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夜晚让我数羊-你的身体充满鸦片

我给珂珂回了一封长长的邮件。

我只是一个医药代表,我想我不能把她的故事写成一个优秀的小说,但是如果有时间和心情,我会试一下。我在想象着她的沙滩与海边,想象着她海边的屋子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像我的阁楼一样,有一个木窗。写一封长长的回信,花去了我一天的时间。但是令人失望的是,我再也没有收到珂珂的回复邮件。我想,珂珂,从此后在我的生命里,彻底地消失了。

有一天我又去了美加乐超市。我买了一些食品,在收银处,我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珂珂的超市收银员。但是她一定不是珂珂,因为我看到了她脸上的一颗泪痣。她用职业的微笑和我打招呼。我笑了,我问她有没有一种叫沃特加的前苏联产的酒,有着一种青草味道的酒。她说有的,你去货架上找找。我说我找过了。珂珂于是叫了另一个超市里的工人帮我去找,一会儿,果然看到那个人提着两瓶酒出来。

她说,你喜欢喝这种酒?这种酒很少有人喝的。

我说是的,但是《苏州河》里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男人就喜欢喝这种酒。

她说,但是你的脸上没有粉刺啊。

我笑了笑,我说我早就过了青春期,再长粉刺才怪。

她说,这是一种烈性酒,你不要贪杯哦。

我想我是不会贪杯的,但是我的脑子里挤满了《苏州河》里的镜头。那是一部拍得不坏但也不很好的电影,我喜欢里面的镜头语言,有些借签外国电影的手法,特别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总是在一些中国电影里看到外国电影的影子,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常来这家超市,所以我常能看到这个长得像珂珂的女孩子。她扎着辫子,模样清纯。好多次我在超市里旁若无人地和她说话。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菲菲。

我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她说,是不是长得像珂珂。

我吃惊地问,难道你认识珂珂。

她微笑着说,珂珂是我的表姐。

后来我知道她是从一个叫做街亭的小镇来这儿打工的。街亭两个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古时候杀人的刑场,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字有着一定的诗意。菲菲并没有成为我生命里的女人,而是成为了我的好朋友。我约她去斯里兰卡的空气,带她去我的阁楼。她翻看我的影集,用我的电脑上网,像极了珂珂当初的影子。只是她不是珂珂,她的个子也没有珂珂高。

有一天我在武林广场附近的大街上看到了菲菲,那时候我刚好从展览中心出来。我看到菲菲穿着一条咖啡色的背带裤,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闪亮的钢丝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她一边蹬车一边唱着啦啦啦,啦啦啦,脸上盛开着的是阳光一般的笑容。还有一个男人一路小跑,跟着她的自行车,脸上也盛开着笑容。这个男人就是阿德,他们也远远地看到了我。菲菲举起一只手,向我挥手致意。我走过去,走到他们的身边,对阿德说,阿德,你怎么会认识菲菲?

阿德看着我笑。阿德把两条腿交叉起来,立成了一个锥子的形状。阿德说,只许你认识菲菲,就不许我也能认识菲菲吗。我说阿德你是不是想要追她?阿德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居无定所,哪儿能给菲菲幸福啊。我这一生,就断了那个念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菲菲骑着自行车绕着我们转圈,并且不时地唱着啦啦啦。这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植物园玩,进园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和一个面容都模糊了的女人,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做爱。这样想着,我就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我问起了饶先生的情况,我想我大概有几个月没有去见饶先生。阿德说,饶先生最近不在杭州,究竟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天上的一朵云,好象饶先生在云层里藏着似的。然后他很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门,时光过得飞快,我们的青春就要一去不返了。

阿德的话令菲菲翻了无数次白眼,她以为阿德不是一个文人,所以不可以说出如此酸的话来。我看到菲菲跳起来,打了阿德一下。我想起曾经我也和珂珂经常地在阁楼里吵闹,于是就有了些微的感叹,想,阿德和菲菲实在是很般配的一对。那天,我们一起去离植物园不远的楼外楼吃西湖醋鱼和叫化鸡。然后又打车去了斯里兰卡的空气喝酒。很久了,我没有和阿德如此长时间地在一起。现在却因为有了一个菲菲,而一下子把我和阿德拉近了不少。

在斯里兰卡的空气的一个角落里,我仍然专注地听着那个盲女孩弹琴。我想我的心底里,其实把盲女孩当成了一个女神。我用我的手抚摸着琴键上的音符,感受一个残疾人对人生的种种感悟。在我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打打杀杀的过程中,一个盲女孩一年如一日地,弹奏着她的琴音,用淡然的笑容,度那凡俗的尘世。这个深秋,我无所事事,没有女人,只有音乐和啤酒,以及阿德和菲菲给我带来的快乐。

阿德一瓶一瓶地灌着酒,他是一个酒量很好的人。我想起那个雨夜,他救下我的情景。如果这个世界上再去找一个愿意用身体为我挡刀的人,我已经找不出来了。如果我有一个妻子,我的妻子愿意为我挡刀否?如果我有一个兄或弟,兄弟又愿意为我挡刀否?只是我和阿德之间,从来都不再提起这一件事。所以,我始终念想着阿德的种种好。可惜的是,阿德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了,他的脚筋被刀劈伤。

我把菲菲拖到了角落里,和她说着悄悄的话。我先是猛灌了她两瓶啤酒。菲菲说小门你是不是想用啤酒把我灌醉,那我告诉你,啤酒我是喝不醉的。我说我没有想要把你灌醉,我只是在想,如果把你配给阿德,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如果你愿意,我帮你去说说。菲菲推了我一把,又笑着看看远处灌着酒的阿德,说,去,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后来,我成了一个孤独客,是因为菲菲离开了我,走到阿德身边。他们相互吹起了啤酒瓶,等到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喝醉,但是舌头都已经大了。阿德大着嗓门对我说,小门,今天给你一个买单的机会,你买单。我微笑着掏出钱来叫来酒保买单。我看到盲女在弹奏最后一个音符以后,把手掌盖在琴键上,像是抚摸的样子。然后,她轻轻地微笑着盖上了琴盖。她在那个男人,那个可能是男朋友也可能是哥哥的男人的牵引下走出了斯里兰卡的空气。

从我的身边走过时,菲菲和阿德刚好不经意地挡住了盲女孩的去路,我连忙把他们两个拉到了一边。我轻声地怯怯地对盲女孩说,你会弹一首叫做《华丽转身》的曲子吗。盲女孩的脚步停止了,她显然听到了我的问话。

盲女孩说,你是谁?

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客而已,我叫小门。

盲女孩说,小门,小门这名字好,你为什么提《华丽转身》?

我说,我喜欢听,我在上海听人弹过,我一直在找这张唱片,但是没有找到。

盲女孩说,没有唱片的,这个曲子没有唱片。如果有缘份,或许有一天会为你弹。我只在这儿弹一次这个曲子,如果弹的那天你刚好不在,那么就很遗憾了。

那个牵引着盲女孩的男人说,走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吧。盲女孩微笑着走了,可以看得出,她今天有些开心。她穿着黑色的长裙,长裙的裙裾拖到了地上,所以她的另一只手,略微地拎起了地上的裙子。她像一朵黑色的玫瑰,悄悄离开了斯里兰卡的空气。木门开合,盲女孩就不见了。

两个大着舌头喝了很多酒的人,和一个冷静的没喝多少酒的我,一起走在南山路清冷的马路上。可以想象深秋的景象,想象深秋时萧瑟的风吹过路面时的样子。我以为只有我是清醒的,但是阿德突然说了一句话,阿德说,小门,有个女人,会在这段时间里找你,是饶先生的夫人。我告诉你,饶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德说完,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把菲菲塞进了出租车里,然后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清冷的南山路。我一个人立在这样的清冷里,一动也不动。我在回味着阿德说的话,阿德说,饶先生已经不在了。那么,难道饶先生果然就生活在云端之上了?

饶先生不在了,他的夫人找我,又是想干什么?

我走走停停,走回我弄堂深处的阁楼时,已是深夜。我在阁楼里难以入睡,想了很多事情,突然觉得,有一些事,冥冥之中注定是会让我碰到的。比如饶先生和珂珂,我好象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里,而阿德是一个比谁都清楚的人。我拨打阿德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失眠的夜晚里,我只能对着天花板数羊。

我不知道我是数到第几只羊的时候睡着的,我只知道,睡着的时候,天已经朦朦亮了。一群羊,蹄声得得地离开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