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次由衷地羡慕一个人,并且想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陈鲁豫·心相约

我爱三毛

�三毛的微笑很无辜但又极具诱惑力。我读懂了她笑容背后的潜台词:我把我的大门打开了,你能看到一部分我的世界,但你进不来。

我真的是非常喜欢三毛。

我从没有崇拜过任何人,但对三毛的欣赏大概已接近崇拜。

初二那年的某一天,班里的同学开始疯狂传阅一本薄薄的小书:红色的封面上有着骆驼和残阳的图案,书名叫《撒哈拉的故事》,友谊出版社出版,作者的名字单纯好记,三毛。

当时我们班53个人几乎都在排队等着看这本书,当它终于传到我的手上,书页的边边角角已卷了起来。我至今记得翻开扉页看见三毛的照片时内心的那份羡慕和震动:三毛身穿大红色长裙,梳着辫子,脚上没有穿鞋,只套着洁白的毛袜,慵懒地席地而坐。

我不能肯定那本书是不是盗版,反正照片的质量并不好,三毛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可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被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吸引,我觉得她是那么sophisticated(深不可测),那么优雅、纤细和富有。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由衷地羡慕一个人,并且想知道有关这个人的一切。

那时正是课间10分钟,我捧着书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扉页里三毛的照片发呆。那种凝视好像是要穿透书页一直看进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三毛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微笑很无辜但又极具诱惑力。这个女人太清楚自己的魅力了。她不美,但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我13岁的某一天,三毛就是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我觉得我读懂了她笑容背后的潜台词:我把我的大门打开了,你能看到一部分我的世界,但你进不来。

整整10分钟,我就那样呆坐在课桌前。

接下来是英语课。这通常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那一堂课我却一言不发,身体紧紧贴住课桌,左手扶住摆在桌面的英语书,右手放在桌子里,手心汗津津地粘在那本《撒哈拉的故事》上。

英语老师觉得我和平时不大一样。往常上课,我总是举手要求回答问题最积极的一个。有时老师为了鼓励更多的同学在课堂上勇于发言,甚至会假装看不到我高举的右手。而这堂课,我安静得有些反常。当全班朗读课文的时候,老师特地走到我身边,弯下腰轻轻地问我:“你生病了吗?”

我冲老师笑了一下,摇摇头,开始大声地念课文。

那一天在恍惚中度过。

下午第二节课结束的铃声一响,我几乎是伴着老师“下课”两字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抓着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冲了出去。

我归心似箭,自行车骑得快要飞起来了。

我要赶紧回家,好舒舒服服、踏踏实实地看《撒哈拉的故事》。(一直到今天,当我拿到一本期待已久的好书时,我就想快快回到家里,躺在我的沙发上,后背靠着垫子,再把双脚翘得高高的,还要削一个大大的富士苹果,这才能心满意足地开始看我的书。)

那时我家住在4楼,靠马路一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每到傍晚时分,总能看到窗外有一群鸽子飞过。当我合上《撒哈拉的故事》抬起头,正好看到那群鸽子,而爸爸已经叮叮咣咣地在厨房准备晚饭了。屋子里有些昏暗,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面向小窗的沙发上,心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浪迹天涯。

从此,留学成了我的梦想。我渴望到国外过一种精彩、艰苦但又富足的生活,就像三毛那样。

一个晚上,《撒哈拉的故事》我翻过来掉过去的读了近10遍,书中的内容几乎倒背如流。第二天,我如约把书交给了排在我后面的同学。书还了,但三毛成了我的精神偶像。

我不再为自己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而觉得难以启齿。怎么样,三毛都说她和荷西绝对不创业,只安稳地拿一份薪水过日子而已。何况,在她的笔下,柴米油盐的生活可以这样风花雪月、有滋有味,那就算我的一生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改造成三毛。三毛在书里多次提到《弄臣》、德沃夏克的《新世界》、手摇古老钢琴、管风琴和美洲的民族音乐,我于是也强迫自己去听高雅的古典乐曲。当别人问起,我甚至不承认我其实喜欢的是流行歌曲。

内心想做三毛,但付诸行动却很难。我们太不一样了。

三毛喜欢拾垃圾,然后化腐朽为神奇地把废弃的轮胎变成软椅,“谁来了也抢着坐”;她在棺材板上放了海绵垫,再铺上沙漠风味的彩色条纹布,就有了一张“货真价实”的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她还可以把街上坏死的树根、完整的骆驼头骨都摆在家里做装饰品。而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怕脏、我动手能力很差。我喜欢动物,但仅限于远观,我无法想象把白森森的骨头搁在我的眼前。

三毛喜欢沙漠、农村和所有人类现代文明还来不及改造的地方,可我呢,心里向往的是纽约、巴黎,一切灯红酒绿、繁花似锦的地方。我也喜欢自然,但那是一种彬彬有礼的君子之交。每次坐车到郊外,我都会象征性地下车欣赏一下美景,嘴里还由衷地感叹到:“真美!”然后从地上揪一朵野花,再满足地叹口气,说:“好了,咱们回家吧。”

大自然能愉悦我的眼睛,但感动不了我的心,只有人和人类的作品才能令我激赏。

三毛写信真是一绝,写得长,有内容,文笔生动活泼,就像她的散文。虽说写字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可问题是她会认认真真地给每一个朋友、甚至读者回信。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啊。很多年后,她的这份爱心不仅令我感动,更让我羞愧难当。

九二年,我也开始收到观众来信了。第一次抱着两大包信件离开电视台,我心里很是兴奋:“终于有机会和三毛一样了。我也要认真读每一封信,再给每个人洋洋洒洒地回上一封。”我回到家,把近两百封信堆在床上,这才感到了为难。我不知道三毛是怎么做到的,反正,让我给两百人回信,我无论如何完不成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