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个中国情妇的绝唱-花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从热海乘坐新干线回到了东京寓所的。

一打开门,瘫软的我就倒在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却想不起在我的世界中发生过什么,但是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好像重大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朝着盥洗室走去,我将整个脸放在冷水中冲洗,冰凉的感觉带来一阵清新。随后我拿起干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干。

无意中,镜子里呈现出一张令我陌生的脸。

“谁?”我警觉地脱口而出。

没有回响。

我走近镜子,仔细端详,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也贴近了我。

这张脸乍看起来有点熟悉,但细品之下,却是那般陌生。这起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吧,整个脸庞写满了沧桑,用沧桑也不恰当,因为是那种惊魂未定,好像是一位受到了极大刺激后的精神失常者,神情呆滞。

我毫不怀疑镜中的女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走回房间,没有受任何意志的控制,我拿出了两只大箱子,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物,嘴唇喃喃地说:“可忆要回家,可忆要回苏州家了。”

两只大箱子很快就被塞得满满的。随后我又将所有不能带走的东西扔进垃圾袋里。

忙完那一切已经是夜晚了。

我环视了整个屋间,空空如也,只有那盏蓝色灯光兀自照在墙上的那幅手画像上,那只手简直就像个幽灵。我背对着那片蓝灯光,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迷离中,我看到的是沐浴在夕阳下的故乡门前的那条运河,还有晓江蹲在河边钓鱼的侧影。“噢,好大的鱼儿,那是归我的。”这是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小可忆那稚气的声音。

“不,我好不容易才钓到这条大鱼的。我要拿回去给阿娘做清蒸鱼吃。”那是小小少年时的晓江的童稚之声。

“不,是我先发现的。”

“不,你发现的那条早溜跑了。”

“你骗人。”

“才没呢!”

“不,你就是骗子,骗子。”这是少女时代的可忆嫩嫩的尖叫。

“我骗你什么了?”那是长成大男孩的晓江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你骗走了我的心。”说罢,可忆的脸上飞起了两片红晕,然后就小鸟一样地飞走了。

小鸟飞到一棵大树下停住了。

那个大男孩紧紧地搂住发出小鸟一样声音的女孩,他们颤抖着将两片嘴唇贴在了一起。

就这样,记忆中仅存的一丝温情在那一刻被无限地放大了。“可忆要回家,可忆要回苏州家了。”她喃喃自语。<2>我在网上定好了回国的机票,只要临行前到机场的日航服务处取票就可以了。我想给晓江一个惊喜的,就是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我怎么也睡不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向黑夜袭来,我觉得自己快被这黑夜一点点地吞噬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晨,我最终还是给晓江拨了电话。

“晓江,你好吗?”

“嘿,你电话来得也真及时啊!看来好消息是长翅膀的,哈哈。”晓江以一种极度兴奋的语气说。

“什么好消息?”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大喜事啊!你难道还不知道?”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

“可忆,祝福我吧。我今晚就结婚了。”

“结婚?怎么从来没听你在e-mail里说啊!”

“是这样的,她是加拿大华裔,我们网恋了一阵,本来觉得好玩而已,也没抱什么希望,但是两个月前我出差去了趟温哥华,大家见了面,彼此感觉好得不行,等我离开前已经难分难舍了。所以,她就来中国与我结婚了。”晓江的语气显得那么喜悦,传到我的耳边,却是如此的陌生。

“那祝福你们。”

“谢谢,可忆,你也不要好高骛远,整天活在梦中,不要再等那位情爱大师了。人家这么多年都不来见你,可想而知,你所等的最终只是一个恶梦,知道吗?尽快把自己嫁了,听话!那就这样,我忙极了,现在得去花店买花,结完婚,我就随她去加拿大。对了,以后我们也不必再通信了,因为她是个醋罐子,我也想好好珍惜自己难得的幸福生活,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所以只要你好我也就放心了,再见了,bye!”

电话那端已经挂掉了,我却还傻傻地拿着话筒。

眼睛里最后的那丝光亮随即彻底黯淡了。我慢慢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我拿出了那套还没使用过的CARITA护肤品和化妆礼盒,慢慢地一样一样往脸上涂抹,直到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出门。

我来到了神田川,站在一个可以遥望母亲当年居住过的那幢老房子的岸边,26年前我最初的生命就在那里孕育。

“我其实没有真正的故乡。要说故乡,那么就是眼前这条川流不息的母亲河;我更没有父亲,要说父亲,那就是苏州寒山寺钟声下的那条石桥的运河,那是父亲河。”

我将头朝向水中,从泛起的涟漪中看自己。毫无疑问,我是美丽的,岁月的洗炼、情感的炼炉,使得我已具惊人的美态。不是吗?你看看四周,多少行人向我投来了注目礼。

我陶醉地从水中看自己的倒影,那影子时而清晰、时而被水流弄模糊了,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了自己的红唇,红唇鲜艳夺人,微微翕动,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久违了,那不是妈妈在叫唤我吗?“妈妈,你在哪儿?”

“妈妈,你在哪儿啊?可忆要回家,回到你的身旁。”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回过头去,那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是下班的时间吧,只见行色匆匆的人们小跑步似地赶回家去,却没见妈妈的身影,我把目光投向那些美丽的中年女人脸上,但是,她们冷漠的表情告诉我这个叫可忆的女孩,她们不是我的妈妈。

我只好回过头去,继续看着神田川静静地流淌。看着那座“圣桥”。

圣,是生的最高境界。

圣,也是死的最高境界。

那一刻,幻觉那个站立在晓江身旁、穿上美丽婚纱的女孩就是自己。

“我的新娘,你真美!”

我成了新娘,苏州运河的夜船上就是我们的家,我躺倒在船上,身上铺满了鲜花,我的新郎覆盖了我鲜花般的身体……我的眼前出现了美子正在分娩疼痛中的情景——美子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次一定是个女孩,我的耳畔再度回响起美子的话:“情妇是个悲剧的角色……”

“情妇是个悲剧的角色……”

“情妇是个悲剧的角色……”

我听到了,听到心里去了。是的,情妇确实是个悲剧的角色。

就连那个永恒的卡米尔·克洛岱尔——罗丹的情妇,听到她那位当作家的弟弟保罗忧伤的诉说吗?“卡米尔,您献给我的珍贵礼物是什么呢?仅仅是我脚下这一块空空荡荡的地方?虚无,一片虚无!”

所以,可忆要去另一个世界当妻子,或者就成为永远的女儿。

我的嘴唇在嘟哝着哪一位诗人的那句诗“Thenightkissesthefadingdaywhisperingtoherear,Iamdeath,yourmother.Iamtogiveyoufreshbirth.”(夜与逝去的日子接吻,轻轻地在她耳旁说道:“我是死,是你的母亲。我就要给你以新的生命。)〈3〉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好些年,在即将永远告别她的时候,我竟然说不出她的好或者不好,更说不出她好在哪儿,或者不好在哪儿,就像对一个人一样,你很难用好或者不好去评论他,因为好也没有纯粹的好,坏也没有绝对的坏。

如果,将东京比作是一个人的话,那么,我遗憾地告诉你,我至今还没有看到过她的芳容,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没能握一下她的手或摸一下她的心脏;原因很简单,我不过是一只在她的背脊上爬行的蚂蚁而已。今晚我穿上了和服和木屐。

穿和服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妈妈生前说过的那句话——“年轻女孩穿和服时,后背都打成一个大的蝴蝶结,这样看起来活泼可爱。”于是,我选用一条湖蓝色的带子,在后背打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这是一个樱花盛放、春风沉醉的时节,气候不冷不热,所以在公园或大街小巷,常常能看到一些妇人和少女穿上色彩缤纷的和服,那走着小碎步的木屐踩在阳光下的花瓣上,煞是好看。

圣桥下的这条河流叫神田川——从地图上看,它是流过东京脊背的一条小川。

这会儿,我倚在堤岸,看从河两旁的树上飘落下来的花瓣片片漂浮到河面,那粉色的花瓣在黄昏中呈现出娇艳的色泽。

四月的风,吹在身上的感觉是温暖的。因为,四月的风,四月的夜,四月的花,四月的少女都在与春天热恋着。

曾在四月,我来到了热恋的东京。

又是四月,我要离去了。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水流来去的河面上,忽然,我看见了在那些漂浮的樱红的花瓣中,呈放着一朵蓝色的花,那花是我从未见过的,它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像蓝宝石一样熠熠发光。

“这花太美了,太美了。”我在心中赞叹道。

“是啊,这是天国之花,来迎接天使的,今晚,会有一位天使将从这里飞走。”

“谁,你是谁?”我左右环顾,却未见人影。

等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朵花的时候,它却神秘地消失了。

我好沮丧,就沿河岸一路追逐,想顺着水流找寻它的踪影,但就是找不到了,我干脆褪下木屐,让一双洁白的袜筒直接踩在地上,越奔越快;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我的眼前刹时飘过了一抹蓝,我的内心一阵狂喜,那蓝扩散开来,几乎将我的眼睛遮住……

原来,那并不是蓝色的花,而是系在我背后的那只蓝色蝴蝶结松开了,蓝绸带的一端随风飘贴在我的脸庞。我重新将腰带系好,仿佛给腰背插上一对蓝翅膀似的。

是的,其实我也知道,今晚,会有一位天使从这里飞走。

是什么东西在不经意中飘入了我最后的意识:一幅画面,一段对话,一幕场景,一场做爱,带着某种鲜活的真实感毫不留情地闯入这静谧如死的夜晚,在我如丝的游魂里闪回、跳跃……

最终成了一片混沌的、模糊的云雾。

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黑暗中有一道光闪过,光中呈现出一个影子,有点像柳叶的树杈,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毫不怀疑这是千野君(我仍愿这么称呼他)的那只手,是向我挥别还是要挽留我?记得他曾说过的关于“灵魂寄居”的话——人的离开如同只是那团黑色太阳实体的沉没,散发着璀璨之光的灵魂碎片会永远在风中飞舞。

至死,我还拥有他——从划破夜空的光中向我伸来的那只温暖的手,无疑我感到知足了……不知过了多久,总之,那一刻我意识已经混沌,恍恍惚惚中满眼都是妈妈的身影,她不断地向我舞动着双手。

“妈妈,穿上你的和服,我已成了和服天使,我的背后长出了一对美丽的羽翼,我要飞向你……”

我轻唤着、伸出了自己的双臂……<4>你已经忘了吧?我俩把鲜红的手巾围在脖子上,一块去那小巷里的澡堂。

说好一起出来的,可总是我在外边等待。

湿漉漉的头发冰凉冰凉,一小块肥皂和我一起打着寒战,你抱着我,说了句:“真凉呀。”

……

这首在日本被无数人唱了又唱的怀旧的《神田川》,当然还有那一首同样不被人忘怀的忧伤的《苏州夜曲》,是可忆母女的生与死之歌,也是天堂里的圣歌。当可忆被人从神田川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人们从被打捞上来的遗体的衣袋里翻出两张纸,其中一张是从报纸上撕下的一篇报道,被晾干后依然可以清晰地见到上面的文字。标题是——《心理学家千野君进了疯人院》,那篇报道上写着:“……这位在网上拯救了许多有心理障碍和情感困惑者的情感心理学家,自己却被情绪所困,这段时间来,家人发现他行为怪异,整夜无法入眠,终于导致精神错乱,目前已被送进疯人院治疗……”

另一张是女孩亲笔写在白纸上的留言,用中文和英语写的,唯独没有用日语。

上面写着泰戈尔的诗: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