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讲 庄稼会报复种田人-人间庄子

——《庄子·杂篇·则阳》解读

人的世界里有国家有城堡,动物的世界里也有国家有城堡。有一个蜗牛家族生活在两个国家的交界线上,此地战乱频繁,不时有动物从甲国逃窜到乙国,也有动物从乙国逃难到甲国。蜗牛个体渺小而脆弱,它们的外壳用小石子就能撞碎,然而在如此动乱的年代它们却能够活得好好的。

清晨,蜗牛从轻柔的阳光中醒来,看着天边逐渐亮起,喝着甘甜的露水;中午,蜗牛看着身边的过路人一波一波过去;傍晚,蜗牛随着落日一起入眠。蜗牛们的生活很有规律,幸福而快乐,虽然它们只能在一条小细线里行走。每当它们伸出两条触角,左边一条在甲国,右边一条就在乙国了。匆匆逃亡的动物从国界线的这一边跨到那一边,步履快,步伐大,小蜗牛却从没被踩中而受到伤害。

很多年过去了,两国之间持续争战,尸横遍野,逃亡的动物也随之遭殃。猪牛羊就不用说了,缺少粮食的士兵绝对不会放过它们。猴子在森林里称得上敏捷机灵,可一旦它们被人抓住,身上就会被绑上长长的绳子,被训练做窃取敌方情报的探子。虎豹号称森林之王,也无法幸免,被人用火烧了洞穴,被钢箭射破心肺,皮毛也被人用刀子剥下来,披在身上以示军威。乱箭横飞中,越是体形高大的动物越容易被射中。对于动作灵活的动物,士兵们就用围堵的方法捕获,结果,罗网恢恢,疏而不漏。

最后只剩下蜗牛,它们从没离开过家园,竟然出人意料地活下来了。蜗牛在国界线上代代繁衍,渐渐让整条国界线都布满了蜗牛。突然有一天,一只兔子从甲国前往乙国,路过这里,惊讶道:“天哪,你们占据着边界线不离开一步,没想到竟然能发展得这么好!”蜗牛国王听了很开心。即使是蜗牛,它也有大志,总是想:能不能有机会发展得更好呢?兔子看出了它的心意,笑道:“我正要到乙国的草丛里居住。现在乙国很强大,其他国家没有敢侵入它的,如果你们跟我一起去,住到乙国中心,肯定很安全;并且你也可以跟乙国国君学习一二,他可是位英明的君主。”

蜗牛国王听后,心动了:是呀,如果永远只在边界线上生活,国度总是有限的,不如去辽阔的乙国去,越接近乙国中心就越安全,四面八方的其他国家就算入侵也杀不进来。蜗牛国王于是带着家眷和下属一起奔向乙国。

一路上风景优美。蜗牛国王也看到很多过去的朋友,它们有的结婚了,有的老了,已是儿孙满堂。等到了乙国国都,到处一片繁荣,商品琳琅满目,路人川流不息。蜗牛国王在国都附近的一片树丛里居住了下来。

头一年,风和日丽,草叶肥美,蜗牛王国的子民们安居乐业;第二年就不行了,蜗牛国王突然发现平静的日子没有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原来随着乙国国力的强大,居民的生育越来越多,淘气的孩子常常跑到草丛里嬉戏,抓了许多蜗牛来玩,蜗牛脆弱的生命多有损伤。有好几次,连蜗牛国王也差点被逮住。又过了几年,适逢乙国国王七十大寿要建庆功台,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施工中蜗牛王国死伤一片。就在乙国皇帝七十大寿当天,一个少年看到了蜗牛国王这只体形异常之大的蜗牛,就抓起来往墙壁上一扔,“啪”的一声,蜗牛国王的外壳被砸得粉碎,风一吹,如灰散去……

蜗牛王国早先的地理位置是很特殊的,在两国分界线这个本是最危险的地方它们却过得很好。因为它们本身能顺其自然。这一点就跟圣人一样,能在混乱的世道中安心生活。

则阳到楚国游历,楚臣夷节向楚王谈到则阳,但楚王没有接见则阳,夷节只得作罢归家。则阳见到楚贤人王果,问:“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谈谈我呢?”王果说:“因为我比不上公阅休啊。”则阳问:“公阅休是做什么的?”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脚下休息。有人路过问他在做什么,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你要拜见楚王的事情连夷节都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比不上夷节。夷节的为人,没有实德而有世俗的智巧,从不能约束自己做到清虚恬淡,总有用他特有的办法巧妙地跟人交游结识,在富有和尊显的圈子里沉迷,使德行有所毁损。像冬日里受冻的人盼着温暖的春天,像中暑的人求助冬天冷风带来凉爽。楚王的为人,外表高贵而又威严,对有过错的人像老虎一样不会给予一点宽恕。如果你不是特别有才辩,且德行端正,又怎么能够使楚王折服!连夷节不能说服楚王,而我连夷节都不如,找我又有什么用呢?那些圣人潜身世外,却能使一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与贫困,当他们通达时,也能使王公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对外物,他们与之和谐共处;对他人,他们乐于沟通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有时候一句话不说竟也能用中和之道给人以满足,跟他们走在一块儿就能受到感化。父与子的关系都各得其宜,而以清虚无为的态度看待周围的人。圣人的想法跟一般人的心思差距甚远。所以,要使楚王信服还得去找公阅休。”

王果所说,不仅指圣人的出世态度与常人的差距,还指圣人对身边事物的感染,是一种精神支柱、一种榜样的力量。圣人通达于人世间的各种纷扰和纠葛,周遍而又透彻地了解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出于他们的本性。回返真性,虽然有所动作,却没有忘记把师法自然作为榜样。忧心于智巧与谋虑,因而行动不宜持久。

生来就美的人,别人给他镜子他才知道自己的美,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他也就不知道自己比别人美了。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就不会有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终止,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这就像圣人关爱民众,别人称他为圣人,他就会以自己能关爱民众沾沾自喜;如果没有人告诉他关爱民众是值得表扬的行为,那么他就只是一直爱着民众而已。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给予人们的爱就不会有终止,人们安于这样的抚爱也不会有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看事情要看本质。当你面对祖国和家乡,心情就会舒畅。就算由于远近高低的丘陵草木的遮挡而模糊不清,但你心里还是十分欣喜的。因为这是你的家乡,你回到了这里,站在有归宿感的土地上,所以你心满意足。蜗牛国王总认为自己要做一些事情才能证明实力,它不知道现有的状况已经证实了它的管理水平,一心只想着去争取更高的、遥不可及的目标,于是就向灭亡靠近了。

《则阳》里用长梧封人与子牢的对话来说明成事的两大要素:一、做好自己;二、为自己成事创造条件。长梧封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务时千万不能卤莽,治理人民不要乱来。过去我种庄稼鲁莽而草率,锄草的时候我随意乱来,结果它长出的籽实就少,这是反过来报复了我。第二年我改变方法,深耕细作,禾苗繁盛,收获时籽粒饱满,我也就一年到头能够吃上饱饭了。”庄子借用劳作提出人民意识对统治的反作用力,庄稼会报复种田人,我们也要看到关系成败的要素:没种好庄稼,收成肯定不好;单种庄稼,不去锄草,没创造良好的条件,收成同样好不了。所以,当我们本身有实力、很自信时,更要为自己创造条件。英雄无用武之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是这个道理。

《则阳》又一次说到否定之否定,借蘧伯玉的故事说明人们的是非观念不是永恒的,认识也是有限的。蘧伯玉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他对世界的看法与日俱新。年初时认为是对的,到了年终时又转而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后来还会不会认为是错的。用肉眼去看万物,能感觉到它们的产生却看不见它的本根,能感觉它们在世界上出现却寻不见它的门径。人们常常尊崇自己的才智所能了解的知识,却不懂得凭借自己的才智起初不知而后才知,这不是人生的最大疑惑吗?

《则阳》中通过柏矩游齐之所见,批评当世君主为政的虚伪和对人民的愚弄。柏矩向老子求学,说:“我希望能去天下游历。”老子说:“算了吧,我告诉你,游历天下跟呆在这里一样,没什么区别。”柏矩再次请求,老子问:“那你打算先去哪里?”柏矩想了想,说:“我想先到齐国。”

柏矩到了齐国,看见一个犯人正被拉着抛尸示众。柏矩推推尸体,把他摆正,再解下朝服覆盖在尸体上,接着他嚎啕大哭起来:“你呀你!天下出现如此大的灾祸,偏偏被你先碰上了。天天说,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世间一旦有了荣辱的区别,天下各种弊端就显示出来了;财货日渐聚积,然后各种争斗也就表露出来。如今树立那些人们所诟病的,聚积着人们所争夺的,使得人疲于奔命,想要不出现这样的际遇又怎么可能呢?古代人君,把功劳归于百姓,把过失归咎于自己。所以,那时候的社会,只要有一个人受到损害,君主便责备自己。如今却不是这样的,君主隐匿着真相而责备人们不能了解,制造种种困难却归罪于百姓不能克服,增加过多负担却指责别人不能胜任,把路途安排得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达到。百姓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用虚假来应付。盗窃那样的行为,要是真要怪罪的话,最应该责怪的人是谁呢?”

从这段对话看,仁义是一种评判好坏是非的标准,没有仁义之前世间也是如此运转。一个社会的原生态不会因为一个制度的出现而改变。有了仁义,人们知道了什么是罪恶,看到了世界是如此罪恶。以前大家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会推卸责任,君王也会从自身分析失败的原因;有了仁义后,君王们推卸责任就容易多了。

在之后关于宇宙观的言论里,庄子对“社会契约”的形成进行了分析。少知向大公调求教,问:“什么是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当你聚合十个姓上百个人而逐渐形成的共同习俗,结合差异形成混同的整体,离散整体而又划为不同的个体。如今指称马的上百个部位都不能获得马的整体,而把马拴缚在眼前,大家就一目了然。所以说,山丘要积聚卑小的土石才能成就其高,江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能成就其大,伟大的人物并合了众多的意见才能成就其公。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的东西,自己虽有定见而不执著;由内心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故意跟他人抬杠。四季具有不同的气候,大自然并没有对某一节令给予特别的恩赐,这样年岁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这样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国君没有偏爱,因而他们各自德行完备。万物具有各不相同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特定强求的作为,没有作为因而也就无所不为。时间顺序有终有始,世代有变化。祸福在不停地流转,出现违逆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有所端正的同时也就有所偏差的。就拿山泽来说,生长出的各种材质都有用途;再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处在同一块地方。”

庄子借丘里之言说道,我们在此却看到了他对社会契约的定义:一定数量的人群,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形成的为所有成员都接受的一些准则。例如马的形象、马的特性,其实都在大家脑海里有印象,只有被大家共同认识才能互相交流。

接下来,庄子将道的概念延续,探讨了世界,这和《齐物论》里有关物种起源的一些观点很接近。

少知听完对丘里之言的解释,问:“既然如此,我把丘里之言直接当成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的。倘若我们现在计算物的种数,肯定不止一万,而我们只有把它称作万物,用数目字最多的词语来称述它。天和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与阳是元气中最大的,而大道却能把天地与阴阳相贯通。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它,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假如用这样的观点来寻求区别,就好比狗与马,其间的差别也就太大了!所以说道不能只用丘里之言的概念去解释。”

少知又问:“四境之内,宇宙之间,万物的产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大公调说:“阴阳相应、相消相长,四季更替,相生相衰。欲念、憎恶、离弃、靠拢,接连兴起,雌雄性交合亦是常有。安全与危难相互变易,灾祸与幸福相互产生,生死聚散因此形成。从这些现象的名称与实际都能理出端绪和其精细微妙之处。随物变化的次序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轨迹,有了终结就有开始,这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言语所能致意的,智巧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罢了,这样的描述还超脱不了人的局限。而体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消亡,不探究事物的源起,因为这是语言没有办法归纳和修饰的。”

少知又问:“季真所说的‘莫为’,接子所说的‘或使’,这两家的议论哪一个最合乎事物的真情,哪一个又是偏离了客观规律?”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现象;可即使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解释它们为什么会叫,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以后将会怎样。我们用这样的道理来加以推论和分析,其精妙无以伦比,浩大不可围量,无论是‘或使’——事物的产生有所支持,还是‘莫为’——事物出生于虚无,两种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避免为物所拘滞,因而最终都只是过而不当。‘或使’的主张过于执滞,‘莫为’的观点过于虚空。有名有实,这就构成物的具体形象;无名无实,事物的存在也就不可靠。可以言谈也可以测度,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真实也就越疏远。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相距并不远,其中的规律却是常人所不易察见的。事物的产生有所支使,还是事物的产生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借生出的偏执之见。我观察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末绪,事物的将来不可限止。没有穷尽又没有限止,言语的表达不能做到,许多物象具有同一的规律。而‘或使’、‘莫为’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物象一样终始。道不可以用有形来表达,也不可以用无形来描述。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端,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能符合于道;言语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都滞碍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称述;既不说话也不缄默,评议有极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极限的。”

历代学者对这一段的翻译有些含糊,这里我们来归纳出几个要点:

一、认识上要包容。如果我们要吸纳别人的意见,就要有自己的主见而不能有固执的成见;如果是自己感悟到的观念,就算是正确的,也不能因此而拒绝别人的意见。二、大道是抽象的,是最高的抽象,没有一般名词所具有的确定称谓。宇宙是运动的,安危相互转换,祸福相互转化,缓急有韵律,聚散有定。这就是名与实之间的纲纪,也是对精微世界实体的一种标记方式,道存在于运动当中。三、我们可以用语言指称和意会事物,认为天地万物都是某个人创造和驱使的,就会得到实质性的观念;认为天地万物是自然而然,从来如此,没有造物主在背后遥控的,就能得到抽象的观念。这两种观念没有对错之分。万物本原是无限深邃的,万物的未来也无法预计,都是追不到尽头的。

《则阳》中的世界观、宇宙观在当时是一种进步。正因为这样,我们明白了生命中的轻不一定就是轻,重也不一定就是重;有不能承受的轻,也有无法抓住的重。人生苦短,万事不必太执著,苦苦相逼不如相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