽然有点尴尬和难为情,可它们总有倒着坐的自由,总之大家都统一口径认为怎样坐只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于是,在我的周围,我的视线中,开始出现了一些和我同样倒着坐的蝉。我在前面说过蝉的生活并不像想象的那般糟糕,可以说,这个事实的因素也不小。

虽不能保证有什么效果,我还是想获得一次机会把蝉的生活更多的讲给所有人听。但为此,也许我应该迅速行动起来。因为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把人类的语言忘得一干二净,说不定会用蝉的语言讲话呢。当然蝉的语言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实际上,那种声音多么美妙,在人的耳旁乍一听只是吱吱……的叫声,可是仔细谛听,就会感受到那声音具有包罗万象的令人震撼的穿透力。

然而,首先我又想提及我远离的人类的生活。在为时不晚的时候,我只有这样做了。以后,也许我也能用蝉的语言表达,但那时说不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听懂我的话呢。即便用蝉的语言说蝉的世界,提起人的世界还是用人的语言更合适。现在我就想从我变成蝉的那一天开始讲起,对我来说,除了那天,再也没有人的生活了。况且再没有比那天更重要的了,因为如今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蝉,剩下的只有那天记忆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先说说我为什么变成了蝉,为什么不得已变成了蝉。可是,坦率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或许我被人诅咒,或许因为我天生的气质。我从人世间自然而然地走了出来,昆虫成了我的归宿,这些我都无法判断。也正因为这样,我萌生了期待着能够仔细复原人的生活的愿望。在那一过程当中,我想领悟自己变成蝉的原因,进而想要确保我作为蝉的身份。

但是,或许一直以来,我都找不到其中的真正原因。也许这个秘密只存在于我讲述的行为中。换言之,存在于我想讲述的冲动本身之中。这个事实的确让我的心预先变得沉重起来,同时又因为它,我产生了很多悲壮的欲望。总之,我现在需要的应该是耐心。要想找到蹲在枝叶茂密的树上的蝉,确实需要一定的耐心。在这个意义上,我向你们保证,无论是谁,将来仔细听听蝉的鸣叫,就会再次想起今天我说的话。荒唐地被欲望牵引,艰难地展开我的故事。由于其欠缺性和特有的真实性,将会被那些记住我的存在和我的故事的蝉在每年夏季反复传诵,并且一再上演。

3

现在,我感觉到有一个强烈的欲望驱使我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的故事。可以说“曾经还是人的那天早晨,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或者说“那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但是,遗憾的是,那天仍旧不过是被放在支离破碎的日常生活延长线上的一点而已。不,不是那样的。其实近距离回顾起来,那天也不是很平常。开始讲我的故事,我的心是不安的。无可奈何的是,就作为人生活的最后一天而言,我已经是一个失忆者了。一句话,那天早晨醒来,我已经记不得从前的我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刚才我说过,我要复原人的生活,时间只有一天。本来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蝉(中篇小说)(3)

由此看来,那天是新奇的,同时也是极其平常的一天。早晨,睁开眼睛,世界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怎么想我都是一个失忆者。身体的感触依然如故,我的脑子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说点题外话,有“记忆丧失症病人”这种说法,可我一直认为失忆本身并不是病,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举个例子吧,它可以看做是一个和人脑有关的物理现象,就像计算机系统发生临时故障,会丢失一部分数据一样。

当然也会有其他的想法。人类的大脑要比现在的计算机更精密复杂,从这点考虑,那种系统故障从根本上说就是我的大脑里正在进行的不知名的疾病的症状。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大的区别,坚信我只是暂时离开了自己的躯体,站到一旁罢了。我不说自己是“失忆症患者”,坚持说自己是“记忆丧失者”,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总之,那天早上我和过去的自己诀别了,作为一个“记忆丧失者”重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在睡眠的海洋中,我随着梦的风浪四处漂流。突然,我的眼睛睁开了,第一个唤醒我的恰巧是蝉的鸣叫。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从近处传来,很清晰。它一下子很轻松地将我——一个无异于从梦的子宫中出生的我,缠绕起来。我条件反射般扭动了一下四肢,但终不能摆脱那声音。我就像在杀虫剂中喘息的昆虫,一点一点被麻醉了。

可能由于那个原因,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仰泳,在水面上舒展开四肢。那种姿势,水面稍起一点波浪,鼻子就会进水,身体就肯定会沉下去。如果不出现那种情况,很少能有比这更舒服的感受。

我曾一度从蝉的声音中感受到浮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现实的水面上。然而,好景当然不会长。过一会儿,水面波动起来,身体下沉,水面似乎渐渐涨高,那时那蝉的叫声突然暴露出了攻击性,开始倾泻到我的鼻子和耳朵里。

我张大嘴和鼻子,呼了口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我的心暂时安定了下来。好久脚跟没有着地,在半空中乱蹬,现在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我发现原来自己穿着内衣,匆忙间瞪大了眼睛向四周望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我一无所知。我的大脑好像变得僵硬了,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就在那一瞬间,我脚下的地板再次塌了下去,我觉得很不舒服,又躺了下来。

慢慢地琢磨着眼前的室内景象,好像是一家旅馆。明媚的阳光伴随蝉的鸣叫透过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以此看来,自己应该是走进了城市近郊的汽车旅馆。世界非常宽阔明亮,天气已经闷热了,但是我几乎没有流汗。好像很久没有新陈代谢,像尸体一样躺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片茫然。但是,那种茫然对于我来说并不太陌生。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要周围稍有一点陌生,我因为忘了那里是什么地方而惊慌失措。

忘记了是哪次,我去登山。那是一个黎明前的深夜,下起了瓢泼大雨,停电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山庄。狂风大作,柱子在摇动,天棚在颤抖。我从梦中醒来,别人都已经坐起来了。他们点燃蜡烛,围坐着小声交谈。那一瞬间,不明就里的我看到室内星星点点的烛光,墙壁映出的大大小小的影子和亦浅亦深的剪影等怪异景象,一下子惊慌地冲向室外。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世界黑作一团。在这个团里,我无法移动脚步,哪里都去不成。从天而降的粗大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我才振作了精神。现在看来,那时回荡在我耳旁的雨声和现在的蝉的鸣叫声也几乎雷同。

这次我想是那种症状更严重了,相信过一会儿全部的记忆都会各回原位。我下意识地在嘴角边露出了微笑。但实际上我知道,恰恰相反,我正渐渐地陷进更深的泥潭中。我的思维停滞不前,在蝉的叫声中,我只是耳朵变得火辣辣的,在蝉的叫声中我很被动地、很无助地受到攻击。

蝉(中篇小说)(4)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完全想不起来方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的上一次登山是什么时候,和谁,去了哪里。那天清晨发生的事,还有早上断了自来水用雨水洗脸,用饮用水刷牙等等场面都鲜明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管多么费心,这些场面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就像白纸一样被抹得荡然无存。

不知不觉,我浸入了深水之中。不知不觉,我潜入了我不知晓也没有渴望过的地方。渐渐地,我的胸口好像被重物所压,呼吸紧促,肯定是水压的缘故。而且就在那种沉闷和不适笼罩我的同时,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恐惧慢慢地开始袭击我的大脑。

生活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我是谁”,不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没有必要问,也不是因为不想那样问自己。而是惧怕“提问”这一行为的本身。我期待着原本应该出现的回音。可是,倘若我大喊着,而又听不见回音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说我问我自己是谁,如果没有人回答我,我该怎么办?如果只是那样,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总之,我害怕问自己是谁而又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是,这次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我执拗地推脱掉阻挡我的危机感,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发出声音,说出来的话一时之间伴着蝉的鸣叫萦绕在我的耳边。但是,只有那种叫声,是我所担心的,没有听到回答。甚至没有听到回音,剩下的全都是蝉的叫声。又环视了四周,电话机闪现在我的眼前。但是即便我给自己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接,我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结果事情成了这样,一直以来惧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成了“记忆丧失者”。

4

再次回想,我的失忆说不定就是我在变成蝉的过程中出现的最初现象。而且那时,蝉那猛烈的鸣叫响彻在我的耳旁,这一事实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因为那叫声恰似从我失去记忆的空空如也的意识中,从那黑洞中传出来的空气的凄凉的摩擦音。

现在我仍旧相信那时的叫声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我还是不知道那声音对于我,作为人的生命带来了何种意义,留给我的只是耳朵里的迷茫之音。当然我们或许应该为了从那迷惘之中获取某种意义而竭尽全力。然而,不管我要对其赋予何种具体的意义,这和面对那些不可能做出判断,或者应该停止判断的问题而面壁静坐时,把对于虚无极限的认识误认为对何种事物的领悟是如出一辙的。

不管怎么样,那天听到的蝉叫声仍旧在我的耳边回荡,那声音如此清脆响亮。而且,那天空气中提前到来的闷热也在真切地缭绕着我。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虚妄,但那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蝉”这个东西已经对我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尽管那种感觉是茫然的。如此看来那种闷热是否也为将来发生无法预知的事情提供了条件呢?总之,闷热与生物生活的环境是相关的,所以极其人性化,因而也很理念化。我正在从单纯生命的道德范畴对那种人性的、理念的东西感到愤怒。

自从我变成了蝉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可以不再被那种人性的、理念的东西所折磨、困扰。虽然我现在成了一只堂堂的蝉,但对于我来说,蝉的世界仍旧无法全部理解。话是如此,我为什么偏偏变成一只蝉而不是别的东西?看来理解世界的线索存在于我的内心。

饶有趣味的是,在东方的神话和传说之中,蝉和鸟一样,它们的前世常常被看做人。举例说吧,懒惰的妻子比丈夫回来得晚,说着“我晚了,我晚了”就变成了一只蝉。但是,我在那种人间的故事中只能感受到繁杂和可笑,相比之下,那种蝉作为象征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登场的故事会强烈地吸引我。古人相信蝉叫的时候,如果发出什么声音就会激怒风神引发暴风雨,把蝉的声音视为尊贵之物;蝉也是统治气候、季节的神之子,也是创世神话的主角。在没有鸟也没有鱼的时代,有一天晚上,人们听到蝉的叫声,议论纷纷地吵闹起来,神大怒下起了暴风雨,于是人都被变成了鸟、鱼、乌龟和野兽。让我感到很高兴的是,蝉还出现在黑夜起源的神话中:蜥蜴找到了泥土中的蝉,在祖先的面前摁倒杀掉,世界就变成了一片漆黑。为了让蝉复活,鸟和昆虫载歌载舞,蝉又开始鸣叫了,这样世界才重现光明。就是这样,白天和夜晚交替出现。单就人创作的这些神话而言,蝉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力了。

蝉(中篇小说)(5)

诚然,这些流传的故事是反映蝉的习性的,对于我没有什么具体的帮助。我只是对那些刻画人和蝉之间隔绝的故事很感兴趣罢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待在这里的作为一只蝉的准确位置。

在我刚刚变成一只蝉的时候,我和其他蝉是完全隔绝的,它们大部分对我一无所知,但有一部分本能地了解到了我的秘密,我出生的渊源或者我的出身成分。不过它们对此不屑一顾,一如既往地顽固,一如既往地坚强,那是它们的习性。但为了适应,为了客观地理解它们,我必须抵制它们的习性,那是曾经为人类的我的习惯。这样一来,我的人性的习惯必然让它们惊惶。它们觉得我是出现在它们习性当中的小缺陷、小伤痕,它们好像觉得我会得病、夭折,任凭我滞留在它们之中,是否也因为这个缘故呢?

5

正如我在蝉的世界里尝尽了孤独一样,我在人世间也被完全孤立了。现在回到刚才的故事中来。那天蝉一大早就开始拼命叫喊,那声音甚至使我产生了恐怖感。那声音不仅控制了我的听觉,而且自由出入我的体内并胡乱地捅来捅去,捅着、刺着、挖着。在某种意义上,“撕心裂肺”这个词对我来说再贴切不过了。

最初,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歇斯底里的大喊。可能因此那声音令我泛起遐想。一旦生存环境变得贫瘠,周围噪音分贝变高,蝉也会逐渐地拼命挣扎着叫起来,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曾经在窗户的内侧观察吊在纱窗上的蝉不断地搓翅膀,我看了很久。小时候站在大树底下,脖子向后仰,怎么看都看不见的蝉。现在它的肚皮竟然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竟然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它,不能不产生一种确确实实的隔世之感。

那时,我的思路突然中断了。记忆?我不是一个失忆者吗?那么这种记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种没有根的、游荡在半空中的幻想式的东西呢?思想一停留在那里,我的头脑里就砰的一声钻开了一个洞,眼前的事物慢慢地变得一片苍白。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此外的一切都非常明了。刚才的那一瞬,我感到极其的眩晕,因为我向着外部的想法重新又被我扭向了自己。我想到我自己的那一瞬间,在我的面前黑暗空虚的天地张开了大嘴。

由此看来,早晨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谁,是多么令人惊讶,我想当然地觉得早上起来知道自己是谁,又是多么令人惊讶!

过了一会儿,我才使劲坐了起来,大脑发晕,感到疼痛。柱子形的衣架上面挂着一条蓝色裤子,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我曾经穿过的裤子。拿过裤子,翻翻裤兜,手里多了一个钱包。在我手心中,那东西好似无心塞进裤兜的一个小石子,有一种异物感。那肯定是钱包,没有错,钱包里面有居民身份证和信用卡。那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即便我失去记忆是事实,还算切切实实地剩下一个能够辨别我身份的线索。所以,现在,只要我找回失去的记忆就可以了。可以说我的现实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可是,失忆也使我筋疲力尽。因为我没有像那种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把记忆连同所有的东西都遗失殆尽,到处流浪,转过街角,就不知不觉地本能地想起有个卖烟的店铺。或者偶然遇到和兜里的钥匙吻合的锁孔,从而慢慢地从忘却的迷途中走出来,这些戏剧性的情节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没有那种浪漫,我只能凭借摆在我面前的、我手里拿着的几件东西,把它们作为证物,一一地找到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超级写实主义的过程。

对自己我算是全然不知了。当然对于我自己是哪一类人,属于哪个阶层,也没有丝毫的概念。钱包和信用卡,还有居民身份证中记载的事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作为我的名字印在那里的,“李奎道”这三个字对我来说也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但一看到居民身份证上像印章一样嵌在那里的照片就知道那是我自己,那照片就好比是形象记忆合金,把我的样子虽是隐隐约约却复原出来了,我没有必要特意去照镜子以确认那是不是我。

蝉(中篇小说)(6)

带着陌生和喜悦,我打量着镜子里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阵子。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往方形的洞里看,在洞里面,不是我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我看。我也正视着那双眼睛,那时我又认识到了那是另一个我的眼睛,那另一个我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我大吃一惊,从洞里移回了我的目光。然后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使劲地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但那惊诧的感觉仍然不断地侵袭我的体内。

我慌了,那种陌生的感觉现在仍然记忆犹新,那样陌生的我也对自身产生了陌生感。不,陌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到了近乎于别扭与尴尬的地步。那么,我应该守着现在的自己了。留心观察自己对世界的反应,剖析反应的特点,我要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钥匙在我的内心,只在我的内心,我要像翻闲置很久的衣橱一样,挖掘我的内心,找出适合我的东西。

我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正要走出房间,透过桌子上的镜子偷窥到了我的外貌。“偷窥”这种说法非常恰当。事实上我刚才看镜子的方式就是那样,我格外小心恐怕自己死盯着一个陌生人,犯了冒犯之过。由此看来,我好像是一个相当小心谨慎的人。正如我预想的,我的外貌没给我带来丝毫的兴趣。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因为映入我眼帘的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特征性的印象。他只是一个很一般的人。

按照居民身份证上的写法,我,三十八岁。虽然还不能说年老,却也不怎么年轻了。其实,我的头发就像枯草,早已没了光泽,凌乱不堪;嘴唇也没了红润,中间的部分露出了黑红色。我切切实实感到了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我的记忆,头发的润泽,嘴唇的鲜红色等等。我的住地是汉城外围的新区,行政区域上属于汉城。但一想到汉城这个城市,奇怪的是我的眼前刷地一下铺开了汉城的地图,焦点落在了汉城边的某一个地方。

那么,我结婚了?不管怎么说,也许算得上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在没有确定以前是不会知道的。已婚和未婚,我喜欢哪一种,我扪心自问,但答案既非肯定,也非否定,只有一种不爽的感觉。如果我没有结婚,可能就是那方面的原因,即便结了婚,也是类似的原因。在面对恐惧、不确定的事物时,人们出于习惯,经常抱有陈腐老套的观念,我也不例外。在我的内心潜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是它引发了我的那种陈腐观念。

在我的裤子兜里还有钥匙串和手机。起初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放在手里摆弄了很长时间。但是作为失忆的人,为了生存,我找回了清晰的意识,终于想起了手机的用法。为了维持基本生活所遇到的不便,好像总能以某种方式克服。可能手机里面会有一些语音和文字信息。但手机好像没电了,没法开机。就算电池没有任何问题,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叫准备。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桌子上的电话,就走出了房间。

6

现在我来到了蝉的王国,这里也有很多互不相同的种族,有春蝉、草蝉、真蝉、黑尾巴蝉、毛蝉、晚蝉等等,它们的名字丰富多彩。它们把鸣叫的时间段稍微错开来,选择各自喜好的树种,在互不关心中和平共处,我的身体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蝉——真蝉的样子。

来到蝉的世界,我看到了在人的世界和蝉的世界里无法看到的许多事物。但是,能看到以前没能看到的人世间的事情,也就意味着我将看不到以前看得到的事情。我在人的世界和蝉的世界里,全都失去了幻想。

在墨西哥的传说中,有一个故事说明了蝉为什么不停地叫。从前有一只雄蝉,没有伴侣孤独地生活在丛林深处。苦于孤独的它有一天偶遇了一只雌蝉。它们两情相悦,开始了快乐的生活。但是它们的幸福生活遭到其他昆虫的妒忌,昆虫们唆使蜘蛛在雌蝉去约会的路口织网,雌蝉被蜘蛛网缠住了,垂死挣扎着,雄蝉等待着没有按时赴约的情人,不停地,不停地叫了起来。那童话般的故事在人世间流传,又被我的网缠住了。

蝉(中篇小说)(7)

但其实等我成了一只蝉,又感觉到蝉叫的理由可能是为了变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干壳。蝉的叫声绝对不是语言,只是努力空出腹腔使之扩大,让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标本。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启示,因此,最初我给蝉的行为赋予了巨大的意义。作为蝉,我叫了一阵子,我也总能体会到自己体内的一切都变空了,每当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这使我更像一只名副其实的蝉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己也慢慢地变成壳中的一员。在转变的过程中,或许我可以期待着某天能够完全重生,期待着最终能够脱胎换骨。于是,我怀着竞争的心态,用更大的声音不停地叫起来。

但是,我越是出声叫喊,我的体内越是空洞,我的内心也越发空虚。而且,我渐渐地出现对于在地上丧失的自己,或者是对于自己记忆丧失的戒断症状。换句话说,我渐渐地出现了对自我的戒断症状。因为其他的蝉已经不记得地下的事情了,而我好像并非如此。成了蝉以后,我仍旧被失去的、却又没有离开我的过去的记忆所层层困扰。在我蜕皮后应该寻找自我了。即便像洋葱剥去表皮一样,它的里面别无所剩,空空如也,我也别无选择了。

所以,我还不是一只真正的蝉。现在,此时此刻,作为人的我的记忆在侵犯着作为蝉的我,这使我随时对于我是什么,是人还是蝉,始终摸不到任何头绪。但在那种混乱当中,或许正因为那种混乱,我无法否认我逐渐地作为一只蝉而站稳了脚跟。

结果,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叫了,开始保持沉默。就是说,我也是一只曾经不叫的蝉。每当那个时候,我便仔细地回忆地上的生活。不断地回想又回想,就算是慢慢地陷入了更深的深渊,一旦回过一次头,就无法再把头转回来了。我再也不想经历这种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