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内丹①2-王小波十年祭

当时正赶上“大鸣大放”的时候,右派们就要遭难了,但却是我们快乐的大好辰光。那时的大字报贴在席棚上,而席棚无处不在。我们就在席棚下穿来穿去地捉迷藏,经常玩到深夜。那时的人民大学在铁狮子胡同一号,俗称铁一号,曾是段祺瑞政府的所在地,里面有一个西洋风格的钟楼,在我们眼里,就和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一样,很能激起各种怪诞的想象。有时,我们顺着木头阶梯一步步爬上去,看着它内部怪异的轮廓,一直爬到最高的穹顶下,感到一阵阵神秘异样的气氛。这气氛好像从大钟上、从奇形怪状的窗口、从每一件古老的饰物上散发出来,令我们胸口收紧,呼吸艰难,很想做一些疯狂怪诞的事情发泄一下,但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后来他上了学,但似乎从来没成过一个好学生,总是怀着不服管教的叛逆之心。有一次老师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但两眼平视,一声不吭,弄得老师无奈他何。“坐下,一分。”他就这样吃了不少一分,加以不关心课业,有时功课也不做,所以成绩单根本看不得,因此挨了不少揍。他那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玩,玩得忘情而投入。剩下的就是看书,不管什么纸片捡起来就看,连农作物栽培手册都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落了个傻名,功课也不好,但兄弟姐妹都知道他绝不傻。他看书奇快,和我比快时回回占先。据他说,他一小时能看一百多页,而我充其量能看六七十页光景。一阵一阵的,他似乎能理解相当深奥的道理——全看他当时的状态。当然这本事绝不往功课上用,可抽不冷子也露这么一下两下的。

数学课他没得过什么好分数。有一回不知什么神经搭错了,居然在学校数学竞赛拿了第一名。当老师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时,我妈说什么也不信,她说:你保准弄错了,那不是我的儿子。当我听说这事时,倒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就相信小波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有神鬼莫测之机,早晚会爆个冷门,给大家一个意外惊喜。

小波自小和我投契,一块捣乱,一块挨揍。说来我们俩都不是什么好鸟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平日里偷鸡摸狗,无恶不作,给我爸妈气得不善。

当时正当“三年困难”时候,经常饿得两眼发直。我们就成立了夜袭队,专在后半夜行动。我们家住在单元楼二层,除正门外,还有一扇门通楼道。这扇门正好在我们俩睡房里,平常是锁着的,但我精通配钥匙之技,这点事还难不住我。

我们深夜开门溜出来,直奔枣树林而去。

当时的人民大学校园里有一片枣树林,平时有人看管,只有后半夜才有下手之机。我还记得我爬到树上,头上是惨白的水银灯光,小波在路边鬼鬼祟祟地给我望风。当时吃的东西万金难买,为争一口吃的能打出脑浆子来,所以偷枣是重罪,抓住后要扭送保卫科治罪。据说一个枣要罚五毛钱,考虑到我们偷枣的数量,罚款将是天文数字,所以望风者万不可少。

我不分青红大把划拉枣子,口袋装满了就用皮带把腰扎紧,顺胸脯子往汗衫里灌。等到肚子鼓得像孕妇模样,赶紧给小波打个手势,爬下树来,往黑影里开溜,蹑手蹑脚摸回家去。灯也不敢开,就在黑影里“咔吃咔吃”吃起来。有时候没有枣可偷,就掩袭人家的自留地。不管是胡萝卜、白萝卜,一扯一大把,找个水管冲一冲,回家又是一顿美餐。就这样,我们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不但没饿死,还长出了个好身板。我有一米七八高,小波竟有一米八四,不能不归功于我们的夜袭行动。

那时的人民大学已搬到北京西郊,除了房子外,还有不少草木丛生的荒野之地。也许在大人看来不值一哂,对我们来说却是游玩的圣地。我们在树丛和小山包之间穿行,把自己想象为啸聚山林的好汉。有时和别的孩子打架,打得尘土飞扬,灰头土脸,衣服也扯破了,心中却涨满中古骑士决斗时的豪壮之情。当时营养不良,发育欠佳,我们还是尽量用哑铃单杠之类打熬气力,盼望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天长出大块肌肉,就可以傲视群雄,独步江湖。

受到尚武精神的驱使,在中国古典小说里,我们醉心于《水浒传》,因为里面有众多令人心仪的豪侠人物。我们把这本书看了又看,直到倒背如流的程度,甚至不由自主地仿效书中的语言,一张口便是:兀这撮鸟,蓐恼杀人,惹得洒家性起时,一索子将你这鸟厮薣八在这里。

我们甚至醉心于制造兵器。我们造过一支手枪。用硬木做成把手,有些孔洞难以加工,就用烧红的火筷子烫。枪管和枪机用铁管做,连接的地方用焊锡。子弹里灌进炮仗里的黑火药。如何发火是一个难题,我们最后参照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中提到的方法,采用小灯泡里的钨丝,用电池来发火。枪造成了,而且是模是样。我们到小树林里去试射,不敢用手拿着它开枪,就把它枪口朝下绑在树上,用绳索拉动扳机。扳机扳动后,一秒钟后才发出枪响。虽然慢了点,在实用上有点问题,但它确是一支有些威力的火器,子弹打进土里有一寸来深,我们也深为自豪。但好景不长,在第二次试射时,手枪爆炸,成了一堆废物,还差点伤了人。

造枪不成,于是小波从旧货摊上找了两把旧锉,将一把在炉子里退了火,用另一把没退火的奋力锉之,想造出一支赖以称雄江湖的宝剑。但因为旧锉太秃,或者退火不彻底,经过旷日持久的努力,只是把剑坯两边磨下去一层。看来宝剑出炉只能是下个世纪的事情。

小波平时将这些顽铁像宝贝一样藏好,就藏在他的褥子下面。但有一天被人发现他天天在这堆钢铁上睡觉,与安徒生“豌豆公主”的童话两相对照,他遂得了个“钢铁公主”的美名。豌豆公主的敏感和娇嫩固令人惊叹,他的铜皮铁骨也实在令人拜服。可谓各擅胜场。

那时,革命的重头戏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对我们来说,那是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我们生活在革命的层次之外。倒是花树泥土的气味,自然中的光影转换,景物中隐藏的异种气氛,像谜一样令我们着魔。有许多优美的意韵出现在眼前,一瞬间真实无比,待你着意捕捉时,它就像烟一样飘散,于是从头来起。这个世界原来有如此丰富的藏品,待我们一一品来,不用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有时,我们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暮色降临。看阳光以无法觉察的细小步伐从这个世界上退去,到处是移动的光斑。想象着远远近近的树林中安详的暮色,农舍中温暖的黄昏,以及随之而来的黑暗中包含的种种神秘,心里同时品味着许多东西。那种复杂的感觉难以言表,心里默默地酝酿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动人的哀愁。我们在见证着一个缓慢的吞噬过程,整个世界在黑暗中湮灭无踪,只剩下眼前的有限部分。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又经历了些什么?也许并没有被湮没的痛苦,只是沉没在温暖的暮色中,体验着一种快意的迟钝和慵懒。这种梦幻会持续很久,直到家人呼唤吃饭的时候。

诙谐是小波的另一天性。他喜欢笑谑,经常能敏捷地抓住可笑的东西。饭桌上是他驰骋谈锋的地方,时常妙语如珠,以马克•吐温式的幽默,惹得众人喷饭。他对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当时叫《顽童历险记》大为倾倒。他把这本书翻了又翻,直到它成为一堆碎片(当时纸质不佳)。在我看来,他就是那个顽童。如果环境允许的话,他也会划着小木船,溜上密西西比河上的小岛,顶着暴雨在草丛里穿行,爬到木排上,顺着大河漂流而下,学会抽烟,吐唾沫,把饭菜在罐子里乱七八糟搅在一起吃……几年之后,他坚决选择到云南上山下乡,没人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只有我能猜出,他是在借此实现那个顽童的梦想。可惜天不作美,他在云南没能享受几天快意生活,就尝到现实生活的滋味。每日吃着粗粝的饭食,口中淡出鸟来,干活累得要死。偷鸡摸狗时不幸遭擒,在农场斗争会上绳索缠身,惨遭批判。最后染上重病,铩羽而归……如果让他来安排这个世界,他会让一切酸文假醋的东西都去见鬼,把文质彬彬的绅士淑女气得发疯。然而,他又不仅仅是那个顽童,在诗意的沉思与放浪形骸的狂野之间往来跳跃,亦庄亦谐,才是他最喜欢的风格。而这一点,已经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当时的北京郊区,有不少白杨夹道的大路。有一条在双榆树一带,离人民大学不远。在一个春日早晨,我和小波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驾车东行。驾的当然是自行车。其中有一辆年纪和我们仿佛,是飞鸽厂第一批产品,做得粗笨结实,尽管经霜历劫,在我们野蛮的骑行中被撞得有皮没毛,但架子大体完好,仍堪骑行,被我们叫作脚蹬坦克。它的一个脚蹬子朝里弯了一块,每转一圈,就撞在底梁上,发出铿锵之声。

当时我们在有节奏的锵锵声中骑车东进,眼前大道如弦,两边的旷野向远方伸延,真是大块烟景,不禁心旌荡漾。我想起古人的诗句,就大声念起来:“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珂。”小波在旁边纵情大笑。比起诗中的境界,我们眼前的景致差不了什么,只是身穿补丁衣服,骑着破车,与五陵贵公子有一定差距,但这点可以用想象来补足。我们想象自己鲜衣怒马,玉面绮貌,在长安大道上行进。随着马背的颠簸,玉珂轻叩,发出有节奏的清音,若合符节。而脚蹬子有规律的撞击,把我们的想象与现实弥合得天衣无缝。

秋天的时候,我们又在这条路上走过。两旁高大的白杨夹道,空中落叶飘坠,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脚下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到头,我们也愿意永远这样走下去,好像可以一直走到天国。那是一个令人沉溺的境界。我们在不息的穿越空间中陷入梦境,一切都没入薄暮之中,空气也变得黏稠而滞重……当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不传之秘,那就是天国和人间、王子与贫儿、古代和现代的间距其实其薄如纸,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在两重世界间自由穿行。这种意思,好像成为小波的一个思维习惯。在他的历史小说里,他把现实和历史自由铰接,用二者之间的反差和气氛变换制造出一种特殊韵味,传达出他内心的感觉。

光阴荏苒,在日常琐事的卵石沙砾中,是清澈的潺盢流水,而美好的意象,像水面上的闪光,渐渐远去。那时的小波,因为年纪尚幼,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但却在积累着美的印象,孵育着自己的趣味,或者说,一颗趣味的内丹。

在我看来,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颗自己的内丹。他们行住坐卧,都如蚌含珠,默默孵育着这颗内丹,像练气士一样呼吸沉降,萃取天地间的精气,使这颗内丹在感觉的滋养中成长。当内丹大成时,它会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与外界发生感应,此时艺术家趣味大成,进入一种高超的境界,谈笑咳唾,皆成珠玉。这种内丹实际上就是一种对纯美境界的把握,一种至高的品味。品味是游离于文字之外的,它与学问的关系不大。有的人学富五车,品位只是初等。有的人目不识丁,却具有一种灵觉,能与高品位的东西发生共鸣。无论如何,人和人之间存在着品位差别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人们喜欢小波的作品,实际上是喜欢他的品位。他的东西,虽然有时语涉男女之事,但品位高绝,绝非皮肉滥淫之蠢物(曹雪芹语)眼中的色情描写。

事实上,男女之事,是一件上天赋予人类的恩物,挟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好而强烈的感受。如果用纯净的心态去看它,它就是纯洁的,因为它像风生云起,水流花开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

小波作品的价值,从一个方面来说,在于他显示了一种独特的高尚品位,一股尘世中的清纯之气。这些东西浅者识其浅,深者识其深,惟有缘者得之。而有缘人再传有缘人,这一团精神能量也许就此传递下去,不致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