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水灵如草清澈如花-轻解罗衣

冬天的哈尔滨,到处白雪皑皑。

冰雕玉砌的大街上,走着白桦一样挺拔的美丽女子,那是与江南水乡女子完全不同的美:江南女子的身姿是窈窕柔媚的,就似池塘小溪边依依的垂柳;而这里的女孩,她们的腰身总是挺得直直的,正如冻土冰原上傲立的白桦。她们的面貌虽不及江南女子妩媚清丽,但如画的眉目配以略略男性化的脸型和白皙的肤色,好像北国冬日阳光下的风景——清晰而纯净。

杨教授来哈尔滨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间一星期,会议结束后,准备和老大一道从哈尔滨去俄罗斯的瓦尔代。他想以这样的方式来忘掉叶蓓,让叶蓓的感情也慢慢冷却下来。婚外恋让杨教授有一种罪恶感。

不料,三天后,叶蓓居然从上海飞到了哈尔滨。

叶蓓的疯狂让杨教授始料未及,也让他有一点沾沾自喜。

叶蓓对杨教授说:“都说哈尔滨出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叶蓓穿一件大红的带帽羽绒长大衣,帽沿镶一圈银狐皮,里面是纯白色环领羊绒衫,足蹬同样大红色的高帮雪地鞋。

杨教授说:“她们哪及你的十分之一。”

叶蓓说:“夸张,我有那么好?”

杨教授说:“你是迷人的狐狸精,我的魂魄已被你摄去了,你的好处你自己不知道。”

叶蓓笑着说:“男人好色,却把责任推到女人头上。谁让你吃迷魂药了?”

杨教授说:“没办法不吃,除非我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几天之中,杨教授带叶蓓游历了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索菲亚大教堂、中央大街、专卖俄罗斯物品的商铺。他们在太阳岛公园的雪雕比赛区,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雪雕。他们穿行在冰雪大世界公园的冰雕建筑群中,冰的宫殿,冰的亭子,冰的小桥,冰的塔楼,冰的走马灯,冰美人,冰花篮……在串串彩灯的辉映下,美不胜收。他们还参观了冰灯展的制作,原来也和盖房子一样,用锯子,用刨子加工出各式各样的冰砖冰瓦,再一层一层地砌出各种精美的建筑。挤在熙熙攘攘的热闹的人群里,叶蓓紧挽着杨教授的胳膊,体验着在陌生人中的无拘无束的那一份快乐。

叶蓓显然有些累了,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了杨教授的臂弯里。

迎面走来几个俄罗斯姑娘,她们穿着皮毛大衣,显出窈窕的身姿。头上带着皮帽,一缕金色或栗色的头发从帽檐下顽皮的钻出来,把美丽的面庞衬托得如天使一般。

叶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她们也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叶蓓。江南娇娃与俄罗斯美女在心里互相比拼:她是否比我更美?

叶蓓回到住的大酒店,脱了鞋子,揉着脚趾,杨教授忙问:“怎么了?”她说:“脚上起了个泡。”杨教授过来一看,果然大拇指上起了个小水泡。杨教授说:“快去冲个热水澡,冲个澡会舒服一些的。”

冲完澡,叶蓓披了毛巾浴袍,头上裹着厚毛巾出来了。

杨教授看她小脸红扑扑的,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颊上,更添妩媚风韵。抱了她就要求欢。叶蓓说:“你总是贪得无厌,像一头饿极了的东北虎。”

杨教授说:“都是小狐狸精惹的祸。谁叫你那么媚人撩人来着。”

杨教授见了叶蓓,不能不爱,何况这个女孩又是这么痴情。偶尔想到家里的妻子,觉得只要不让她受到伤害就行。不让她受伤害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她发现第三者。在老大顽强的洗脑过程中,他的道德观念已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会议住宿安排在香格里拉,他让叶蓓住在另一家宾馆。

晚餐他们去哈尔滨最著名的“波特曼西餐厅”,杨教授点了鱼子酱,黑胡椒牛肉,炸洋葱圈,炸大马哈鱼块,俄式浓汤,一种叫“大列巴”的俄式面包。

餐厅里点着蜡烛,嘴里吃着别具风味的俄式大菜,耳边飘荡柔曼抒情的西洋音乐。叶蓓不觉想起了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那摇曳的烛光,悠扬的江南丝竹,和雨后的清新空气。他们在烛光中互相凝视着对方,脉脉含情,此处无声胜有声。后来,他们几乎是搂抱着一路走过那挂了红灯笼的水景长廊。叶蓓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叮咚叮咚的雨声,鬼影似的芭蕉扑在粉墙上,晃动的红色像一种引诱,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滚过。

一个多月后,在洋溢着浓郁的东欧风情的西餐厅,他们坐在烛光中,心中的柔情蜜意几乎要将银妆素裹的世界融化。

叶蓓明显感觉到众多的目光聚焦到了她这儿,她只顾低头看着这家西餐厅提供的面巾纸袋上印着的一首诗歌,就是在这样的细微末节处,你依然能感受到无处不在、融化其中的俄罗斯式的典雅和高贵。这使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面巾纸袋,在别处用完扔掉的纸袋在这里却被大多数客人记住带走,小心珍藏。

秋天我回到波特曼

在那首老情歌的末尾

想起你特有的固执

从我信赖地把你当作一件风衣

直到你缩小成电话簿里

一个遥远的号码这期间

我的坚强夜夜被思念偷袭

你的信赖皱巴巴的

像你总被微笑淹没的额头

我把它对准烛光

轻轻地撕开

当一枚戒指掉进红酒杯

我的幸福

已夺眶而出

杨教授望着眼前的美人,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的娇媚在俄罗斯式的典雅和高贵的衬托下,更是可人。她脱下白色的羊绒大衣,里面穿一件及膝的绣着牡丹花的大红缎子旗袍,足蹬一双同色的缎面镶麂皮的长靴,古典和现代的美集于一身。来这儿就餐的男性,都不觉把目光逗留在她的身上。她烛光下的粉脸像一颗珍珠闪耀着明润的光,眼梢由于含笑更显妩媚多情,嘴角微微上翹,雪白的牙齿似露非露。就听有人叫好,说这女子比张曼玉还张曼玉,并交头接耳打听是不是娱乐界的哪位新星。

杨教授浑身不自在地吃完饭,匆忙埋了单,拉着叶蓓回宾馆。

杨教授说:“你本来就天生丽质,这样惹火的打扮,男人哪有不眼馋心痒的,以后还是朴素一点好。”

叶蓓说:“既然天生丽质,就不能埋没了。再说,打扮得漂亮些也是为你争光嘛。”

杨教授说:“这样很危险的。”

叶蓓说:“你害怕?”

杨教授说:“可以这么说吧。”

叶蓓莞尔一笑:“怕有竞争者?”

杨教授说:“你看看那些男人狼一样盯着你的眼睛,难道不值得为你担心吗?”

叶蓓坐在他的膝上,搂着他的脖颈,把雪白无瑕的面孔贴在他的脸上,说:“我看你是妒嫉吧?”

杨教授说:“我看见那些色迷迷的面孔,是恨不得一拳打过去。”

叶蓓笑了,“教授原来也要吃醋的。”

杨教授说:“教授也是人嘛,还是一个多情的男人。”

杨教授本想板着面孔好好教训她一顿,但一看到她纯洁无瑕的一张如花笑脸,一肚皮的怨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杨教授继续给叶蓓讲他叔叔的故事。叶蓓不知他是何用心,一定要让她将他叔叔和娜佳婶婶的四十年爱情传奇从头听到尾。他在暗示什么?忠贞不渝、生死不弃的传统爱情美德?但现在中国人的词汇里,出现频繁的是“养小蜜”、“包二奶”、“第三者”、“一夜情”等等乌七八糟的东西,纯洁坚贞的爱情,已被铜臭腐蚀。当他讲到他叔叔因把家里寄给他的信让娜佳看了,娜佳又把中国饿死许多人的这一不幸消息偷偷告诉她的亲朋好友,叔叔因此被遣送回国,以反党、叛国罪被判处了30年徒刑,叶蓓说,这怎么可能呢,处罚得未免太重了吧?那时的国家领导人弱智啊,这样重大的消息能封锁得住吗?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对杨教授讲述的故事的真实性表示出怀疑。但当杨教授讲到叔叔和娜佳在莫斯科火车站告别时发誓一辈子永远相爱不弃不离,叶蓓也感动得热泪盈盈。

杨教授说,叔叔回国后,不久娜佳发现自己怀了孕,第二年,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并给他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杨晶。娜佳婶婶吃尽千辛万苦,一人既当爹又当娘,把杨晶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培养成莫斯科大学的一名博士生。

叶蓓说,娜佳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会议结束后,他问老大怎么办。

老大说,怎么办,只要你喜欢,就带上她一起去瓦尔代呗。

他问叶蓓,店里的事情能否丢得开。叶蓓说,有小明在一样的。杨教授又问,你母亲会不会不放心。她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已经告诉她是来东北考察准备开分店的。母亲更不用担心了。杨教授说,那我们就一道去瓦尔代。叶蓓问他,我们这次去俄罗斯,能见到娜佳吗?杨教授说,只要事先和她联系,我想是能见到的。

在瓦尔代,叶蓓见到了特地从彼得堡赶来的娜佳。娜佳的脸红扑扑的,体形圆滚滚的,结实得像个刚从田里收工的农妇,走在大街上,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四十年前她曾是莫斯科大学的校花。但吃饭时,娜佳演唱俄罗斯民歌,还边唱边跳,这时的娜佳,像一团火,两只发光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美丽风采。娜佳说,她现在一年中有大半年的时间呆在中国,跟老伴在后山村教孩子们读书,那儿风景好,村民淳朴善良,要不是为了孙子可嘉和孙女丽莎,她都不想回俄罗斯了。

瓦尔代是著名的风景区,早年斯大林,如今普京,都在这里建有别墅。普通的别墅虽然简陋,但十足的俄罗斯乡风。娜佳和别墅的女主人共同主厨,烧鱼汤,烤猪肉。在她们忙着准备晚餐的时候,杨教授和老大到湖边去洗桑拿浴。这里,每家每户都在湖边建了自家的浴室。白皑皑的雪地中,大圆木砌起来的小屋,没有电灯,昏黄的烛光在风中晃动。澡堂总格局和中国的桑拿房大体相同,但这雪地浴室、黑柱暗屋、烛影烟气、铁桶巨石,都让人好像回到了托尔斯泰时代的俄罗斯。上有明月繁星,下有白雪蓝湖,在这儿洗桑拿,也算是全世界最浪漫的沐浴仪式吧。

晚上,娜佳和叶蓓住一屋。娜佳的汉语非常流利,在她的描述中,她和杨国梁的爱情荡气回肠,感天动地。

1992年10月,32年之后,娜佳万里迢迢来到了杨国梁的家乡,多方打听,也没得到他的一点消息。原来,1985年9月,杨国梁从监狱提前释放出来后,觉得无颜见家乡父老乡亲,只好改名换姓,来到了离家乡200多公里的青弋江畔的花溪镇,找到了中学时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当时任该镇中学校长,见学校英语和理化教师奇缺,便大胆地让他在学校当上了一名代课教师。杨国梁因教学成绩突出,自然有不少好心人为其介绍对象,而他全都谢绝了,他的心中只有娜佳。多年来,他一直过着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孤寂生活。有次他去黄山,在天都峰上锁了一把连心锁。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娜佳在黄山锁的连心锁恰与杨国梁的连心锁锁在了一起。

1997年9月,娜佳第二次到北京寻找中国同学,打听杨国梁的下落时,杨国梁则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莫斯科,故地重游,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并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娜佳!在两位同学的帮助下,他来到了圣彼得堡,结果却一无所获。

叶蓓急不可耐地问,你们最后到底怎么联系上的呢?

2000年元月,杨国梁从花溪镇搬回了老家。5月6日,他听一位来黄山旅游的俄罗斯记者说,俄罗斯中央电视台开办了一个收视率极高的《寻找你》栏目,并于1999年2月帮助中国的一位老教练寻找到了50年前的恋人,抚平了两位老人半个多世纪的遗憾。于是,杨国梁便写了一封长信寄往俄罗斯中央电视台《寻找你》栏目,他要寻找生命的另一半。栏目主持人阅读信之后,深受感动,连续两天播发了这条消息。当娜佳听到杨国梁寻找她的消息后,高兴得差点哭昏过去。这一年的7月7日,娜佳与杨国梁终于在分别四十年后团圆了。他俩激动得老泪纵横,紧紧拥抱在一起,齐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炉火熊熊,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听着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叶蓓此时突然想到《牡丹亭》的故事,这世上至情至爱毕竟是有的。

回国的前一天,杨教授一再做她的思想工作,对她说回国后他们之间的来往不能再如此热络,因为他毕竟是有家室的男人,不能给她什么承诺,走到今天这般光景,也不是他的初衷,希望她能理解他,还是像他以前所说的那样,做真诚的好朋友。杨教授说这番话时,显得底气不足,眼睛一直不敢看她。叶蓓赌气地去了厨房,和娜佳她们呆在一起,直到吃晚饭时,也不理睬杨教授。倒是老大来哄她,说吃过饭后,带她和杨教授一道去镇上马戏团看杂耍。老大的样子,像个工作量超负荷的中学教师,清瘦的脸型,下颏尖削,板寸头,衣服穿的像个农民,一路走一路收藏俄罗斯的民间艺术品,对俄罗斯画家的作品钟爱有加,走一处买一处,已买了十几幅。他们这个三人团很有趣,杨教授西装革履,老大乔榛布衣布鞋,叶蓓在室内爱穿中国旗袍。娜佳和女房东对叶蓓穿的旗袍赞不绝口,竖着大拇指说真美,真漂亮。

回国后不久,杨教授又要去香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叶蓓约他见面,他却找理由拒绝了。

叶蓓想,从此以后他可能不再理我了。想到要与杨教授分手,恨不能买一瓶安眠药来吃了,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晚上再也不会有孤衾独眠的难熬了,但是妈妈怎么办呢?可怜的妈妈一旦失去爱女,她还能活吗?为了妈妈,她也只好暂且苟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