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随着一声脆响,麦镇雄的脸上出现了清晰的指印。可他对打自己的人依然毕恭毕敬。
��屋子的一角,一个穿粉色旗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环抱双臂,面带讥笑地看着麦镇雄和打他的矮个男子。她的真容被腻腻的脂粉,浓重的睫毛膏和厚重的蓝色眼影所遮蔽,让人无从判断“美丽”或者“漂亮”之类的好话是否适用于她。要不是纤细的手指间一支燃着的香烟,口中偶尔会冒出一缕烟雾,她就更像是竖在屋角的一只塑料模特了。
��女子的对面,一个留八字胡须,穿白绸衫的五十开外的男子,坐在紫檀扶手椅中微闭双目,对身边闹哄哄的一切充耳不闻。在门口的题字屏风边上,站着一个穿青布褂的老仆,手握扫把,望着地上被摔碎的紫砂茶壶,犹豫着不敢上前打扫。
��挨打的麦镇雄身材魁梧,短袖沙滩衫被健硕的肌肉撑得满满的,左边肱二头肌刺着一个青色纹身:一只缠绕云纹状飘带的月牙。面对那个刚到自己胸口的男子,现出一脸的无辜。刚才那一巴掌与其说是矮个男子蹦起来打他的,倒不如说是他俯身领受的。
��矮个男子身材滚圆,穿一件紫色丝绸唐装,肥嘟嘟的肚子考验着衣服纽扣的韧性。他的脸色因愤怒而紫胀,唇边的暗绿色玳瑁烟斗在微微抖动。作为风雅四季影业公司的老板,月西峰在九龙湾一带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年轻时就有的暴躁脾气一点都没变,一旦有谁招惹到他,他还是习惯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武力,来表达感情。今天月西峰之所以大动肝火,是因为麦镇雄把上海的事情搞砸了。
����虽说月西峰的举止和公司名字中“风雅”二字相去甚远,但这里的办公环境可谓名符其实。屋外,一泓清水蜿蜒穿过小木桥,几点青萍和荷叶浮在水面,水边是几十本木
芙蓉,再远的地方是别致的假山和凉亭。大厅门旁栽了一丛修竹,从室内的题字屏风边上望过去,还可看到那片悦目的翠绿。敞亮的房间内,摆放的是清一色的紫檀家具,那是清代家具中的极品。正中条案置了一架不大的穿衣镜,镜前冰盘中放着佛手、香橙和各色水果,两边各有一只宋代官窑青釉八角瓶。屋西侧另有一只雕花香案,案上的大明宣德炉内燃着一炉好香。四周多宝阁的博古没一件不是货真价实的古董。两壁工笔彩绘的十几幅国画人像,画上的佳人才子虽是古意盎然可却并非古人,那全是风雅四季影业公司旗下的当红明星在古装片中的扮相。
��中堂高悬一幅写意山水:一只小舟在汹涌的大江上破浪远行,一个老艄夫在船尾吃力地摇橹。江边小楼上,一位白衣书生手捧酒杯,眺望天水相交之际的一弯新月,似在慨叹又似在吟诗。两边书一副笔法秀丽的对联:水流云在,有花堪斟美酒;月朗星明,无诗不登高楼。横批:风雅四季。
��早年间,月西峰曾请一位多年隐居深山的高人帮他排算过一次生辰八字,高人惊呼月西峰是贵人临凡,乃大富大贵之命。说他前生本是一位纵情诗酒不问功名的文人,终日与文章字画、古玩奇珍为伴,最喜浪迹山水之间,又说他今生如飞黄腾达仍然不离这个“文”字。月西峰正自心花绽放,高人又暗暗告诫给他一些禁忌,特别嘱咐他要谨防小人。最后,看在月西峰厚赠重金的美意之下,高人送给月西峰四个字以为福佑:风雅四季。
��这么多年下来,月西峰越发相信,那位高人确非凡夫俗子,他的话丝毫不差。自己发家始终就没离开这个“文”字。就拿风雅四季影业公司来说,虽然投资不多,可这两年却是好运连连,一连拍了几部卖座的片子,捧红数个明星,公司的
股票一路飘红。——可这些全算不了什么。如果拿风雅四季和他的朗月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对他来说,风雅四季再怎么出色也就像是一个干儿子,朗月才是亲生子,他的真正心思其实还是在朗月身上。如今,朗月已是一只迅速膨大的章鱼,触手越伸越长,可以伸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把那里的奇珍异宝纷纷揽入怀中。而一旦有些风吹草动,这只大章鱼又会迅速释放出墨汁,在一片浑沌之中逃之夭夭。在国际艺术品交易黑市上,朗月总是能吸引到那些腰缠万贯的国际买家,赚得大笔的钞票。月西峰自信,他的朗月已是一个庞大的,不会被任何力量摧毁的影子王国了。
��眼看入夏,他不禁盘算起近半年来朗月的得失。
��这几个月可谓喜忧参半,半年之前,一个消息曾令他一度狂喜:那个他苦寻了多年的宝贝居然在美国现身了!就在索斯比拍卖行的名录之中。那是一件他曾经亲手触碰过的宝物,他的指尖至今仍留有当初触碰它时的感觉,还能感觉到那粗糙的、富于颗粒质感的石面。那种感觉要比抚摸一个女人的肉体更令他销魂陶醉。也正因为如此,他在不断的懊悔中度过了多年。他痛恨自己当初的愚蠢,愚蠢到只为了区区一万美元就将那件无价之宝脱了手。都20年了,每当一回想起当初所犯的致命错误,心中就会骤然升起一团怒火,若是哪个不长眼的手下碰巧在这个时候招惹了他,那个人就会有机会获得月西峰赠送的拳脚、脏话外加口水的套餐。为了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月西峰曾想过各种办法,动用了无数手下。无奈,国际刑警组织在这宝贝身上还真是下本,保护得风雨不透,他的几次计划都没得手。当他听说大陆的一帮老头准备把石像迎接回国的时候,心里更是打起鼓来。他无法判断,究竟是机会终于来了呢,还是机会正在远去。
��
����就在月西峰最心神不宁的时候,一个电话令局面峰回路转了。
��电话是打给月西峰的谋士艾复之的,打电话的人是个匿名者,自称作“踏索者”——一个颇为古怪的名号。那人说,他可以帮助朗月得到两只门神石像。从他提及的很多内幕信息来看,此人似乎很有些来头。在多次秘密接触之后,双方渐渐熟识起来,艾复之甚至查到了“踏索者”的一些底细。可以确信,这个“踏索者”绝不是警方的一个圈套。最后,双方达成了一笔交易:“踏索者”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朗月弄到两只石像,朗月则允许“踏索者”参与他们的寻宝行动。
��本来,月西峰对这笔奇怪的交易还有些犹疑不决,可是用智多星艾复之先生的话讲,这笔交易根本不存在亏本的可能,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朗月手里。而“踏索者”呢,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心灵扭曲者,是那种希望通过参与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价值的怪人。于是,月西峰决定把这笔交易继续下去。按照“踏索者”提供的线索,月西峰把麦镇雄派到上海,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户人家,并从那家人手中弄到一件物品。麦镇雄拿上钱,马上找人去行动了。可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传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先是美国的那只石像刚一回国即告失踪;接着,“踏索者”在前天早晨打过一次电话之后,便杳无音信了。而最令月西峰恼火的,是麦镇雄把上海的事情完全搞砸了。
��虽然又是打人又是摔东西,但月西峰依然难消心头的怒火。翻来覆去想了一阵子,那个疑问不禁又一次冒了出来。
��“艾先生,”他问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那个人,“你说那个什么‘踏索者’的话真靠得住么?”
��艾复之似乎被从睡梦中唤醒。抬起眼皮,环顾了一下四周,才慢条斯理地说:“‘踏索者’这样的人搞到石像不成问题,但他要完成整个行动离开我们也不行。”
��月西峰脸色稍稍转好,他似乎只是想从艾先生那里再听一次肯定性的回答。有艾复之这样一位博古通今、腹有良策的谋士在身边,总能让他踏实不少。他又瞪了旁边的麦镇雄一眼,向艾复之问道:“依你的意思,下一步?”
��艾先生没答话,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漫不经心地在掌心里画起来。
��“这还用问吗?”高挑女子忽然不耐烦地插话道,“让你的人接着去找那东西呀!”
��垂手站立的麦镇雄听了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表情又恢复温顺。
��“你懂什么。石像、指引物、踏索者全都没个着落,找什么?”月西峰不屑地回了莎莎一句。也许是大脑还处在发热状态,他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甜言蜜语。
��莎莎小姐那张粉腻的明星脸蓦地变了颜色,一撇嘴嘲讽道:“哼,我哪里有你们懂。瞧瞧你这帮人,多了不起呀。”说着,弹掉长长的烟灰。
��月西峰的面皮又开始紫胀起来,没再说话。
��“依我看,也不用心急。”艾复之又慢悠悠地开了腔,“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静观其变为好。月老板,只要把咱们的眼线全都调动起来,有什么事办不成呢。”他冷笑一声,摊开左掌心,悠闲地盯着自己在上面画的图案,“我倒要看看孙猴子能不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麦镇雄乜斜着眼睛,偷瞧艾先生抬起的那只手掌。
��只见是一个小人儿双脚踩着一条横线上,横线的两头又各有一根竖线。——很明显画的是一个人在两根长杆之间走钢丝。
��“踏索者!”麦镇雄心中暗自咒骂。这个混蛋不知道是打哪来的,可把自己害惨了。就是他告诉月老板,“指引物”在上海的白头老屋陈阿明手里。鬼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抬眼再看时,只见艾先生拿起笔,在小人身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