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凭什么随便怀疑人?”虞心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高。
��沈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内向的女子竟然会出言顶撞他。他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观点:“坦白地说,在本案没有结束之前,任何接触过石像的人都不能排除犯罪嫌疑。不止包括时飞,也包括在座的二位,只不过时飞的嫌疑更大一些。”
��虞心月抬手拢了一下垂落在额头的发丝,凄然道:“难道你们就不能像关心蓝教授一样关心一下他的生死么?”说完,紧紧咬住薄薄的嘴唇。
��这三天来,虞心月对警官们的态度可谓是有问必答,算是非常配合。其实,回答那些关于时飞的问题时,她的心里很矛盾。每答一句,她都觉得时飞会因为她的话而受到伤害,因为警察们在问那些话时总是脸色铁青。可她又不想撒谎,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时飞会劫持蓝奇教授和那只石像,她生怕因为自己回答得太少,就永远也找不到时飞了。
��而现在,她终于感到厌烦了。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怎么敢以那样的口吻和警官说话,而且是还当着馆长鲍天羽的面。
��“不要以为只有你关心时飞。”警官潘翼对虞心月不冷不热地说,“要是这个小子有个好歹,我们也心疼着呐。你说,我们到哪儿去找你们的蓝教授?又到哪儿去找你们那只宝贝石像去?”
��沈剑不满地瞪了潘翼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讲。虞心月听出潘翼话中的讥讽,不由脸颊泛红。馆长鲍天羽始终坐在那张雕饰华丽的办公桌后,安静地倾听着。
��“能不能告诉我时飞到底做了什么?”虞心月忐忑地问。
��“这个问题最好还是问他本人吧。”沈剑说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去接蓝教授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吗?”
��虞心月沉默了。她在想,难道那些关于时飞犯案的风言风语全是真的?
��经过几次接触,沈剑已经意识到这个面貌清秀,身量单薄的女孩情绪中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在京城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当中,恐怕虞心月是唯一一个不掩饰对时飞有好感的人。这样也不错,说不定能从这个女孩身上挖出一些东西来。
��沈剑想着,故意不再理会虞心月,转脸对鲍天羽说道:“为了及早破案,我们会加大办案的力度。”
��“你们不会伤害他吧?”没等鲍天羽开口,虞心月又忍不住问道,语气却柔弱了不少。
��“笑话!”警官潘翼又忍不住了,“没想到你们同事之间会这么有爱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虞心月脸涨得通红,瞪视着潘翼。
��“没什么意思。”潘翼轻笑道,“要是时飞能对你们的蓝奇教授也这么有爱心就好了。”
��这一次沈剑没表态,有时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还是很有必要的。
����“好了,小虞。时间不早了,呆会我还有几个记者要见。”鲍天羽喝止了情绪越来越不稳定的虞心月,而他的话也像是在提醒警官们要及早切入正题。他又对沈剑说道:“沈警官,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配合你们。”他嗓音浑厚,如同一个美声唱法的男低音。
��“好吧,那让我们回到一些具体问题上。”沈剑翻开一个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笔记本,说,“时飞的履历我看过了,有几个问题需要再核对一下。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博物馆工作,一年之后,他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离开了博物馆。那么,在一年的工作时间里,他的表现如何?”
��“还算可以吧。”鲍天羽道,“那个时候馆长不是我,所以具体情况我说不好。”
��“那时候谁是馆长?”沈剑问。他不大喜欢鲍天羽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时飞的父亲时光。”
��“这么说,时飞第一次进入博物馆工作直到离开,都是在他父亲担任馆长期间发生的事了?”
��“是。”
��“他为什么要离开?”
��鲍天羽沉吟片刻,才说:“他们父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后来闹得很僵。时飞离开博物馆,可能和这有关。”
��“他们父子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沈剑问。
��“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概是性格冲突吧。”鲍天羽的脸色有一点沉重,“老时对儿子的管教是严了些,但也完全可以理解。他自己就是个要强的人,所以他也一心想把小飞培养成一个业务尖子和循规蹈矩的人。可小飞这孩子偏偏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向来不喜欢父亲的那一套。”
��沈剑暗想,这个鲍天羽可真会说话,只要看看那一连串记录就知道时飞的“个性”强在哪里了:大学期间参与斗殴,致使一名外校学生受伤,被学校记大过一次,做留校察看处理。工作期间,多次与同事发生矛盾,其中一次因大打出手而被警方传唤,并赔偿同事的医药费和误工费。酒后驾车,撞坏公路护栏逃逸。因涉嫌合同欺诈,被客户告上法庭……这一桩桩一件件虽不算上什么重大问题,但也足以证明此人并非善类。而人们更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考古系毕业生,因为在通常想像当中,那里盛产的都是老学究。
��“父子间的这点矛盾还不至于叫时飞离职吧?”沈剑又问。
��鲍天羽摇头,“嗯,你说的没错。我想更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小飞嫌博物馆的收入太低了,工作环境也太沉闷了。他这个年轻人,不大甘于清贫和寂寞的生活。”他叹了口气,“唉,其实小飞是个能力很强的人,他在业务上的表现很出色。听说他下海之后混得还不错。”
��“他下海以后的事情您了解么?”潘翼在旁边问。
��“这个我不大清楚。”
��“那好,我们接着说跟博物馆有关的事。”沈剑说,“为什么时飞后来再度回到博物馆工作呢?据我所知,那时候您已经是馆长了,这点您该比较清楚吧?”
��“是这样的。当时博物馆需要文物修复方面有特长的人,而这方面恰恰是小飞的专长,而且他当时又有回来工作的迫切愿望,所以我们就重新接受了他。”
��沈剑知道,时飞在从北大考古系毕业之后,的确是在京城博物馆的文物修复部门工作。
��“您难道没考虑过他以往犯的那些错误嘛?”沈剑回避掉“前科”这个词。
��“怎么说呢,年轻人犯错误也是难免的。小飞表示想再回来工作的时候,我和蓝教授曾一起跟他谈过话,我们觉得他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缺点,所以还是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而且……”鲍天羽停顿了一下,叹气道,“也算是给老时一个交代吧。”
��沈剑明白鲍天羽的言外之意。时飞的父亲,京城博物馆的前任馆长时光,是在1998年的夏天因一次意外事故去世的。在当时这是一件令考古界痛惜的大事。不过,时光的死因多少让沈剑有点奇怪。
��时光是在京城博物馆的小湖里溺水而死的,当时的死亡证明上说他死于不慎失足落水。
��“我听说老馆长时光先生是在咱们博物馆的湖中溺水死的。”沈剑顺势提及此事。
��“哦,这件事你也调查了?”鲍天羽似有一点惊讶,想了想说,“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时馆长当时已退居二线,本可以回家养老,但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博物馆里搞研究,我们也就返聘了他。他平时就住在自己办公室里。一天晚上,他到湖边散心,因为刚下过雨地滑,结果滑入了湖中。——唉,当时的管理哪有现在这么严格,也没保安,直到第二天,才在湖上发现他的……唉,这事说起来还是叫人不舒服。”
��“时光教授怎么这么不小心,散心会掉进湖里?”潘翼疑惑道。
��鲍天羽不大高兴地白了这个年轻警官一眼,继续对沈剑说:“不知道你们是否清楚,老时在那时已经是个残疾人了。“文革”期间,他在陕西乡下的干校劳动,同时还在悄悄干他的考古。因为住的房子太破,腿脚落下了风湿病。起初还不碍事,可到了晚年行动越来越困难,后来就靠轮椅代步了。在他被返聘的那段日子里,他喜欢每天傍晚一个人摇着轮椅到外面转一转。那时候博物馆很破,路也不行,正好那天晚上刚下过雨,按照你们警方在事情发生后的推断,老时的轮椅是因为打滑失去控制,从一个斜坡直接栽进湖里的……”
��沈剑对时光之死没再提问,他打算回去调出当初的卷宗好好看一看再说。“您对时飞下海期间的情况一点都不清楚吗?”他忽然问鲍天羽。
��“不是说过吗,我不了解他那段时间的情况。听说,好像是在为一些艺术品拍卖公司做文物鉴定和收藏咨询方面的事。”
��“时飞平常都喜欢和谁来往?”沈剑又问。
��“这个我就更不清楚了,也不关心。”鲍天羽转脸问虞心月:“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些,你知道么?”
��虞心月茫然地摇头。“他过去的事我也不清楚。在他回博物馆工作后,我好像没见到他跟谁有过太多来往。”
��虞心月脑海中浮现出两年前见到初见时飞时的情景。
����一个夏日的午后,她拿着几封信推开馆长鲍天羽的房门。馆长和蓝奇教授都在,两人正在和一个青年交谈。三个人聊得很投入,根本没在意她的到来。她悄悄观察那个青年:他穿了一条牛仔裤,高大帅气,皮肤很白皙,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忧郁。看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和两位老学者很熟悉。在博物馆这样一个环境中,每天呈现在视野里的仿佛永远都是行动迟缓的老教授和让人头皮发胀的甲骨文,青年的偶然出现,让虞心月觉得如同一阵清风骤然吹进窗来,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甚至有一点手足无措。起初,她以为这人是来面试的,后来才得知居然是博物馆的一位老员工。不知为什么,她怎么也无法控制心中的一个念头:她盼着有一天能和这个人一起共事。那以后,初见时飞的一幕总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驱散了又回来。
��尽管后来岁月中,几乎博物馆所有的人都表示出了对时飞的反感和厌恶,但是她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在她眼里,时飞只是脾气有点急躁,不喜欢和别人交流而已。换个说法,时飞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怪才。这正是她最欣赏的。
��“时飞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止?或者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没有?”沈剑突然问虞心月。他觉得这个女孩虽然有点固执,但表现得还算诚实。也许,从她那儿能比从她的领导那儿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你们想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喜欢把事情留在心里。”虞心月说。
��其实,虞心月喜欢的就是时飞身上那种带些朦胧的东西。在时飞的心里,仿佛总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她常常盼着能和他一同分享那些秘密。然而,时飞身上的神秘感又像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让她怦然心动,也可以让她的心流血。因为时飞总是那样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对虞心月的热情同样视而不见,那种冷漠近乎残忍。
��“他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地方?”沈剑追问虞心月。
��“什么地方……”虞心月对沈剑的问话有些不解,低头想了一想。还真的回忆起一件事情。她又一次在为该不该回答作着思想斗争,许久,才低声答道:“不知道这个事情算不算。有一天,忘记什么原因了,我忽然说起了出门旅游的事。他那天心情很好,忽然插话说,他曾有过一次漫长的旅游,那次旅游的目的地令他难忘。他说,有朝一日他还要再去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潘翼急得从椅子上欠起身问。沈剑没露声色。
��虞心月低头又想了一阵,说:“哦,好像他说是西部的一个地方……”
��屋内三人一齐把目光投向虞心月,潘翼更是瞪圆了眼睛。
��“好像是座什么山?”虞心月不确定地说,“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
��“西部的山?哪一座?”潘翼不依不饶追问道。
��虞心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实在记不得了。”
��潘翼颓然坐回椅子中。
��沈剑等了一下,平静地对虞心月说道:“虞女士,你不是很希望我们找到时飞吗?那就请你好好想一想,也许你的话至关重要。”
��“可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虞心月无奈道,她觉得鼻子有点酸。再这样交谈下去,她怀疑自己的情绪会失控。她不禁想到了当初的一个梦:她是多么希望能和时飞做一次长途旅行啊。只有他们两个人,浪迹天涯,无拘无束,不再去理会别人说什么,想什么。
��沈剑看虞心月木然地坐着,只好作罢。他迅速思索着这条新线索的价值。也许这一次时飞的去向正是中国西部?说不定事情正如时飞自己所说,他正在重复一次过去做过的旅行。
��可他为什么要逃往西部呢?他到那里又去干什么呢?
��“沈警官,”鲍天羽的问话打断了沈剑的思绪,“我想问一个问题。您是否考虑过这个案子和朗月集团有关呢?”这是鲍天羽今天第一次主动提问。
��“这个嘛,”沈剑不温不火地答道,“所有和本案相关的情况我们都会考虑的。”
��沈剑的回答是十足的搪塞。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还真没发现岳明操控的朗月集团介入本案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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