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他爸爸开逻辑课,对当时使用的苏联逻辑学教材,提出问题。一连写了几篇文章,发表在人大的《教学与研究》上。毛主席发现了,在1957年4月11日接见了他,谈了形式逻辑理论等问题,还留他吃了中饭。
艾:你看过刘心武的文章吧,说你爸爸“文革”时被批斗了一回,小波看见了,笑了一下,你爸爸老不饶他。
王:批斗,我不知道。他可能是受批斗过,但是,他,绝对保密,不让我们知道。
宋:那天,人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把所有的教研室主任以上的人集中起来,集中了几十个人,都给他戴上个高帽,排个队,在学校里走一圈。后来,也关过牛棚,关了几个月。
王:我倒是看见过爸爸一次。在一个教室里面。没有批斗他,他就是和一大伙人一块儿站在那儿。然后,别人都唱一个什么革命歌曲,他的嘴一张一合的,看那样子特别傻。我爸爸,他一定觉得特别无聊,也特别不自在。但没办法。
艾:那时你是个中学生,一零一中学是不是也搞得挺厉害的?
宋:小平在家没怎么参加,他在家搞无线电。
王:我爸爸是什么啊,阶级异己分子,我还想参加“文化革命”,红卫兵?
宋:他爸爸1935年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为这个,被开除学籍,还遭国民党追捕。后来到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当队长。1939年调到抗大任教员,副教导员、总支书记等。他从延安转战到山东,我是1941年到胶东抗大学习,这么认识他的。那时环境很艰苦,他带病工作,被评为模范党员干部。1942年他得了肺病,大吐血,他非常坚强,死里逃生。他长期带病工作,怎么会是阶级异己分子?
艾:他那时给高教部提意见,都提了些什么意见?
宋:51年、52年,教育改革,大的院系调整,对高等学校知识分子搞思想改造。他被派去当支部书记。一些知识分子,对教育改革提些意见。这个老头,他也是个知识分子,觉得人家提的意见还是对的,回到教育部来汇报的时候,他就替这些人反映情况。但是那时候有些人,思想还是很狭隘,觉得你这个人,替知识分子说话。他也不服,争,拍桌子打板凳地争。争了半天,不能解决,就给毛主席写信,给周总理写信。这些信,都被转回原单位。人家抓到这个信,当然觉得你这个人反党。他自己觉得坚持真理,主持正义。党的教育,这个老头,就是那么个个性。小波出生前两个月,他爸爸挨整,对全家是个沉重打击。他在胎里,受到刺激,这对他的发育肯定有影响。
王:他这么早去世,可能跟这个也有关系。我们3个男孩,我跟晨光比较像。他跟我们不太像。他就是在胎里受了刺激,造成体质上差异。过去,我们3个人一起出去玩,他特别容易累。一会儿就累了。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吗?
艾:看过,里面有个革命家,睡钉子床什么的。
王:他有意识改变自己,吃很多小牛肉,干体力活,锯木头什么的。有一次有一个人的马车惊了,有一个贵妇人坐在上面,他过去一把揪住了马脖子把马车救出来了。我们当时看到这儿,“文革”时期,这些书也都在地下流传,我也就想我应该改变我的体质,当然由于吃不到那么好的牛肉,就吃了很多馒头。
艾:听你说来,好像你还有一点理想主义气质,好像小波没有。有吗?
王:小波怎么没有,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讲一点不太革命的话,小波都很气愤地指责我,这就是“文化革命”的事。他到云南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傻×青年。其实,我妈妈是想保护他,带到干校去多好啊,他就不用受那个苦了。他跟着我妈妈,生活各方面都会好一些。
宋:就是,在干校起码吃饭不成问题。
艾:他后来有一篇文章,说,萧林她们,要去缅共,也邀了他。他说他想了一个晚上,抽了一条烟,还是决定不去。说人家也没有请我去。看了吗?
王:当时就是那样,很多青年都是傻×青年。
宋:他们不在一个县,萧林在瑞丽,小波在陇川。
艾:他们有的人看了《黄金时代》,就想问:王小波,这是不是你的经历啊?有的人就愣说,他真是有个女朋友,在那儿当医生。
宋:那都虚构的,他那时才多大呐,16啊。
王:他那时想去云南,觉得那儿有少数民族,西双版纳,特别浪漫,有美丽的风光,看过一本书叫《美丽的西双版纳》。另一方面,他觉得,从小在教育部干部大院里长大,觉得经常在一块,特别俗。所以,他决定摆脱这个世俗的圈子,满脑子的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艾:你那时已经去煤矿了,你劝过他吗?
王:好像也劝过。
宋:谁他也不听。家里人都劝他跟我上干校。
王:他觉得跟着妈妈,过舒适的生活,好像这个志向太小了,得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
艾: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的吧,看银河文章里写的。
王:他真正开始写恐怕还是回城以后。小波看书很早,很小就开始看。但“文化革命”还是玩,那时候对小孩来说很开心。对小波那么大的孩子,是个很好玩的世界。我那时候呢,开始还很开心,后来就不开心了。因为我记得就在那个小红楼前面,突然一下,广播响起来了,广播新闻,以后取消大学考试升学,由工农兵推荐。我一听,完了,心灰的感觉。你看咱们家这政治条件,哪能推荐得上去。小波他们当时还小,他们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自己组织了小红卫兵,写大字报。玩。
宋:一些孩子,一块住,一块吃饭。
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过人大的武斗,他就是没看过,至少他也听其他的孩子说过。
艾:《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写过,自己家住的房子被改造成了一个铁蒺藜,用的武器,从竹矛时代进入铁器时代。
王:确实武器在不断地演进,一开始是用矛,然后,无论清华北大,都是把书来做护具。因为书也不是很重。他们把西藏放牛的投石器都引进了。人大的红卫兵还从外校请了一个投石专家。
艾:在小说里,就是个小孩,小说的主人公。
王: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个人拿来给我看,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包一个石头,然后两根绳子,一根绳子长,一根绳子短。一根握在手里,然后把这个东西甩出去,可以甩出去很远。
艾:两个楼对着打,人都在楼顶上打,还是对着窗户打?
王:对着人打,窗户都堵成枪眼,像堡垒的枪眼。我就听他们讲,有一次,有一个人不慎把手露在窗户外头,一块大石头扔过去,4个手指头马上碎了。
艾:人大的学生也很野啊。
宋:哎,那时候,你在哪儿呢?
艾:我在武汉,不过也来过北京。见毛主席啊。
宋:小波,大炼钢铁他也写一写,其实大炼钢铁时候他还小。
艾:小平你说小时候你跟着小波,他去看蚂蚁,看蚂蚁喝水?
王:马蜂。有一天中午,教育部的人,大家中午都睡觉,下午上班。天很热,妈妈也让我们都睡觉。我就看见他起来了,一摇一晃的,我就跟着他。他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呢,看见有一个水龙头,地上有一大摊水,他就去滋那个水龙头。地上有马蜂,马蜂在喝水,他滋那个马蜂。
艾:他发现你跟着他没有?
王:好像没有。
艾:他受你的影响,后来在好多作品里提到你。
王:其实,我那时在煤矿,如果可能走上文学道路,我一定走,但是当时,允许写的那些东西,都特别恶心。没法写。
艾:你最早看到小波的东西是他下乡回来,还有在工厂里写的,是吧?
宋:他没上工厂以前,还在家呆了一段时间。
艾:他以前写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次他说他以前的字写得好,给我看他写的字。我看字还可以,没好意思细看他写的什么。好像是写一个女孩子约会,后来,男孩变成女孩,女孩变成男的。我认识他已经很晚了,是在他很成熟,创作上很成熟的时候认识他的。
王:当时我看他的东西,我说,你写的东西,等你死了100年才能问世。根本不能发表。当时他写的东西,都放在我们那个小屋里,都特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