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杨教授没有立即进入书房,而是坐在客厅里看体育频道,是足球比赛。杨教授像大多数中国球迷一样,对国家队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看了一会儿,就调到另外一个频道看动物世界。
这时,庄梦蝶洗好澡出来,对他说:“我的脚上怎么多了一颗黑痣?”
妻子把脚伸到他面前,他一看,果然左脚背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他用手指抚了一下那颗痣,对她说:“我曾看过相书,脚上长痣,主离家远行。”
妻子说:“我看医书上说,这种莫明其妙的痣,很可能与皮肤癌有关呢。”
他觉得妻子未免有点大惊小怪,“别疑神疑鬼的,怎么可能呢。”
后来他才知道,妻子说的没错,这种莫名其妙,不痛不痒,忽然长出来的黑痣很可能是有问题的。他不知妻子什么时候去看的医生,诊断下来是皮肤癌。这个结果把他一下子就吓懵了。那些日子,杨末子陪妻子跑遍了沪上最有名的大医院。所有的诊断都是一样的,并且一位很有名的医生告诉他,你妻子得的这种癌症的死亡率是90%!是皮肤癌中最最凶险的一种。
不久,就像医生预言的,她的腿上、胳膊上、背上也不断长出新的黑痣来。她的身体和精神也渐渐开始衰落。
在杨教授的印象中,自己还会偶尔感冒发烧肚子疼,但妻子几乎没有生病的时候。可是现在,从来闲不住的她终于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没有了妻子的家变得冷冷清清的。厨房里没有了热气,卫生间的马桶,家具上都蒙了厚厚一层灰。以前明亮的温暖的,回来就感觉舒服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他几乎要不认识的地方。他对家里的许多东西居然是陌生的,用微波炉解冻、蒸饭,他搞了半天不知道分别用哪一档,煮一碗速食面、热一碗汤,弄出来的味道怎么就是同妻子弄的不一样。女儿吃着吃着就哇地一声哭了,“我想妈妈,妈妈——”他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看着那些锅碗瓢勺,油盐酱醋,一脸的茫然。
问题还不止这些。
以前,妻子轻而易举就递给他的日用品,现在他翻遍了抽屉还没有找到。他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凌乱不堪,以前归类整齐顺手可取的资料,现在也不翼而飞了。他颓然地坐在书桌前,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原来以前认为平庸乏味的家庭生活是多么幸福。
从医院回来,他按照妻子开给他的单子去了一趟超市。当他提着两只沉甸甸的大袋子放进汽车后备厢里时,更对自己的背叛行为深深谴责。这么多年来,家里吃的用的,一切都由妻子安排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的,他从来不知道米多少钱一袋,油多少钱一桶,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从超市运到家里其实也是很累的一件事情。他一度觉得家里的顶梁柱是他,当她骤然倒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杨教授请了事假在医院陪妻子。因为这时候他才明白,如果没有一个家,如果家里没有一个体贴能干的妻子,男人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四处漂泊,没有着落,即使头上罩有多少光环,名片上印了多少头衔,在外面再风光也是空的。
如果能让他选择,这一切,他都可以不要,他只祈求上帝还给他一个健康的妻子,他只想拥有以前那种看似平淡实际充满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这时他真的愿意向苍天、向菩萨、向祖宗祷告,他祈求他们让他的妻子康复,他甚至愿意减少自己的寿命以换回妻子的性命。看着妻子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他心疼得直流眼泪。他紧紧攥着妻子的手,恨不能替了她。
妻子的病迅速恶化。
现在,他最怕看到人家快快乐乐的一家三口,每次路过大公园,路过大光明电影院,路过他们一起去过的超市商店,他都忍不住要哭。她健健康康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幸福,现在她病了,他觉得仿佛天塌了。他再也不能从从容容地坐在电脑前,再也不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现成日子。生活变成一团乱麻,他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老大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在广州有一个专门治疗这类皮肤癌的医院,有类似的病例在那儿被治愈过,一个疗程三个月,大约要30多万元,治愈率大概有30%。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的时候,被病痛折磨得近乎失神的她对他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我要活!
我要活!
妻子怎能舍下他和他们的女儿呢?
我一定会救活你的!我们会一起等着女儿长大,一起慢慢老去,互相搀扶着,在春暖花开的山林间漫步,在夕阳西下时听归巢的鸟雀的呼唤。那时,我和你将是世界上最最恩爱最最幸福的夫妻。
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有多么好。
你要活,我要你,只要你。世上有多少美丽聪慧温柔乖巧的女人,但只有你最好,只有你最适合我,我们要一起老,一起等女儿长大,一起含饴弄孙当快乐的外公外婆。那一刻,他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最相爱、最最适合做夫妻的男女,以前他为什么不珍惜这一切呢?他为什么经不住诱惑呢?这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他一定要救活她。
他下了决心陪她去广州。哪怕是60万,100万,把房子卖了把车卖了,只要她能够活,他心甘情愿。甚至为了换回她的生命,他不惜以自己的命相抵。
他重新换了手机卡,只把新号码告诉了少数几个他认为有必要告诉的人,他不想让外界再来干扰他们的生活。
去广州之前,他又到超市去买一些需要的日用品。超市里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脸,人们说着笑着往购物车里装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同那群快乐的人隔离了,所有的欢声笑语从妻子得病那刻起就已经同他没有关系了。
他们在广州度过了结婚以来最最亲密的日子,那一个半月里,他们朝夕相处寸步不离,常常一起笑一起哭,杨教授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妻子倾心交谈了。开头的一个月治疗下来,她似乎觉得好一点了。偶尔,他还搀着她在花园里散散步。他们回忆大学四年的生活,回忆那个如水的月夜,回忆一起看的电影,一起参加学校运动会,回忆每一位任课老师的音容笑貌,回忆班上的每一位同学。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说过这么多的话。庄梦蝶对他说,再过一星期我可以出院了。回家调养吧。
正当他们暗自庆幸逃脱了病魔的纠缠,终于即将重归平静安宁的生活时,突然她的病情恶化了。她吃不下任何东西,疼痛仿佛钻入骨头缝里。止痛针的作用越来越小了。疼痛稍微
缓和一点,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每次吃了觉得好吃的糟蹄是在哪家饭店买的,他平常穿的内衣要买哪一个牌子,平常喝的矿泉水要到哪家超市去买。西装应该送哪家干洗店去打理。她甚至教他怎么使用洗衣机,那是一只全自动带烘干的洗衣机,当时是他同她一起去买的,买来之后就一直是她在操作的。他这才知道,家务事那么多那么繁琐,她一个人平时在家里有多么忙碌。
听着听着,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这不是在交待后事吗?
他搂着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别想太多。我永远会和你在一起。
她一直说同他结婚,她很幸福,他们在广州的一个月,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比初恋还甜蜜。
他流泪了。他握着她的手,紧紧握着。
她流着泪对他说,万一我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把她培养成人。
他说你不会死的,你不会丢下我和女儿!
她说这都是命,你也别太伤心。这辈子能嫁给你,能和你厮守这么多年,是我的福气。我也不舍得丢下你和女儿,但人拗不过命啊!
杨末子伤心欲绝,说这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是我福薄守不住你这样的好老婆。我对不住你啊,我不该意乱情迷,误入歧途……
庄梦蝶止住泪,艰难地对他笑了笑,说别说了,一切我都知道,我会原谅你的。人一辈子,谁会一贯正确不犯错误呢?一时被迷惑是难免的,清醒了就好。假如以后我去了,我也希望你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还要对丫丫好,你答应我吗?
杨末子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正当他们悲痛欲绝无法排解时,老大送来一个秘方,说是一位西藏喇嘛研制的,已治好了许多个和梦蝶一样的病人。但必须要在环境无污染的地方,用泉水和松枝煎服药剂才有神效。杨末子和秦榛商量,把梦蝶送回他老家治疗,那儿的环境符合服用藏药的标准。老大正好新买了一架商务机,就把梦蝶从广州运回后山村治疗,几副药服下,果然有起色。半个月后,竟能下床走路了,都说西藏喇嘛真神奇。杨末子对老大自然感激不尽。老大对他说,要让梦蝶在此地多休养一段时间,这儿山好水好空气好,把身体养壮了再回苏州吧。
杨教授的家,在安徽黄山南边,一个叫桃花坝的地方,地处祁门石台的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一个不久前才为人所知的极为神秘的地区。它的最高峰和黄山的天都峰接近,它拥有千米以上的高峰多处,到处都是原始的森林和飞泉深谷,坡深谷陡,山高林密,有一些地方人们至今还无法到达。后山村座落大山深处,一眼望去,是密密层层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是云雾缭绕的山峰,是轰鸣的飞瀑,是绿得使人陶醉的湖泊、深潭和溪流。就像一幅古代的山水名画。这里的松当地人也称之为黄山松,它们和黄山的松树一样,多是在岩石里生根,在风雪里生长。因为自然条件的关系,它们便长成千姿百态,几乎棵棵可以入画。这里的水像流动着的翡翠,无论是溪涧里的奔腾的水,还是深潭里旋转的水,还是静止的小湖里的水,它们的绿,都和森林、和山峰融合于一体,显现出一种特殊的难以描绘的绿色世界,这是真正的大自然的创造,是任何人工也做不出来的。这里的空气吸一口感到肺里自然就有一股润凉,一股清新。这真是一处天然绿色氧吧。
庄梦蝶的病情稳定下来,身体恢复得很快。
娜佳婶婶也在这儿,晚饭后,她们常常一起散步。呼吸着洁净的空气,放眼四处都是爽目的绿色,人的精神十分振奋。村庄周围是大片的稻田,中间镶嵌着翡翠般的荷塘,粉红的花、碧绿的叶,荷叶下荫凉处,可爱的小虫在水面上飞快地跑过,足下溅出粒粒晶莹的小水珠。田埂边,放牛的老人穿着白衣黑裤,打着泛黄的油纸伞,悠闲地抽着烟,老烟袋在旱烟竿上晃晃悠悠。山坡上的祠堂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田间水鸟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
这真是个世外桃源。
娜佳婶婶除了为杨国梁洗衣做饭外,还教孩子们学习俄语和绘画,她还把当地的一些古代文献资料翻译成俄文,其中有一首徽州女诗人程凤娥的《鹧鸪天.有怀》:“一点愁心指上弹,梅花羞带病中看,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情没绪,思无端,更深犹自倚朱栏,长空独有天边月,为我勾留伴晓寒。”
据说,曾经有一对夫妇结婚才三个月,丈夫就外出做生意。从此相聚无期,妻子日夜盼郎归。她以刺绣为生,每到年底,就将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换一颗珠子,用以记住丈夫离家的日子,称为“记岁珠”,后来丈夫归来,发现妻子已经死了三年,再看她积攒的珠子,竟已有二十多颗。
娜佳说,真是不懂这些商人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刚结婚三月的妻子一去不归,他们又不是因为政治原因不能见面,为什么要将财富看得比幸福还重要呢?
庄梦蝶说,不幸的或许只有女人,在外经商的男人,大都可娶一房小妾照顾生活起居。
娜佳说,所以他们乐不思蜀。
庄梦蝶说,他们要等发了财才会衣锦还乡,不发达的只好孑然一身终老他乡。
娜佳说,原来这样。所以当年国梁从狱中出来也不回家乡,他也是觉得无颜见家乡父老吧。娜佳一边说,一边摇着头,表示不可理解。
庄梦蝶与娜佳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晚上娜佳常常来陪她,与她同床而眠,说着以前的事情,所以也不觉寂寞,心里就是牵挂丫丫。
杨教授再来后山村时,跟妻子商量说,他想出国做一年的访问学者,正好有指标,学校也批下来了,就是不放心丫丫。问她可不可以把丫丫也接到这儿来,她一直吵着要来,再说叔叔和娜佳婶婶的教学质量是明摆着的。
庄梦蝶知道丈夫的心事,他是想彻底摆脱那个名叫叶蓓的女孩的纠缠,所以出国一年去做访问学者。
庄教授自然支持丈夫的选择,并同意将女儿带到这儿来上学。这儿的校舍虽然还是杨教授读书时的那座祠堂,但改革开放以来,从这座祠堂里走出去的大学生越来越多了,往往都还是名牌大学的。
夫妇俩商定,下次把丫丫也带过来。
杨教授日记之七
星期一
妻子病后,我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家需要她,我不能没有家,女儿不能没有母亲!
妻子病重的那些天,我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带着深深的罪恶感,孤独地坐在医院的
走廊上,灵魂像一个野鬼四处游荡,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一个肉体和灵魂都可以
栖息的地方。
老大在电话里对我说,这么好的一个家,不要就这样把它毁掉了!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
做什么都这么认真。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的俚语吗?我说我做不到,
那样的玩世不恭,那样的不负责任。
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这个游戏了,我突然领悟到:在这个游戏中,我始终都是输家,再玩
下去,我的家就要被毁掉了!我玩不起!所以我要提前退出!对不起,叶蓓,你是一个可爱
的姑娘,曾给我生命带来新的激情,点燃青春的希望,可责任是男人的第一要义,对妻子不
离不弃是我一辈子的承诺。我只能对不起你了,原谅我吧!假如有来世,我一定选择你。
所有的日记我都删了,让这一切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