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老妈为了老爸费尽心思。医院伙食差,他的饭菜都是老妈前一天晚上抽时间做好,第二天带到医院再用微波炉加热。老妈不敢多做,主要是煲汤,一罐汤可以吃两天。可老爸没有食欲,基本都是我替他吃。
老妈科里忙,经常手术,还不时被请出去会诊,一般中午都让我照顾老爸。我也常常在想,怎样才能让老爸多吃一点。大蒜炒辣椒的香味让我突然得到灵感,为什么不在这个基础上再发展一下呢?炒鳝段是老妈的拿手菜,老爸特别爱吃。大蒜炒鳝段,我早该想到。
病情恶化是在当天下午,老爸突然吐血不止。最后人是救过来了,可这以后,老爸的状况就像黄河决堤一样一泻千里,眼看着就不行了。老妈立时乱了阵脚,不仅找来好几位中医,就连她厌恶万分的气功师都请到了老爸病房里,整个是把老爸死马当活马来医。
老妈的心情我能理解,换了我也是一样。
又过一天,省里最著名的老中医也被特地请来,他给老爸把脉之后,说了一大堆什么阴虚火旺,苔薄脉细之类的话,又特意问老爸那天到底吃了什么东西,最后总结说,黄鳝跟海鲜一样都是发物,辣椒为大热之品,吃了焉有不出血之理?他的意思是,老爸就是因为吃了大蒜辣椒炒黄鳝才导致吐血的。老妈顿时急了,忙问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老中医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对老妈说,你是大夫应该知道,你爱人到了现在的地步,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啊。
老中医飘然离去。
我却像丢了魂似的吓得浑身发抖。
因为按照老中医的说法,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是我自作主张让童志帮我去农贸市场买了黄鳝,又请他家饭馆的厨子做好把给老爸送来,我自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还骄傲地等着老妈表扬呢。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把装着大蒜辣椒炒黄鳝的盒盖打开时,老爸吸着鼻子闻了一下,陶醉地闭上了眼睛说,真香啊。
都怪我一心想让老爸进食,以为吃了东西就会增加抵抗力,就能对病情起到积极作用。所以,硬逼着老爸吃了六、七块剃了骨头的炒鳝段,又喝了小半碗西洋参乌鸡汤和几口小米粥。老妈手术完过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
老妈当时也很高兴,还夸我能干呢。
结果,三个小时之后就老爸就出事了。
我自责得厉害,主动向老妈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不料老妈幽幽地说,这不怪你,你爸就是不吃黄鳝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老妈越是这样,我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就越想当着她的面忏悔。我痛心疾首越说越绝望,老妈终于被我说急了,厉声斥责我,好了,别再说了!跟你说了不是你的事就不是你的事,你还有完没完了?你走吧,别在医院呆着!
我心慌意乱走出医院,只觉得天昏地暗。
幸好G城有一个铁哥们。
童志接到我的电话立刻开车赶来,二话不说拉上我就走。他问我吃饭了没有,我摇头;又问我想去哪里,我也摇头;我像得了魔怔似地不停叨叨,全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童志拽着我下车。
小包间非常别致,里面只有我们二人。
童志对这里熟门熟路,坐下就拿起歌本点歌,把我丢在一边不闻不问。
我也没有心思多想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继续失魂落魄自言自语,我真该死呀,我真的该死!要不是那天我鬼迷心窍,非要给老爸吃什么大蒜辣椒炒黄鳝,他也不至于病成这样。是我害了他,是我……
一阵熟悉的吉他突然响了起来,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Beyond《真的爱你》四个大字。我还没反应过来,童志已经抓起话筒,用普通人听不懂广东人也听不懂的粤语大声地唱了起来: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
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纵使罗嗦始终关注
不懂珍惜太内疚
我的心就像被重拳猛地一击,眼前突然出现老爸背着我在公园里玩耍,趴在地上让我当马骑,扶着自行车后座教我学车,带我去郊外野炊的情景。霎时间,他放弃最喜爱的世界杯足球赛转播让我安心复习功课的情景,他把家里第一台空调安特意装在我房间的情景,他顶着烈日赶到市教育局去为我争取考分的情景,一件件一桩桩像走马灯一样全都闪现出来,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童志的破嗓子继续投入地吼叫着:
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
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
决心冲开心中挣扎
亲恩总可报答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汩汩而下。
我还能报答老爸的亲恩吗?我还来得及报答吗?现在他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天哪,是我害了他。
见我不停地抽噎,童志什么都没说,默默将我一把抱住。这一抱,我彻底崩溃,一头扎在他的怀里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哭得翻江倒海,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呜……我怎么那么蠢哪,以为老爸多吃了东西就能早点好起来。呜……我怎么那么笨哪?都是我不好,都怪我。要不是我……
哭是一种福气,它能排遣悲哀和痛苦,还能发泄的委屈与悔恨。能哭是福,能在一个人的怀抱里放肆地痛哭,那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KTV播放的音乐还在继续。但我心里已经轻松多了,尽管还没有停止鼻腔黏膜液体与泪腺液体的制造。
突然想起第一次陪童志听这首歌的情景。那是高考发榜后的一个下午。他高烧刚退在家休息,真实原因却是没有考好心情沉重。我虽然分数不低,却因一分之差无法进入C大,情绪也低到了极点,说得不好听当时死的心都有了。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沮丧,我去探望同病相怜的老哥们。
中学时代我们都有偶像。那时候大部人眼里只有香港男女四大天王。我不喜欢粤语,偏爱台湾歌星。那时候我崇拜的是苏芮叶欢,还有李宗盛和童安格,另外就是唱李宗盛歌曲成名的陈淑桦。
进门的时候童志正躺在自己房间听歌。桌上放着一个空CD盒,封面都旧了。是Beyond的专辑。童志沉迷摇滚,除了欧美乐队,港台他只喜欢Beyond。但那时候我醉心于跟他对着干,只要他喜欢的,不论好坏我一概不听。也许因为自己心情也很糟糕,那天下午居然坐在他旁边陪他听了一遍。当听到《海阔天空》的时候,我一下受到震撼,忙问主唱是谁,他说黄家驹,已经死了好多年。
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像是为自己错过了Beyond而惋惜。这些歌显然早就听过,也许是在大商场,也许是在电影院,因为旋律很熟。在哪儿听过并不重要,打动我的不仅仅是它的旋律歌词,而是演唱者充满激情的感染力。
我忍不住让童志把CD重新播放。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那以后,我也加入了喜欢Beyond的行列。在G城没有找到他们的专辑,我特意让老爸和小姨出差去广州的时候帮我买CD。为着Beyond,我学会了世界上最绕口的粤语歌。
当时并没觉得这首《真的爱你》太特别,可今天童志一开口我就发现,这首歌唱是为我写的,它说的都是我现在最想说的心声。一想到这一生老爸对我的爱,一想到自己无心犯下的错,一想到今后想报答他老人家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童志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哭吧,哭吧,使劲哭吧,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憋了这么多天了,你早就该哭了。哭吧,这里没人看你笑话。要没哭痛快,我还可以去给你买辣椒水来。
本来我都感动得差点爱上他了,听到这里却不由得笑了出来,笑笑又觉得不对,使劲给了他一拳,接着再哭,谁要你买辣椒水了?呜……呜……
童志看了看自己的前胸,抓起一叠餐巾纸递给我说,能不能不往我胸口擤鼻涕?这里有纸,免费的。
我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将脸埋了进去。
音乐还在继续,童志拿起话筒重新唱了起来:
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
他边唱边拿起另一支话筒递到我手上,示意我跟他一起。我抓着话筒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带着难听的哭腔跟他一起唱道:
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
爱意宽大是无限
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就这样离去
我堂伯父也不知怎么知道了老爸的消息,和堂伯母一起匆匆赶来医院探望。过去我们曾经住在同一个小院里,若干年前我们家用三居室跟他家换了两间老房子之后,两家人就几乎没怎么来往。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
堂伯父满脸悲切地走到老爸面前,拉着老爸的手一个劲地问候,谁知老爸一点反应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一眨也不眨,就像睡着了似的。堂伯父有些着急,再靠近老爸一些说,云飞,你好点吗?我是云海呀。我也在一边替堂伯父着急,反复告诉老爸说,爸,我伯伯、伯母来看你了。
老爸最后也没认出堂伯父和堂伯母来。这些日子他时好时坏,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恍惚中偶尔轻唤几声梅,可见他对老妈的一片痴心。
小姨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G城,她从哈尔滨先飞到上海,又从那里转机过来的。下飞机后,东西都没放就立刻赶到医院,到达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小姨进门我先愣了,因为这些日子光顾着忙,连个电话都没给她打。我心里有些内疚,刚想过去跟她解释,老妈先迎了过去,直接把小姨拉到了门外。
老爸正在小憩,他一直处于半醒半睡的迷糊状态。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睛问,谁……谁来了?
是我小姨。
是梅……兰?
对,是我小姨来看你来了。
她来了……
不一会儿,老妈和小姨一同进来。老妈边走边说,恬恬,这几天你也累了,今天你跟我回家去吧。
我说,那我爸怎么办呀?
老妈没有理我,俯下身去对老爸说,云飞,梅兰来了。我跟恬恬先回去,今天晚上就让她陪着你吧。你要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按铃叫护士啊。说着使劲捏了一下老爸的手。
我没有选择地跟着老妈走出病房,心里非常不悦。人家跟小姨只打了个招呼,话都没来得及说呢。我不是怪老妈专制,她平时很民主,可自从老爸生病就变得怪僻起来,为人做事都走极端。不过别说老妈,照顾老爸这些日子,连我都快熬得油干灯尽,每次躺下全身都像被煮过似的难受。老妈既要照顾老爸又要上班,比我辛苦得多,脾气差一点我也应该体谅。我边走心里边唱,小雨来得正是时候,还特意把小雨改成了小姨。
小姨在G城只待了两天,连着两个晚上都在医院陪床,白天才回酒店睡觉。她是第三天早上走的,走的时候也不让我们去送,就像来时一样匆忙。这一次我跟小姨几乎没有交谈的时间,更别说单独在一起了。
小姨走了以后,老爸更加神志不清了。我和老妈继续轮番守夜,生怕他有个好歹。
一天半夜,我趴在老爸身边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歌声。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这是一首名叫《小路》的俄罗斯歌曲,我听过很多版本。老爸的声音我当然不会搞错,可就算在梦中我也知道老爸不可能唱歌呀。难道老爸的病好了?这么一想突然惊醒过来,睁眼一看,老爸已经坐了起来,正靠在枕头上轻轻哼歌呢。我大吃一惊,不由得使劲揉了揉眼睛。
老爸见我表情惊愕马上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还狡黠地笑了一下。
天哪,老爸真的好了!这个念头立时传遍全身,我激动得心脏狂跳不止,急忙握住老爸的手说,爸,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老爸朝我笑笑说他饿了,想吃东西。这一下我更激动了,急忙打开床头灯,可屋子里除了水果和营养品,并没有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我激动不已,手忙脚乱给家里打电话,把老爸想吃东西的消息告诉老妈。
老妈很快赶到医院,还特意带来她已经炖好的凉瓜排骨汤、小米粥和一些小菜。老爸胃口大开,第一次当着我们的面饱餐了一顿,吃完又提出了洗澡和理发的要求。老妈稍微犹豫了一下,马上答应了老爸的请求,让我赶紧回家去拿理发工具。
往回骑的路上我越想越奇怪,老爸怎么会突然好了?又为什么要半夜洗澡理发?猛一下想到了回光返照,心里不禁一凉。而这一点,想必老妈早就知道了。
老爸是在小姨离开后一星期去世的。他不是死于癌症,是并发症夺去了他最后的生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在医生宣布的那一刻,我还是一下就崩溃了。
我一直以为老爸老妈可以白头偕老,我坚信老爸和老妈一定能让我亲眼见识这个美丽的祝福。却没想到,老爸刚刚白了鬓角,就这样走了。他才五十六岁呀。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不负责地撒手走了呢?
追悼会相当隆重,设计院的人都来了,不能参加的领导也送了大花圈。所有亲朋好友全部出席,包括堂伯父一家和我们原先的老邻居。我哭着给小姨打了电话,她因为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不能前来出席。她也特别悲伤,特意发来了唁电。
遗体告别的时候,来宾们排着长队跟家属见面。我一万个没有想到老孤会出现在来宾的队列里。他一身黑,神情肃穆地跟老妈握手,又跟我紧紧握了一下,让我节哀顺便。
脑子突然走神了,被老孤突如其来的出现。我心里就像揣了十几个小耗子,上窜下跳乱怎么都无法集中精力。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这可是在我老爸的追悼会上呀。
老爸去世的消息我曾发短信告诉北京,鸽子和老孤都来电话向我表示慰问。后来老孤又发短信询问追悼会什么时候举行,我好像回复给他。要知道这可是千里之外的G城,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
G城多雨,这一天也不例外,漫天的细雨静静飞舞,像在为老爸的离去而悲泣。
从追悼会出来直接进了火葬场。等候的一刻我找到老孤,本来是想感谢他,不知怎么变成问他你来出差了呀。老孤含糊其词,没有明确回答,等我再问他什么离开,他说下午三点半的飞机。我心情有点复杂,也许人在这种时候感情都很脆弱。老爸去世后方立民只打来过一个电话,那是他出国学习后第一次从德国打来国际长途。我知道方立民在那边津贴很少,并不怪他,只是由老孤联想到方立民,又从方立民再想到老孤,自然就会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我不是想说老孤好,可他的出现真的让我感动。
老孤见我愣愣地站在雨中,急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我身上。外套带着老孤的体温,我的心立刻被散发着男性气息的暖意所包围。
要说起来这一幕并不陌生,老爸和方立民都曾在某个下雨或下雪的日子这样。过去的日子有他们为我遮风挡雨,可是现在,方立民不再是过去的方立民,今后也没有人再像老爸那样疼我爱我了。我为我的失去而悲伤,为我必须承受今天这样的局面而悲伤,心里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