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恩。我们一直都在喝着酒,我相信一直喝一直喝,会把我们两个都喝得醉过去。她的头发黑而蓬松,她轻轻转头的时候,头发就在我脸上拂动,像小虫爬过脸颊的感觉。我的鼻子贴着恩的头发,恩裸露的脖颈。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久远了的并且正在越走越远的气味。这是一种冰薄荷的味道,这种味道夹杂着淡淡的苦柠檬以及葡萄柚果的气息。后来,那味道渐渐化成了灰琥珀、杉木与檀香的混和,那是前者悄悄变幻后的后味。
我的嘴贴着恩的耳朵,恩的双手环着我的脖子。我轻声说,恩,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恩眯眼看了看我说,鸦片,你知道鸦片吗。鸦片是法国圣罗兰的第一瓶世界级香水,诞生于一九七七年,七七年你多大?我没有回答,而是把脸贴在了她的胸口,然后屏住呼吸,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有一种气味,奔跑着跑进我的鼻腔。恩的两只手松开我的脖子,抓住了我的两只耳朵。恩说,你干什么,你在闻香水的味道。我抬起了头,像小孩子似的腼腆。我点了点头。恩把我的头按了一下,我的脸就重又落在了她的胸口。我的呼吸有些困难,我听到了恩的声音,从上空落下来,像一片风中的鹅毛。恩说,鸦片香水的创始人伊夫?圣罗兰出生于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出生地是法属北非的阿尔及利亚。他的家境很富裕的,但他天生就是一个为女人而存活着的人,他不断地为女人制造着香氛。鸦片香水的造型参考了中国鼻烟壶的造型,是暗红色的,你说暗红色是不是充满了危险与神秘的诱惑力,我就喜欢暗红色。它的香氛是东方琥珀调的,前段是柑橘的果香调,中段以芍药和茉莉为主调,最后则以香草为基调。外盒包装上的色彩和流苏,以及精致的瓶身,像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我把脸努力地抬起来,说,恩,你也像一件精巧的工艺品,用鸦片香水的女人,是女人里的女人。而你的身体最深处,本来就充满着鸦片。女人就得像鸦片一样,妖娆而迷离。你看过一场叫做《闻香识女人》的电影吗,电影里的史法兰中校,靠闻对方的香水味能识别对方的身高、发色乃至眼睛的颜色。他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却比别人更懂得去欣赏女人。我不是史法兰中校,但是,我也喜欢这样的味道。
酒吧的门轻轻开合了一下,有一些音乐漏出去但很快又被合上的门赶回到酒吧里。一个年轻的男人脸带笑容出现了,他是那个弹钢琴的盲女孩的哥哥或是男友。他走向了盲女孩,然后牵着盲女孩的手一步步走向门外。门又开了一下,我不知道下雨了,但是门缝里钻进来雨潮湿的味道。我轻声说,恩,下雨了,外面下雨了。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南山路上的一场厮杀。我不是想刻意去记起那场厮杀,而是记住了一个迷离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她身上散发着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和恩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那么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用的是不是也是鸦片香水?
我和恩继续喝酒和呢喃。我轻轻吻了一下恩的唇角,恩嘤咛了一下。我轻声说,音乐没有了,午夜就要来临,我想睡过去了。我有些想睡。恩说睡吧,恩边说边用手在我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拍到第五下的时候,我睡了过去。我是睡在酒吧的木条凳上的,木条凳的凳面很窄,所以睡在上面就有些累。脑子渐渐迷糊了,在鸦片的香氛里,我的眼前老是浮起南山路上的一幕。阿德呢,阿德在这个落雨的午夜,又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绿夜仙踪寻欢?
我醒来的时候,酒吧里的客人已经稀少了。我枕着恩的一条腿,而她仍在喝酒。她发现我醒了,她的手掌盖过来,像潮水一样盖过了我的眼睑。我能感到她手心里些微的手汗,手汗里夹杂着鸦片香水的味道。恩不说话,只是拿手盖住我的脸。我张开嘴,咬着她的手指。我稍稍的些用力,大约是恩产生了痛感,我感到了她手指轻微的颤动。但是,她的手仍然没有移开。
离开斯里兰卡的空气时,我们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我想我们是歪歪扭扭地离开的。我在推开酒吧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饶先生。他好象比以前变得胖而白净,他的双手在面前相互搓着,朝我笑了一下。我说饶先生,那么晚你来喝酒?饶先生说是的,我睡不着,所以来喝酒。你知道,斯里兰卡的空气,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我也喜欢这样的名字。饶先生朝恩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恩也点点头。我们和饶先生,像是黑夜之河中相互交汇的鱼。我们走到了大街上,走到了潮湿的空气和潮湿的雨中。而饶先生,走进了酒吧,等于是走进了一堆酒中。在大街上走着的时候,我仍然在想象着,一个男人,一个姓饶的男人孤独地坐在酒吧里,一边喝酒一边回忆住事的样子。
我和恩歪歪扭扭地前行,一会儿,头发和衣服就湿了。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停了下来。十字路口的灯光,抱住了纷纷扬扬的雨,雨和灯光像是情人一般地纠缠着。我甚至能听到雨和灯光在纠缠时的尖叫,也许是欢叫。我和恩也是被雨和灯光包围着的。恩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可以选择四条道路,那么我们是向前后,还是向左右。恩说,我们分开吧小门,你记住这个十字路口,你曾经和一个女人分开了。恩抬腕看了一下她心爱的腕表,恩说,是午夜一点零八分的十字路口,前面不远就是西湖,小门你记住,我们在这儿分开了。恩站在路灯下,黑色的衣裙包裹着她的身子,像一个黑色精灵。我抱住了她,唇就贴在她的唇上,唇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雨水就落在我们的脸上和唇上,她的衣服,是潮湿的。我用自己的潮湿抱着一堆潮湿。舌头终于轻轻启开了恩的唇,舌头终于轻轻勾起了另一个舌头,舌头和舌头,终于像雨水和灯光一样纠缠在一起。
我们在雨中大约站了有十分钟,恩终于轻轻推开了我。推开我的时候,有几辆车子依次从我们身边经过。车灯光雪亮地照身着我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恩的声音很清脆地落地,落在雨水淋湿的地面。恩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记挂着珂珂吗,现在你抱着的是另一个女人,现在你还记挂着珂珂吗。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恩的身体离开我,像是从我的身体上剥离开来似的。她的表情里,有一种不屑。她慢慢向右边拐弯了,一边拐弯一边穿着一首叫做《不想睡》的歌曲,很地道的歌星味道。她缓慢地走着,身子歪歪扭扭,手舞足蹈,她一直都没有回过头来。
我久久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像是从天空里跌落下来似的,很细碎很温柔。女声莫名其妙地说,女人,最容易受鸦片的诱惑。女人本来就长得和鸦片一样,女人的全身都充满了鸦片。女人迷离、艳丽、笑靥如花。有时候女人是盛开的花,有时候女人是美丽的毒药。忘了我吧,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