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外篇·达生》解读
在这里,我想讲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在一个春天,订婚没多久的女子问书生:“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去找我吗?”书生说:“会的。”女子又问:“会一直找我吗?”书生使劲点点头说:“会的。”女子再问:“你会找到死为止吗?如果我一直没出现。”书生说:“会的。”
当天夜里,书生做了个梦,梦中有只寒蝉在鸣叫。在当地的习俗里,春日梦蝉意味着将有无法捉摸的厄运。书生醒来时发现女子不见了。他断定女子走了,急急忙忙抓起衣服冲出了门,可没走几步就晕倒在地。邻居把他送回房间,他醒来后哭着喊着要找女子。
从那天起,他就不吃不喝了,日日在门口等着女子,想着曾经的梦,梦境里那只寒蝉叫得如此悲凉,莫非女子遇到什么不测?他不敢想下去,但他又不知道去哪找。他幻想着女子有一天会突然回来。不知不觉中,他的青丝变成了白发。
书生还在等,像是守株待兔。没多久,一个号称会解梦的说书人路过村庄,看到少年白头的书生。了解事情缘由后,说书人捋着山羊胡笑道:“这事好办。既然是寒蝉告诉你的,那你就去找寒蝉吧。”书生一听,似乎有盼头,便问:“现在还是初春,我要去哪里找寒蝉呢?”说书人指了一个方向:“去楚国吧。”
书生便去了楚国,他发现那里气候与家乡截然不同。楚国的季节要来得更早一点,已是炎炎夏日,无数的蝉在树梢上鸣叫,空气中一片喧嚣。
书生走到一棵大树旁边,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捕起蝉来像拾取一样熟练。书生兴奋地说:“老先生真是灵巧得很啊!我也在找一只蝉,但它是寒蝉,深秋才会出来;一个高人告诉我楚国有这样的蝉,我便前来寻找了。”驼背老人看了看书生,笑了笑:“你看树上有成千上百只蝉,但多是夏天的蝉,寒蝉就藏在这千万只夏蝉里,你可要细心找找。”
书生谢过驼背老人后开始用竹竿打蝉,把趴在树干上的蝉惊起,可没等他分辨出哪是寒蝉哪是夏蝉,它们又重新堆积成一团。“这样不行,你必须把蝉一个个粘下来才能看清楚。”驼背老人看着狼狈的书生,摇了摇头。书生又打了几下后仍无成效,不得已只好请教:“我看老先生捕蝉动作很伶俐,请问您有什么绝招吗?”
驼背老人说:“我倒是有一些绝招。在经过五六个月的训练后,我可以持竿,并在竿头上累叠上两个小球而不使球掉下来,这个时候我去捕蝉,能逃掉的蝉就很少了;如果练到能在竿头上累起三个小球而能让它们不从竿头上掉下来,那么能逃跑的蝉就只有十分之一了;如果能在竿头上累叠上五个小球而能让它们不从竿顶掉下来,再去捕蝉就像在地上拾蝉一样容易了。这时我立定了身体,就像一根立着的断树桩;我控制着手臂,就像一根枯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我心里却只想着蝉的翅膀。当我达到了这种境界,抓蝉就很容易了。”
书生听完,拿着竹竿练起来;他必须努力,因为寒蝉关系着他心上人的命运。一开始,他心急如焚,连一个球都累叠不起,后来,在驼背老人的安抚下,他慢慢练习,可以累叠起两个小球了。他一天天练着,到了第三个月,他渐渐放下心中牵挂,一心与天地大同;到了第四个月,他终于可以累叠起五个小球了。第四个月刚好是夏末秋初,树上的夏蝉都死去了,只剩下寒蝉还在鸣叫。
书生轻而易举就收获了寒蝉。他把寒蝉捧在手心,发现寒蝉抓着一个纸团,纸团上写着:“家中有事,我需回家一趟。”看到心上人的字迹,书生才放下心头大石。他快马加鞭赶回家,发现女子正给他准备丰盛的晚饭。书生一问,才知道是女子的弟弟中了举人,作为姐姐,她当然要回去庆贺。书生至此明白,梦到寒蝉并非意味着厄运,一切都是心魔。
心魔,其实就是心理暗示。《达生》是《庄子》中叙述寓言最多的一篇,十三个寓言故事罗列在一起,每个故事基本都和心魔有关。于是,在《达生》中,生活成了一场行为艺术。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很多人之所以能够成功,往往是因为外物给予了他多大帮助,关键是他有坚定的信念,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就好比多了个守护神,会时刻保佑着你。
《达生》中有个关于游泳与潜水的故事。游泳,是通过运动不让身体下沉,漂在水面依然呼吸顺畅;而潜水,则是把全身钻入水底,潜伏多时后再探出水面。
如果说游泳是属于人对水的克服,那么潜水则是人对水的统治。于是,庄子说,会游泳的人要去学习才能懂得撑船的技术,而会潜水的人不需学习就可以撑船,并且要比学过撑船的人更熟练。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会游泳的人去撑船,其实依然是在与水对抗,只不过是借用船去克服水,人与水的关系依然是相对的;而会潜水的人去撑船,由于他对水已毫无恐惧,水已经成了他身体一部分,水性跟他一体,所以无论漩涡还是暗礁,他都不怕。这种不怕,就是自信。因为自信,所以无敌。
心魔积极的一面叫自信,不积极的一面就是扰乱正常行为的恶念了。赌博的人,如果用瓦片去做赌注,他的技巧会十分高超;如果用带钩去做赌注,他的心里就会有疑惧,动作就变形了,技巧就显得不那么专业了;而用黄金做赌注的人很容易头脑发昏,心烦意乱。其实他掌握的技巧是一样的,但由于赌注不同他的发挥不同,赌注越贵重他发挥越糟糕。这就是心魔的纷扰。人对贵重物品会不由地产生顾惜的心理,有了这样的犹豫,用出来的技巧笨拙就不奇怪了。
轻微的心魔能搅乱行为,严重的心魔则能损坏身体,疑神疑鬼就是自取灭亡。
齐桓公在一片草泽中打猎,管仲替他驾车。突然桓公大叫起来,紧紧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刚才你看到了没有?你见到了什么?那个鬼影是谁?”管仲一脸迷茫,说:“什么都没有啊!”桓公打猎回来,因此疲惫困怠而生了病,好几天没出门。
没多久,齐国有个叫告敖的道士对齐桓公说:“依我看来,大王您是自己伤害了自己。我听说你看到鬼影,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鬼又怎么能伤害你呢?我觉得大王您是内心过于忧郁了,一忧郁,精魂就会离散在身体之外,这时你就会对来自外界的骚扰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分析和理解。郁闷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人就容易发怒;如果这样的忧郁之气能下达而不能上通,人就容易健忘;如果既不上通又不下达,忧心忡忡,那就会生病。”桓公一听,心里舒服了些,问:“这样说来,世界上难道没有鬼吗?”
告敖说:“有啊!当然有鬼。在水中肮脏的污泥里有叫履的鬼,在厨房的炉灶里有叫髻的鬼,在门户内的各种烦攘里有名叫雷霆的鬼,朝东北的墙根下有名叫倍阿鲑的鬼在跳跃,在朝西北方的墙下有名叫攻入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在大山里有山鬼夔,在郊野里有野鬼彷徨,在潮湿泥泞的草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桓公一听,赶紧又问:“那种叫委蛇的鬼长什么样?”告敖说:“委蛇的身躯跟车轮一样大,和车辕一样长,穿着紫色的上衣,戴着红色的帽子。他最讨厌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能见到他的人是应该能成为霸主的人。”
桓公听完,哈哈大笑,说:“对对对!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桓公整理好衣帽,跟告敖坐着聊家常,不到一天,病就好了。
桓公的病与前面那个书生的困惑是一样的。他见到鬼,以为鬼要伤害他,结果就病了;后来当他知道鬼是成为霸主的征兆,病很快就好了。这便是心魔的转换。庄子在《达生》中劝诫我们,要警惕消极的心理暗示,不能盲目迷信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忘掉心魔,就跟醉酒之人一样,对自己毫无伤害。醉酒的人从车上坠落,虽然满身是伤却不会死去。他的骨骼关节跟旁人一样,而受到的伤害却跟别人不同,这是因为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他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
为了论证忘却心魔后的无敌,《达生》里又写到斗鸡的故事。纪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过了十天,周宣王焦急地问:“鸡驯养好了吗?可以斗了吗?”纪子说:“回禀大王,还不行呢,那只鸡还虚浮骄矜、自恃意气哩。”又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纪子说:“还是不行,那只鸡还不够安静,它一听见响声就叫,一看见影子就跳,很容易躁动。”又等了十天,周宣王再问,纪子回答说:“那只鸡还是那么顾看迅疾,意气强盛,还不够冷静。”又过了十天周宣王再问,纪子说:“这下差不多了。即使别的鸡故意挑衅它,在它跟前打鸣,它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大王你看,这只鸡简直就像木鸡,现在别的鸡没有敢和它对战的,一看到它就掉头而逃了。”
原本这只鸡总以为自己很强,看到鸡就想斗,看到影子就叫,越没水平的人越虚张声势。后来,这只鸡不再浮躁了,它便有了霸气。霸气是它后天所得的吗?非也!霸气是它的真实水平。可见,只有杜绝庸人自扰,方能发挥水平。
对心魔的消极影响,庄子的批判是不遗余力的。对于心魔,他并未全盘否定。他不赞成只强调心理修养而不注重形体关注,或只注重形体健康而不注意心理修养。单豹与张毅的命运就是两个典型例子。
鲁国有个叫单豹的人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边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名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但有一天他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人,那些高门甲第的富贵人家无不趋走参谒于他,可他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单单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单单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却侵扰了他的内心。
只注意心理而不注意形体,往往被心魔控制,吃力不讨好。有个叫东野稷的人很善于驾车,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时能形成规整的圆形。鲁庄公认为就是在纸上画图也不过如此,于是要他转上一百圈,结果失败了,因为转一百圈已超过马的体能,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所以必定会失败。
心理不能盲目控制形体,毕竟形体有个度的限制,应该量力而为。同样,只顾形体而不注意心理也不行。心魔是一个暗示,是在潜移默化中提醒你,过分相信不可取,全然不信也不可取。
想到这里,就可明白《达生》的主要意思了:要想保留本性,通达生命,就要注重心理生理的平衡。对积极的心理我们要利用它,相信自己的能力,努力去创造价值;对消极的心理我们要警惕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谨慎对待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要顺应形体,不要盲目消耗形体。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享受到生命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