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魔盒-鸽子不爱飞

必须及时把自己从其它杂念中清理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寻找父亲的行动中去。

从许可的遭遇联想到汪梅兰,我发现了某些共同点。虽说这事有些难以启齿,我还是跟鸽子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一次讨论。我说,首先致使她们怀孕的男人都是混蛋。

鸽子一边点烟一边点头称是。

我又说,相同的是,同样是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怀孕事件,不同的是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麻烦悄悄处理了,另一人个拖泥带水生下一个大活人来。

鸽子却说,其实她们最大的不同是一个人对那个男人充满感情,而另一个人从骨子里恨那个男人。

你凭什么认为王女士对那个人充满感情?我胡乱给小姨起了个名字。

这不难理解,在那个年代出了这种事情别说自己和家人会拼命遮掩,来不及地去解决处理,就算被居委会发现了也不可能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你没听说农村搞计划生育,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孩子照样引产打掉吗?王女士要没有爱情的力量,要没有坚定的信念支撑,她怎么可能隐瞒那么久,又怎么可能把孩子生下来。

难怪我现在这么死心眼呢,原来愚蠢都是遗传。我没好气地说,可那个男人要真这么优秀,真值得王女士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出现呢?他怎么到现在都不来认他的亲生女儿呢?

鸽子叹了口气,这不是那个男人优秀不优,值不值得女人为他做出这么大牺牲的问题。身在爱恋中的女人都是瞎子,男人的一点花言巧语就能哄得她们真心相许,就能为他们抛弃一切。那时候的女人既没有理智也没有头脑,就算她知道那人不值得她终身托付,已经爱上了就像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那你说王女士爱上的会是什么人?是不是学校的老师?

鸽子突然看着我说,你怎么对这人这么关心啊?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赶紧解释,唉,是我一个同学家的事情。我们同窗四年呢,我当然关心。

鸽子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全北京有一千多万人呢。不过有一种可能……

我忙问,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男人早有家室。因为这种事情一看就是有家室的男人所为。只有他们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我连连赞同,没错。他要是个单身男人,王女士家早就逼他娶王女士为妻了。

我特意调换了休息时间,再次来到K大教务处,找到了负责学生事务的女士打听。谁知她查了一下档案,只说汪梅兰确实在1980年到1982年就读K大中文系,83年初开学她就退学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记录。

这个人看上去三十二、三岁,二十多年前她可能刚上初中,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我只好又问,这里有没有年纪比较大一点,七十年代就在这里工作的老同志。她说确实有一位,好几年前就退休了。我打听到了姓名住址,立刻赶往教师住宅区。

很顺利地找到了这位退休女士,她听说我是报社记者有些惊讶,我开门见山直接打听汪梅兰的情况。她说学校学生太多了,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如果学校告诉你汪梅兰是退学那就是退学了。

我变着法的打听了一会儿全无结果。最后她不解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找她的班主任去打听呢?这一下有如醍醐灌顶,我立刻谢她告辞。

查找汪梅兰的班主任就容易多了,却没想到他也退休不在北京,被聘去南方某所私家大学当教授。我只好再找当时给她们班上过课的其他教师,最后只找到了一位当年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史的任教授。

我向任教授打听汪梅兰,他半天也没想起来,我又提供了一些线索,任教授这才恍然大悟,说,是有这么一位女生,个子蛮高的,眼睛大大的,每次上大课都坐前排,挺认真的。后来突然就不见人了,听说退学了。

我知道向他打听是打听不出什么来了,不抱希望地再问一句,那您知道他们那一班有没有留校的老师呢?

任教授想了一下说,80级的吧?有啊,我们系邓钰老师就是。如果我记性不错的话,她应该是那一届的,是不是那一班我就不敢保证了。

立刻回到中文系,打听之后找到教师办公室,再打听,又追到教室门口等着。好容易下课了,教室的门猛地打开,一位微微发胖的女士走了出来。她一见到我,不由得一愣。

原来她就是那天我和谷风在校门口碰到的那位短发中年妇女。

她惊讶地说,哟,你怎么来了?

我说,是啊,可真巧。

她又问,你是找我吗?

我说,是。

这回她没有马上说话,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学生们陆续从教室里出来,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让我怀念不已。

脑子稍稍走了点神。就听她说,你还是想问汪梅兰的事情,对吧?

我也来不及惊异她怎么会有这样敏锐的判断力,立刻就问,你跟汪梅兰是同届吧?你们熟吗?

她似笑非笑望着我,声音不大也不小,我跟汪梅兰不仅同届,也是同班同学,还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呢。

我的心立时跳得飞快,紧张地追问,上次你不是说她被学校开除的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笑了起来,那天我是瞎说的,她确实是自己要求退学的。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退学吗?

这就很难说了,她开始往前走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不能示人的一些隐私。汪梅兰是怎么想的,除了她肚子里蛔虫,其他人怎么能知道?

我明显感觉她在撒谎,因为她今天的口风跟那天完全不同。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也没功夫分析她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只好接着再问,那你知道她当时交过什么男朋友吗?

邓女士又笑了,你们这些新闻记者可真喜欢八卦新闻哪。

我不得不忍受她的讥讽,半开玩笑说,了解名人八卦也是读者的一种权利嘛。

她却口风一变,当时班里确实有男同学追她,不过据我所知,汪梅兰对他们都没有兴趣。

那你的意思是,汪梅兰当时在学校并没有男朋友。

不错。

她在外面呢?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上次不是说她退学之后,有人夜里看见她挺着大肚子遛弯吗?

嗨,都怪我那天多嘴。当时恢复高考不久,普通人能考上大学已经很不容易,珍惜还来不及呢,就算做了什么傻事都要拼死隐瞒。可一个漂亮出众的女生在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时候突然要求退学,其他人能没有想法吗?学校里当然会引起轰动,自然免不了出现各种议论。

我刚想再问什么,有学生过来找她说事。邓女士马上对我说,真对不起啊,我还有事情要忙。

我失望地离开K大。

静下心来仔细分析,这件事本是汪家的一桩丑闻,也就是说欧阳家的人没有知道的理由。按照我姥姥的行事风格她一定会封杀这个秘密。这样算起来也就只有五个人知情。现在我老爸死了,姥姥也死了,知道这秘密的只剩下三个人,而这秘密的答案就是我亲爹本人,他不能算在其中。另外两人一个是我的亲妈,一个是养育我长大的母亲。看来想要揭开这个秘密,只能从她们身上找到突破口。

我默默发誓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也一定要揭开这个瞒了自己二十三年的秘密,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知为什么,心底深处还有个声音在说,你何必非要知道事实真相,何必非要知道那人在哪里,现在做什么。他要还有一点良心,就不可能将你和你母亲抛弃这么多年而不顾。即使找到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想跟他父女相认吗?

另一个声音更加强大,你必须知道真相,必须找到那个人,即使他是个流氓、强盗、无赖、杀人犯你都无法逃避,因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是他和汪梅兰共同制造的生命,你被再高雅再仁慈的夫妻收养长大,也不能回避这个事实,你是那个人的亲骨肉。

电光石火之间,突然闪过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像是福至心灵,我看到了一个鸡心项坠,它是那么的眼熟。我突然想了起来,那是多年来一直挂在汪梅兰胸前,她从来也不肯摘下来的那个老土项坠。

记得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她一次,小姨,你怎么现在还戴这种项链?她似乎有些尴尬,随即护着项坠,像怕被人抢去似的说,哦,这是一个礼物。那时候我就想,这个老古董肯定是她的老情人送的。现在我敢断定,这东西一定是我那狠心亲爹送的礼物,里面十有八九还藏着他当年的照片。否则,她不可能一直挂在脖子上。

心头怒火再次燃起,我毫不迟疑地往怀柔赶去。

途经一家药店时,脑子灵光一闪,我特意关照司机停车等我一会儿,匆匆进去买了一样东西,一样今天会用上的东西。

刚拐上京顺路,老妈又一次打来电话,我犹豫了片刻,按下接听键,就听老妈在手机里急如星火地问我,恬恬,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我没有回答。

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冷冷说,在去怀柔的路上。

老妈说,你要干吗?

哼,干我要干的事情。

你等等,我跟你说……

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时间等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问你。今天我一定会把那个混蛋的下落打听个水落石出。说完,立刻关上手机。

再次见到汪梅兰是在一小时之后。她像林黛玉一样病恹恹地半躺在后院的藤沙发上,胸前抱着一个亚麻椅靠,望着眼前的山峦发呆。

小保姆远远就嚷道,阿姨,恬恬来了。

她猛一回头,看见是我,马上坐了起来,显得既惊讶又惊喜,恬恬,你回来了。

我走到距沙发大约二米的地方站住,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小保姆说,你先下去吧,有事会叫你。

小保姆并没有马上退下,却望着沙发上的她,等候吩咐。毕竟汪梅兰是她的主人。她朝小保姆点了点头,那姑娘立刻听话地退了下去。

当后院只剩下我和她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开口。

我像仇人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她,一副孤注一掷的模样。

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复杂,既有说不出的苦衷又有惊惶失措的紧张,还有一种类似孩子做错了事情等着大人回家挨骂的胆怯,更有一些无法形容的心酸。

不,我不能心软!我很清楚今天自己要干什么,我绝不能被她的假象所迷惑。

对峙显得相当漫长。

这也是一种较量,一种心理的较量。不着急,今天有得是时间。

我注意到她依然佩戴着那条年代久远的老项链,尤其是那个鸡心项坠,在她洁白如雪的脖子上异常突兀,就像一小团没有擦干净的鸡屎,跳跃而显眼。那条项链很细,金光闪闪,不过,对我来说就方便多了。

她一直怔怔地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说,大姐刚才来电话了,她说她已经……

我冷笑一声逼近她,打断了她的话头,我不听这些废话。我只要你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叫什么名字,他到底在哪儿?

她眼里再次流露出小动物受伤后的恐惧与惶惑,看得我心里发酸,但我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能半途而废。我继续逼近她说,我有权利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是他的女儿。请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

她的身体一点点朝后退去,目光却不畏惧,一直死盯着我,这让我恼羞成怒。趁她不备,我上前一步突然抓住她的项坠,随即用力往后一拽,只听“嘣”地一声闷响,项链一分为二。

抢到那只老土鸡心项坠之后,我立刻退后防她反扑过来。果然,她愣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朝我伸出一只手说,恬恬,你还给我。

我又急忙后退,退到了一个她来不及追讨的地方。这时我心跳加速浑身乏力,就像大病一场后的体虚。那是因为谜底就要揭开,当年那个将我弃如敝屣的人即将出现在眼前。我双手开始哆嗦,心口紧张得发疼,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那只鸡心项坠。

果然,里面真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和一小缕柔软的头发。照片很小很小,不过依然可以看清那人的面貌,他头发稀疏,小眼塌鼻,跟个老头没什么两样,可是呀,可是,我的腿当时就软了,就像秋风扫落叶似的浑身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汪梅兰气喘吁吁追到我面前,只见她的嘴唇也在哆嗦,眼里噙着泪水,她一只手捧着心口,另一只手举在胸前,不知是想伸开还是想放下。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脖子上挂了这么多年的那个老土项坠里竟然是我婴儿时代的照片,说不定还是我刚生下的那一刻。这一下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像山洪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不能心软,你不能心软!我一边哭一边告诫自己,同时打开小包,哆嗦着从里面拿出了刚才在药店买下的一把手术刀。我颤抖着撕开油纸,手举着刀,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他到底是谁,要不然我就……

她站定了,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安详,甚至还有些欣喜与期待,好像她要迎接的不是锋利的刀光而是一阵喝彩,恬恬,你来吧。

我恨得咬碎钢牙,拿起刀就是狠狠一下。

四周突然安静得吓人。

鲜血过了一会儿才从我手腕上慢慢流了下来,嘀哒嘀哒掉在地上,掉在浅色的地砖上,一滴接着一滴,就像玫瑰娇艳的花瓣撒在地面,凄美而决绝。

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会用刀在自己胳膊上划下一道,望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她扑了过来,恬恬,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我急忙后退两步,再次用刀比着自己的胳膊说,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会一直在自己手上划下去。

恬恬,不要,不要啊!她疯了一样扑过来,你要扎就扎我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你想干什么?!是老妈惊骇的声音。

我猛一回头,发现老妈出现在后院门口,她背了一个出差用的大挎包,风尘仆仆。小保姆就站在她的身边。

趁着我一愣的当口,汪梅兰不知死活地冲过来夺刀,我下意识地闪开,顺手一挥,刀尖从她脸上飞快地划过。

恬——恬!

一切突然静止了,就像电影里的定格镜头。

她的脸花儿一样绽放,血忽地涌了出来,顺着往下一直流到她苍白的脖子上,鲜红鲜红,比最红最红的玫瑰还要耀眼。她害羞似的笑了一下,用手去拭脸上的鲜血,手背立时染红一片。

老妈和小保姆飞奔过来。

她却抓起纸巾盒朝我奔来。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灵魂出窍似的一动也不会动,脑子里空空如也。

接下来老妈和小保姆都干了些什么我全都不知道,我暂时失去了知觉。

等我清醒过来,小保姆已经跑去打电话叫车去医院,老妈正给那个人的脸上消毒。

老妈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个人却在一旁安慰我说,恬恬,别害怕,这不怪你啊,这不怪你的。

与她相比,我的手臂不过是一道划痕。我终于醒悟过来,失声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老妈突然回头望着我,满脸悲哀,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想用自己的鲜血逼汪梅兰说出真相,却没想无意中在她脸上划了一刀。我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一刀比在她身上砍一百刀还要痛还要深。伤口能够痊愈,可是留在脸上的疤痕却无法消失,它将是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记。

我惊惶得上下牙直打架,可表面依然不肯示弱,昂着头说,谁让她不告诉我,谁让你们不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这都是你们逼的。

老妈顿了一下,痛心疾首地说,欧阳恬,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你父亲的真相,好吧,今天我就告诉你。

汪梅兰拼了命地喊住她,姐,你不要!

老妈不由得朝她望去,眼睛里是比汪梅兰还要沉重的苦涩,她声音嘶哑地说,就让我告诉她吧,这个秘密已经瞒了太久,是到该让她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了。

可是,可是……

老妈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都没有权利一直再瞒下去。

姐——她颓然低下头去,就像一棵孤零零的小树,在风中瑟瑟发抖。

老妈转脸望着我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告诉你吧,他就是你的父亲欧阳云飞。

手术刀当地一下应声落地,我愣在那里,惊恐地望着老妈,过了好一会儿才喊道,不可能!不是他!不是他!!!

老妈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非常遗憾,是他。

我又急忙朝汪梅兰望去,她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避开,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忘不了她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悲哀。

我又惊又急,突然想到老爸临终前,老妈特意把她叫到G城去,让她单独陪老爸度过了两个夜晚的事情;又想到老爸当时已经糊涂,可听说小姨到了,他眼里放出的光芒;还有那次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老爸让我有困难就去找小姨以及让我不要怪我的母亲等等。现在我才回过神来,当时他特意使用了母亲这个字眼。而平时提到老妈时,他只说你妈或你妈妈,从来不说母亲。又联想到汪梅兰这些年每次来到G城,老爸多半在出差,要不就外出开会,就算在家里,那两天单位也一定有事。还有小姨从来也不肯在家里过夜的疑问,霎时间,许多过去感到奇怪却找不到答案的片断一下子都涌现在眼前,这一下我终于明白了。

但我不愿承认,我无法将自己最最尊敬的老爸置换成那个狠心人,我不能将我最最亲爱的老爸跟那个人相提并论,我最最信任的老爸也不可能干出这样卑鄙肮脏的事情来,我绝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绝对不能!我越想越恐怖,不由得使劲摇头说,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老妈没有表情地望着我,否认是没用的,他确确实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得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就在这时,小保姆跑了进来说,出租车已经来了。

欲哭无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别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出租汽车,我只知道这个世界突然混沌一片,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变得我不再认识,变得我不再适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连亲生父亲都靠不住,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人可以相信了。

老爸的身影接连不断出现在眼前,他还是几个月前的模样,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手里拎着用了多年的旧牛皮公文包,笑眯眯地望着我什么都不说。他望着我总是那个表情,似乎这辈子有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时间,许多从小到大的往事争相涌出脑海,那些点点滴滴充满了他对我的深情厚爱,让我怎么都恨不起来。不,我不能接受一个完美无缺的父亲突然变成一个伪君子,我不能接受我最信任的父亲做出道德沦丧的丑事来,我不能原谅我最尊敬的父亲沦为一个人面兽心的坏蛋!

原来这二十多年我看到的都是假象,欧阳云飞和汪梅林一直在演戏。想必他们不光演给我看,也在演给他们自己看,演着演着就当真了。他们不仅让我相信他们的感情亲密无间,也让他们自己相信他们真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夫妻。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啊,两人之间出了这样大的裂痕还可能再相爱吗?可见什么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统统是骗人的鬼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很快外面下起了暴雨。

雨中街头,人们争相往两边的屋檐下飞奔。

我却让司机在路边停下,要求提前下车。司机一边找钱一边从后视镜里偷偷看我,脸上的表情怪异得就像车里坐着一只大猩猩。

看什么看,老娘就是病得不轻。

我冒雨朝前慢慢走去,任疯狂的雨点打湿我的头发,打湿我的衣裳,打湿我的全身。心里空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却又盛满了悲愤与委屈。我真想向整个世界大吼特吼,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样的事情?我真想找一个地方尽情地哭诉,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的人家?

可这样乱伦的丑闻,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一连两天,我早出晚归,除了工作电话别的号码一概不接。我表面装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内心深处却饱受煎熬。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默默独自承受锥心的刺痛,似乎只有拼命工作,才能暂时忘却这巨大的悲哀。

第三天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里,突然发现老妈坐在客厅,鸽子正热情地陪着她聊天。见我进来,她马上迎过来小声说,你妈下午就来了,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怎么回事?

我有些尴尬。鸽子她们杂志现在改革,可以不用坐班。今天一整天她都在家里。老妈下午就来了,说不定已经把家里那点丑事都告诉了她。一想到这些我就沉不住气,立刻不客气地说,你来干吗?

老妈还没说话,鸽子蹦了起来,恬恬,你怎么这样跟你妈说话呀?

老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我说,我明天就回去了,今天过来看看你。你吃过饭了吗?

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为了掩饰色厉内荏,我故意嗡声嗡气说,这么晚能不吃吗?

鸽子非常识趣,马上说,阿姨,你们先聊着吧,我手里还有活儿没干完呢,明天就要交稿了。

老妈赶紧说,小范,你去忙吧。谢谢你的晚饭啊。

鸽子已经走到自己门口了,笑着回头说,嗨,那算什么,都是拿剩的东西随便做的,阿姨,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一定认真做一次请你。说完进屋将门带上。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妈。

说实话现在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老妈。因为我在老妈身上找不出更多怨恨的理由。她抚育了我二十三年,从我记事开始就清楚地记得老妈是怎样地宠我爱我,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不管我犯多大的错,她都跟我讲道理,更别说我小时候半夜发烧,她冒雨背我去医院看急诊的那些事了。

可惜所有往事都不能抵消这件事对我的伤害。

我拔腿朝自己房间走去,刚到门口就发现屋子里的变化。首先地砖恢复了原貌,脏衣服都不见了,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东西也全都物归原位,甚至连床单都换了新的。不用说,这是老妈的杰作。可我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感激,还大声嚷道,谁让你乱动我屋里东西了?

跟在身后的老妈有些唯唯诺诺,小声解释说,我看你屋子有些乱,脏衣服也没洗,就顺手……

行了,行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三点多吧。

谁让你来的?我又忍不住嚷起来。

老妈似乎有些歉意,表情也像在讨好我,这两天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嘛。怕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今天就往这儿打了,是小范接的。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让我先来家里等你。所以我就来了。

我顿时急了,她是你什么人呀,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怎么了?老妈一下被我说懵了。

怎么了,你还要怎么呀?我不在家,你就擅自闯来,你那些憋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可算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吧?

我发泄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你们的那些丑事么,我不由得火冒三丈,你肯定把什么都告诉范丽萍了。

我什么都没说。老妈的神情突然变了,变得不再小心翼翼,恬恬,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恨,也应该恨,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剥夺了你和亲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权利。

我的心顿时又软了,只是语气未改,我不恨你,这事跟你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恨的是他们。

老妈又说,你不应该恨他们,恬恬,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深深地爱着你,再说,他们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还没有对不起我?我尖叫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结果他背叛了我;我一直崇拜的小姨竟然跟自己的姐夫弄出孩子来,而她一生下我就抛弃了我,这还不够让我恨他们的吗?

这不怪你小姨,不,是你妈。你不能怪她。老妈的语气有些感慨,当年的事情她也是出于无奈。

我马上问,老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请你告诉我。

老妈摇了摇头,你不要再问了。

不,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

老妈痛心地说,这都怪我当时太想改变自己的处境了,我太想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大夫。是我太自信了。我没有考虑到你父亲的需求,忘了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唉,那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啊。恬恬,我非常后悔。爱情都是脆弱的,它只能受到保护,不应该接受什么考验。

我忍不住说,这件事你不也是受害者吗?

老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这是两回事。你不知道,当年,是我把你从你母亲怀里夺了过来,我用卑鄙手段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可我不想解释那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想解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能说我深爱着你的父亲,也深爱着你。我已经得到了你二十三年,应该知足了。今天我就是来告诉你,我才是你真正的姨妈,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母亲那里去。她苦了一辈子,也伤心了一辈子,现在她应该跟自己的女儿团聚了。

我又急了,一急就不管不顾,不,我不认她,你才是我的妈妈。我从小就跟你睡在一起,吃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你对我那么好,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妈。

老妈笑了,她的笑容里满是皱纹,而那些细密的皱纹里仿佛装载着我和她共同走过的二十三年。她摸着我的脸说,孩子,我很高兴你能这样说,有你这句话,老妈这辈子就满足了。可你真不应该恨你的母亲,更不要恨你父亲,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完人,就像大海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天空也不可能永远晴空万里一样。谁都会犯错,你父亲也不例外。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父亲。现在,我一点都不怨他,真的。

不,那我也不能原谅他们。

恬恬别这样,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懂事。可能现在你无法理解我说的这些话,等以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等你也遭遇了感情的困惑,你就会明白了。今天我走之后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从今往后你要尊重你的母亲,孝敬你的母亲,别忘了是她给了你生命。另外,也希望你不要忘了G城还有一个姨妈,她永远都会想着你,爱着你。

老妈,你瞎说什么呀?

我说的都是真话。对了恬恬,最后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请你告诉你妈,就说我很抱歉,这些年,我也对不起她。老妈说完冲我笑了一下说,好了,我该走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陪老妈走到楼下。

本想送她去大门口给她叫个出租,可老妈不让送,非让我回去。刚要走,她又喊住了我。老妈的眼睛有些湿润,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突然说,让我再抱你一下吧。

我心里一阵酸楚,回身一把将老妈紧紧抱住。

能感到她身体在轻轻颤抖,这让我觉得特别难过。过了好一会儿老妈才把我的手松开,装着很轻松的样子说,那我就走了。恬恬,你可要好好的。说完大步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楼上,不知怎么心里空荡荡的。刚想回房间上网,正好鸽子出来倒水,她问,你妈呢?

已经走了。

什么?你让你妈走了?你怎么能让你妈走了呢?你妈多疼你啊,她一来就帮你收拾屋子,还把咱们客厅都给收拾了,地也拖了,厨房的脏碗也都洗了,就连卫生间都打扫了一遍。鸽子简直比自己亲妈走了还要着急,你不知道你妈对你有多好,她那么爱你,跟我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一说就没完,她一说起你眼睛里就带着骄傲。你妈真的太好了,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妈妈。你还不明白吗,今天她来这里就是想跟你住在一起呀,你这个笨蛋,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我被鸽子说得无地自容,不由自主往楼下冲去,可是等我追到大门口,老妈早就没影了。我心里懊悔得不行,是啊,怎么就没想到留她住一晚呢。我曾经是那样喜欢跟老妈睡在一起。以前每逢老爸出差,我一定会像牛皮糖一样沾上老妈,赖在她的床上不肯起来。老妈总是一边轻轻拍着我,一边听我饶舌。

我已经有多久没跟老妈睡在一起了?

再次回到楼上,心里特别不自在。鸽子也不看形势继续唠叨说我不懂事,又怪我对我老妈说话不客气。我顿时就火了,让她少管我家的闲事。鸽子脸上也挂不住了,冷笑一声跟我吵了起来。她本来就伶牙俐齿,列举起我的罪状根本不打草稿,说我自私自利心里只有自己,说我没有良心只知道向父母索取。我心里本来就烦,立刻对她睚眦必报,说她也不是什么好鸟,就会掏耳朵外加美人计,变着法地玩弄小男孩。

后来也不知怎么提到了汪梅兰,她激动地嚷道,天下有你这样狠心的女儿吗?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再怎么说你也在她肚子里呆了十个月,是她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的。

我一下愣在那里。原来鸽子已经知道了我们家的丑事。这更让我恼羞成怒,原来我妈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谁告诉我?告诉我什么了?鸽子叫了起来。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哼,你一定在偷偷笑话我。

我没有笑话你。鸽子急了,我也没有装糊涂。你妈她什么都没告诉我。欧阳恬,我刚才出来倒水,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你跟你妈的对话。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可我也不能捂着自己耳朵。这件事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我追悔莫急,后悔自己刚才旁若无人地冲动。

鸽子又说,我真不明白,现在你亲妈也找到了,等于有了两个母亲,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应该高兴才是,天下有两个真正疼你爱你的人,你应该感到幸福。

我又羞又恼,就像老虎屁股被人摸了一下,你少在我面前教训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呀?你又没当过母亲,你怎么知道她们都疼我爱我?我的亲娘要真的爱我她怎么可能把我抛弃二十三年不管不顾呢?她根本就不配……

鸽子突然给了我一大嘴巴,你放屁!天底下就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愣住了,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敢打我。

鸽子嘴唇哆嗦,胸口起伏,欧阳恬,你太不识好歹了!你知道你的母亲她会有多伤心吗?你,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简直太没有良心了!她突然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

我愣愣地望着鸽子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比我还要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