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概是我们这几年来最坦诚相见的一次谈话,尽管方立民是用转述的口吻,我听着依然不是滋味。
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表面却要装得若无其事。这很痛苦。可是假如这痛能换来以后的甜蜜,能找回过去的和谐,就是比这个更苦更痛我也心甘情愿。
方立民又一次悄悄看表,被我看在眼里,我真恨不得一把将他的表摘下来扔到大街上去让车压碎。都什么时候了,他还三心二意。可一张嘴,话就口不对心地说了出来,你还有事吗?有事就去忙吧。他忙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六点半……还有课。我的声音马上就变了,是德语课?他点了点头,特意再次解释,恬恬,我跟小王真的只是师生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不用看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嘴脸。
方立民一看不对,赶紧说要不我打电话去取消吧,少上一次也没关系。说着拿出了手机。我也不知发了什么邪,当即扑过去阻止并坚决要他马上就走,他也知道我憋着一腔邪火,偏要跟我推来搡去就是不肯离开,我心里翻腾得犹如火山口上的熔岩,最后终于喷发,你到底走是不走?你不走,那我走!
头也不回地冲出星巴克,拦住一辆出租就跳了上去。
我承认德语教师不过是个借口,真实的理由还是因为方立民,因为他的坦诚,我明白了推迟结婚的原因,却也因此再次遭受打击。我脑子又乱了,一时无法接受,我必须离开他独自好好想一想。
曾经以为两人相爱就应该毫无保留,应该无话不说。我是这样要求方立民的,他也点头答应过。可是,心里装这么大的事他只字不提,他居然防范得滴水不漏,他宁肯把心里话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恨他,恨他瞒我瞒了这么久,恨他不肯相信我,恨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他最亲近的人。
心里话不是只跟最亲的亲人说吗?
夜幕降临,我像个游魂似的飘在街头,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心里藏着无限悲哀。原来方立民是患了将来恐惧症,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要跟我求婚,为什么又要把这些委屈埋在肚子里发霉生锈?为什么要等到快结婚的时候才说出来?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将来没有信心?一想到这些年在一起的甜酸苦辣,一想到我们曾经那样相爱,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就在我茫然无助走投无路的时候,小姨突然打来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小姨名叫汪梅兰,梅兰是她的笔名。她是中国言情小说的代表人物,拥趸遍及全国各地,已经出了二十几本小说,几乎都在排行榜上,经常在各地搞签售活动。
小姨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也是我最崇拜之人。我对她的记忆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永远记得她那时候的模样,一条牛仔裤,一件掐腰皮夹克,非常随意的装束。她见到我似乎有些紧张,马上蹲下来跟我说话,刚开始我还有些害羞,不过很快就跟她熟悉了,因为她居然有耐心听我喋喋不休讲述学校的事情。
小姨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迷人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索。比如,她穿着时尚,可脖子上却一直戴着一个鸡心项链。九十年代初鸡心项链也许还能视作一种时尚,可现在还有谁戴它呀?小姨就能不弃不离自始至终戴着这个老古董。我猜,那一定是小姨过去的情人送给她的礼物。
小姨盛名之下,没有半点架子,不仅对老妈言听计从,对我也溺爱得无以复加,只要我喜欢,不管这东西国内有没有,下一次见面一准买来。当然,这个下一次很可能是一年以后,因为她很少去我们G城。我攒了好些玩意儿,比如带水钻的发夹、扎头发的丝带、法国面具、八音盒、随身听录音机、随身听CD机、原版外国CD、台湾出版的画册、小项链小手链等等,总之,所有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是小姨送的礼物。
小姨的作品我都收全了,大部分是用当年省下的老妈给的零花钱,它们都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也是鼓励自己奋斗向上的精神动力。我还悄悄收集了小姨的个人资料,其中包括道听途说的消息:比如她曾经结过一次婚,至今无儿无女,推崇独身主义,目前一个人居住在怀柔一处依山傍水的别墅里。她非常美丽,跟老妈不一样的是,她更加妩媚,还显得特别年轻。刘妍曾经见过我家小姨,她惊叹说,你小姨不会是天山童姥吧?!
谁都知道,天山童姥每到三十六岁就要返老还童一次。可惜我没敢把这话告诉小姨。
我之所以拼了命要考到北京来,多少跟我小姨在这里有关。高考填志愿时本想考中文系,可老爸老妈都反对,他们认为我数学好,应该学理科。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只好继续当一个好孩子。那时候我甚至想过,要是小姨是我妈该多好啊,她肯定会按照我的意愿让我自己选择学业。后来到了北京,小姨却搬到郊区去了。因为离得太远,我也没法老去她家蹭饭,不过,我自然而然把她家当成了自己另外一个家,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不跟老妈说,却一定先跟我小姨商量。
小姨告诉我,她下午进城办事,打我手机一直不通,于是就打电话到我公司去了。她的话刚说了一半,我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她已经知道我辞职的事情了。情急之下我忙问,你没有告诉我妈吧?小姨永远善解人意,她和蔼地说,没有。我还没问过你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不管怎么说,晚饭终于有着落了。
每次小姨请我吃饭都让我点菜,每次都说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而她却在对面笑眯眯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像我脸上长了一朵花。我特别喜欢跟她在一起,还把她对我的好理解为对自己孩子的宠爱。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我对那只猫就是一种类似母爱的感情,当然用猫来比喻我不太恰当,但小姨自己没有孩子,我又是她的外甥女,也是她亲姐姐唯一的独苗,她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
我跟小姨感情很特别,在她面前从不隐瞒什么,比如抽烟。大学时,我们宿舍六个女生有两个吸烟,为了不难为室友同时又不让二手烟危害自己健康,我也学会了以毒攻毒。刚跟方立民好的时候我很注意,他说过不喜欢女孩子吸烟。为了呈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我只得让室友帮忙掩饰。而且,在他的影响下,我已经成功地把烟戒了。这几天因为心烦,我又重操旧业。
小姨是著名作家,自然烟不能少,要不她如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捕捉灵感呢。她见我拿出了一包中南海,又在包里翻找打火机,就掏出自己的给我点着,并对我做了一个真拿你没法子的表情。
说到抽烟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我老妈比较老派,不像小姨这么开明。上大学的时候她曾特地叮嘱我两件事:一是不要过早谈恋爱,二是不要学会抽烟。当然,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和医生做出的告诫。可惜,这两件事我都没有做到。老妈洞察过人,大二时来北京看我,我已经非常小心一个礼拜没有抽烟了,结果几个月后老爸出差路经北京,临走时特地给我留了两条烟。开始我还奇怪,老爸怎么知道我会抽烟的,后来才明白过来,不是老爸先知先觉,是我老妈火眼金睛。老妈虽然明察秋毫,可真知道宝贝女儿吸烟了,她还是网开一面,只是自己不便给我买,却让老爸当了圣诞老人。
我点了一个凉拌荞麦面,一个麻酱拌莴笋叶,还要了一条水煮黑鱼。“沸腾鱼乡”的凉拌荞麦面特别好吃,我每次都能把一整份全部吃完。小姨怕辣,她只要了一个滑蛋豆腐陪我大快朵颐。一边吃小姨一边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这一问,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把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一股脑统统向她倒了出来,说到伤心之处,还哭了一鼻子。
小姨饶有兴趣地听着我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说完了,哭完了,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一边用餐巾纸抹嘴一边向她撒娇说,小姨,我能去你家里呆两天吗?两天就行。我现在没有工作,一个人在家呆着可烦了。
小姨说,好啊,到我那里住几天吧。你还没有好好在家里住过呢。现在那边树也绿了,花也开了,周围的环境可美了。
我连洗漱用具都没带,就跟着小姨来到了她家的别墅。
小姨的别墅不是太大,共有两层。进门是一个玄关,客厅冷色调,四白落地,却有一面墙用青砖砌就,上面挂了一块旧货市场淘来的木雕,形成一片自然的装饰。客厅的家具也古色古香,沙发是深蓝色,非常柔软,一坐就深陷其中,舒适得不想再站起来。沙发当中是一块中型的羊毛地毯,花纹也是蓝色调,地毯上放着一只笔筒型的玻璃大花瓶,里面是怒放的白色百合花。
一楼有一间书房、一间佣人房、一间厨房和一个卫生间。我被安排在二楼客房,跟小姨的主卧相邻。楼上也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卫生间,一个房间被小姨拿来当仓库,专门堆放她自己的书和一些没用又舍不得扔的东西。
当天晚上,我跟小姨在客厅里喝红酒长聊。我问小姨,你觉得我应该辞职吗?
小姨像看着一个情人那样望着我说,谈不上应该也谈不上不应该,这是你人生中自己做出的一次抉择。既然已经做了,就不要后悔。
那我跟方立民的事情呢?我应该怎么办呢?
顺其自然吧。
可是,我心里特别别扭。他这样做岂不等于把我跟他好这四年都否定了吗?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哪?
我只跟他一起吃过一次饭,对他还不太了解。不过,我觉得他是个比较有教养的孩子,也很懂事。
懂事还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
小姨望着我,你所谓的不道德是……
那还用说,当然是擅自取消婚礼。而且,他跟那个德语家教也关系暧昧。我非常肯定地说。
小姨笑了,语气优雅,这件事呢,可能得这样看,小方突然提出推迟结婚的确不太恰当,而且有些过分。可是,这件事必须向家庭和朋友解释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呀,他也同样要面对这个问题。他是个聪明人,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一定认真考虑过。你想啊,假如他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就糊里糊涂跟你结了婚,到那时候再后悔,你们面临的就不是推迟结婚而是离婚了。你当然是希望跟他白头偕老守候一辈子,不想当中节外生枝吧?所以呢,小方这样做我倒觉得他很慎重,当然不免有些自私。至于他跟那个德语家教的事,我觉得用不道德来形容可能有些夸张,你通过一个电话就断定小方跟人暧昧是不合适的。要知道,爱情只需要激情,维持一段感情却需要信任。归根结底就看你对他到底还有没有感情?感情是你们俩的事情,关键在你自己,你到底还爱不爱他?如果爱,就相信他,就给他一些时间又何妨呢?
可是小姨,你真觉得方立民是因为对未来担心,怕他达不到我对他的希望而取消婚礼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男性普遍对婚姻都有一种恐惧,表现出来的形式可能不同。你可以在跟他沟通的时候主动问他,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有时候,能说出口的原因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原因。不管怎么样,你要先跟他交流,跟他沟通。
小姨,为什么爱情非要遭遇挫折,非要一波三折,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帆风顺就没有水到渠成的爱吗?
这个问题很早我就问过自己了,没有答案。后来,后来我也就不问了。我想这是老天给我们的一种考验,也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吧。
又聊了一会儿,我撒娇说,小姨,这件事情我该怎么跟家里去说呢?
小姨望着我笑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件事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现在离“五一”只有两个星期了,你尽快告诉他们呗。
就在这时,小姨家的电话响了。她拿起话筒,喂了一声,惊讶地说,姐,是你?不由自主朝我看来。
我赶紧跟小姨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说我在这里,又从茶几下拿了一份报纸,在边上写道:千万别告诉她我在这里,也别说我的事情。随即举到小姨面前。
小姨看了一眼,继续通话,……有事啊?……哦,那就好。……恬恬挺好的,不过我刚从外地回来还没见到她呢。……我知道,我会的。
我猜老妈又在跟小姨讲我结婚的事,心里急得不得了。
不知怎么小姨也有些紧张,说话的样子都跟平时不太一样,……哦,目前还没时间。因为过两天我要去哈尔滨开一个研讨会。另外五月份在上海有个图书订货会,出版社希望我去,到时候看情况吧。下半年新书出来的时候,出版社会安排我去南方开签售会。怎么,出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