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小波2-王小波十年祭

我们姐弟5个,小时候,爸爸妈妈没有很多精力管我们。我们从小由姥姥带大。姥姥最疼惜小波了,她老说小波福相。其实小波是儿时严重缺钙,长成一个大头。也就是没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长起来。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带着我们,在人民大学的校园中乱跑。我们打枣、捅马蜂窝,干一些孩子们自得其乐的事情。后来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学,弟弟们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邻居的鸡,七八岁的年龄,自己一个人走了40里路,跑到城里找我们,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时就显出来了。他小学时转学到了城里,和妈妈、姐姐、晨光、我同住在教委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到人大,和爸爸、小平、姥姥团聚。星期六从城里到人大,他常常是走回去,省下路费,跑书摊。那时,大家常说,小波真能走路。“文化革命”开始时,他才是个初一的学生。爸爸妈妈受冲击,无人顾及我们。他在教委大院和一帮小朋友干尽了各种恶作剧。他们玩各种男孩子们的把戏,爬树、上房玩火。有一次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弟弟在红星楼顶走边沿呢,比谁都不怕死。当时吓了我一大跳,那是个5层的高楼。

他从小嗜书,读书极快极多,记忆力极好。上小学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西单商场的旧书摊。他在那里读了多少书,天知道。从小他的记忆力就让家人们惊异。有一次,好像是他小学一二年级时,姐姐弟弟们一起闲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他还说,那是读着玩的,其实并不太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他读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顾问。家中有什么日常问题,常去问小波。那时,他也才是小学二年级。

我读书比起他来要慢多了,记得“文革”初期,1966年时,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说明天就要还给借书人。我和小波就争着读,最后谁也争不过谁,索性并着头一起看那本书。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他的脑电波影响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读书,脑子突然非常灵了。当时我就想,他的脑子与众不同。他能一天就读完厚厚一本大书,还能记住全部内容,真让我羡慕不已。

但是他最热爱的还是文学。从小他对文学就有执著的爱,他用文学、用大量的文学书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学五年级时,他写了一篇关于刺猬的作文,被选作范文在学校的广播里播送。“文革”后,他去了云南农场,休假回京,他写了不少杂文、随笔,记述云南的生活和见闻。我当时在山西插队,每次回京,首先要读的就是小波写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动、幽默,引人入胜,让人忍俊不禁。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写作。他的文章写在一些纸头上,写完了,也满不在乎地乱扔。可他的文章很快就成为全家人最爱读的东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间流传。

后来,我到了山东烟台,他当时由云南回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东,在青虎山插队,吃了二遍苦。这些生活也成了他文章的素材,可惜当时的文章没有存留下来。1971年他到了我自己的家,看了我的藏书后,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可要好好保存着你的这些书。那些书当时都是禁书,是一些文学名著。那时他在青虎山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每次跑到烟台首先是看书,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东常常感叹,他是个书痴。

恢复高考后,我们都上了大学。小波毕业后不久去了美国。他获得硕士学位,又受了洋插队的罪。其中的艰辛,他不愿意多说。学成回国后,我曾劝他写写美国的生活。那是1988年,从美国回来的人很少,关于美国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写出来一定会受人欢迎的。可听了我的建议,他不屑地说:我不愿意写美国。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开始写在美国的经历,写欧洲的旅游。我从其中读到了他的经历,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轻松风趣的语言背后,有他身心所受过的磨难。

回国后,他几易工作。最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仍是文学,是写小说、编故事。他执著地走上了文学之路,投身于这个熬人心血的事业。一个负责任、真诚的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这样的作家。他的小说几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还写得如此艰苦,这样磨炼才使作品达到他满意的程度。我相信《岭南文化时报》为悼念小波发表的编辑部文章中所说:“王小波的去世对中国文学的损失,可能是难以估量的。这位非同凡响的行吟诗人和自由思想者在《时代三部曲》中显示出来的才华和深度,使我们听到了某种类似天籁的声音。”真希望小波能激起大浪,希望他的作品能对中国文坛的创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波从山东回了北京,我在山东上学,后来留在那里工作。我在烟台的时候,有时无意中打开电视,忽然见到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于是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欣赏他一番。然后想,他出名了,报章、杂志上常见他的名字,现在的他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回北京后,一交谈一接触,我感到他还是我几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纯朴、聪明、幽默,还是邋邋遢遢,不修边幅,有时还有点羞怯。他说,其实他很不喜欢上电视台,很不喜欢那些场合。但因为朋友请,却不过情面,就去了。他连发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给我看,从不收集自己发表的作品,随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妈妈收集了,给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样爱看他的东西,只要回北京就找他的文章看。

我离开北京来美国,临行前,全家到东单的广式餐厅吃了顿饭。那个餐厅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选菜,是包装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工。大家都去选,秀东和外甥姚勇都爱吃海鲜,小波不喜海味,拿了一盒粉丝肉丸子之类的东西,我说:拿这个吧?那东西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说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东西放了回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让我至今难忘。现在想起来,总觉对不起他。连跟他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让他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是最不讲究,最不值钱的。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对自己那么不在乎,对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对自己的身体不在乎,甚至对自己已经发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争名逐利的时候,他还是那样超凡脱俗。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写于美国,密歇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