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尽想象
——谈王小波的《万寿寺》
艾晓明
《万寿寺》里有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这个人,就像当今法国所谓“新寓言派”小说莫迪阿诺《暗店街》中失忆的、自己找自己的主人公),他是小说的叙事者,他被车撞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出院后回到万寿寺上班,变成自己以前写的小说手稿的读者,手稿上写的是红线和薛嵩的故事。
现在在我们眼前展开的至少是两个层面的故事,一个是万寿寺里上班的失忆小说家的现实,里面是他的小说手稿。既然他是糊涂的,我们没办法要求他把故事讲得有头有尾,条理清楚。我们因此丧失警惕,一不留神,掉进了巴比伦的迷宫,中了王二的奸计。他恣意地嘲弄我们的理性,戏耍我们的道德正义感。比方说,他写处死一个人,先把他绷在四根竹子上,旁观者可以在他绷得特平的背上打牌;再过一会儿,他的肠子、肚子总之一大堆下水被竹子绷出来,把他拉长成一个床框。他还在和旁人说话呢。还有一个人头被砍下来,仍等着朋友的亲吻。假如小说也要像电影一样划等级的话,《万寿寺》恐怕不知多少处要被划上A,一切有识之士读到此处,怎能遗忘圣言,“非礼勿视”。有多少不雅的部位,该王二肆无忌惮,大做文章。
我相信小说家历来有不同的信仰:一派信仰小说的禁忌,这些禁忌的多寡和微妙,他们深会于心,运用自如,在最灰暗的年代赢得小说家的崇高声誉;还有一派信仰小说的无禁忌。如果有的话,小说唯一的禁忌是重复。不知是卡尔维诺还是略萨说过,有一部书,它还从来没有被人写过,那就是我要写的小说。王小波就是属于这后一派的,他是憋着一股恶意要冒犯禁忌。你在他那些涉及不雅部位的恣意想象中处处可以感到这种对于传统和禁忌的恶作剧。
在突破了那些禁忌之后得到了什么呢?我想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异世界,是一个充满幻想色彩、从一个奇情异想的国度与现实对接的世界,是我们从未登陆的趣味世界。王小波设想,红线和薛嵩是一对情人,他们将生活在大唐时代的湘西和长安、有刺客要来暗杀他或她,还有一个小妓女和一个老妓女。好了,他就用这么几个主要人物和一个故事模子开始铺排,发展出各种可能性,这是他对自己的挑战,他将在故事的情节、人物、结构、语言等各个方面挑战自己的想象力,建造一个大迷宫,一个诱引我们的语言迷宫。如果我们是巴比伦的国王,如果我们是那种不可救药的趣味主义者,这正是我们会为之发狂的东西。
作为一个趣味主义者,我为这个小说中的人物着迷,比方薛嵩,这个家伙既傻乎乎,又绝顶聪明;既满脑子建功立业,又多情好色,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可爱又可恨。红线也是一样,刁蛮、野性,时而一往情深,时而诡异莫测。他们作为人物的魅力在于,随着身份和位置的变化,他们的性格根本是不确定的,生生死死都在情节不同的组合聚散中呈现不同的可能性。王小波想象了人性的各种可能性,你没法固定自己的感情态度,这是阅读的一种乐趣,一种因意料不到的变化带来的乐趣。
王小波把薛嵩进山、薛嵩抢婚、刺客来犯、高塔救人、长安奇情等故事场景写了一篇又一篇,那些在某些经典作品中仅仅是故事结局的东西(如在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在这个作品中是一个基本的结构方法。他建构,而后他拆解,拆开来再换一种方式重新建构;他不厌其烦地追索和设想,还有哪一种可能性我没有穷尽呢?通过这种写作或者说阅读的演示,通过这种竭尽繁复的叙述方式本身,他如此张扬地书写了小说的权利,小说的特权。人在现实中的处境何其荒诞,它是作为历史研究所学者—失忆小说家的遭遇,唯有在想象的领域,他有不可思议、无法被剥夺的自由,他有权利把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境,转化为黑色幽默和反讽的论域。在这里,他享有人的真实内心,享有叛逆权威的激情,享有千古诗意。
王小波也以他对陈腔滥调的痛恨重寻语言之美,我尤其喜欢第八章关于千年之前的长安的梦想,那是关于精致的建筑、关于雪和冷冽的香气、关于黑和白的色彩的比喻构筑的语言的空中花园,这些游移的梦境又和美好的性、爱情的哲思融合,浮动于荒诞的写实片断里。美,令人伤怀,因为这只存在于想象之中,而当故事结束之际,我们不得不告别;有如小说中的小说家一样,回到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