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影子一样跟踪着杨教授。只要有一天看不见杨教授,她的心里就忐忑不安。她对他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譬如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早锻炼,什么时候进课堂上课,什么时候去办公室,什么时候去小学校接女儿。杨教授生活极有规律,除了外出讲学和开会,他的作息时间几乎雷打不动。她可以从远处观察他,但却想不出什么接近他的理由。她给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约他去喝茶,都被杨教授婉转地拒绝了。杨教授有意躲避她。
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苏大校园。
钟楼的钟声清脆悠扬地响起来了。果然,杨教授一家又出来散步了。杨教授穿着休闲服,脚上是一双耐克运动鞋。他夫人也是家常打扮,很普通的一张圆脸,短发,戴着眼镜,身材已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他们的女儿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迎面开过来一辆车,杨教授和他夫人同时叮嘱女儿:“小心!”女孩子跑回来拽着爸爸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耳朵上说着什么。就见杨教授哈哈笑了起来。小丫头却撒娇,一遍遍问他:“好不好,好不好?”一边问,一边摇着他的胳膊。
杨教授说:“这事得问你妈,我做不了主,你妈才是一把手。”
小姑娘又跑去缠她妈。磨了半天,大概她母亲没同意,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高。
杨教授说:“别生气别生气,爸爸给你做主,买。”
小姑娘听了双脚一蹦,随口唱道:“世上只有爸爸好!”
杨教授的夫人责备丈夫:“你每次都这样,说是让我做主,但最后还是依了她。看你把女儿宠成什么样了!”
幸福有时候真的很简单!
最家常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叶蓓藏身在那棵古银杏树后,看着这一家三口,她的眼眶发热,手脚冰冷,僵硬,无边的痛,像冰山一样袭来。
下午四点半,小学校门口有一道特殊的风景:家长们挤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孩子们的情况,一边盼望校工打开大门。
当铃声如期响起,校门打开,家长们蜂拥上前,目光如雷达一样搜索着各自的目标。孩子们从教学楼里出来,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背负着不成比例的大书包,就像刚刚跳下飞机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挤挤搡搡排着队,接受这一天里最后的训导。
风景永远不变,流动的只是一茬又一茬的学生。
叶蓓看见杨教授的帕萨特载着她的女儿。父女俩有说有笑,很是开心。
叶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时候,父亲每天也是这样站在学校门口等她出来。有时还给她买了很好吃的巧克力蛋筒。她坐在自行车后,双手抱着父亲的腰,父亲会问她一些书上的题目。如果她答不出来,父亲就会详细地给她讲解。有父亲的日子真幸福。周末,父亲会带她去溜冰、游泳,秋天去登天平山和灵岩山。一路登山,父亲一路给她讲故事。讲“木渎”的来历,讲灵岩寺的典故,讲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亲肚子里全是学问。父亲开着车沿着起伏的山路慢行,左手边是一片片茶园和枇杷林,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太湖,岸边是大片的芦苇,浅滩,还有天鹅游弋其中。父亲开车,她坐在父亲的身边,快乐地唱着“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
父亲是爱她的,但绝不溺爱。父亲对她说,女孩子要自强自立,不要指望一辈子依靠谁,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父亲希望贝姨也爱她。父亲还希望争得她的抚养权。但这是不可能的。最后父亲只得放弃了。父亲为了她又跟母亲在一起凑合了六年。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终于离开了她和那个家。
母亲说:“你看看你父亲是爱你还是爱那个狐狸精,为了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他连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以后不许你再见他,也不许跟他姓。你姓罗,你是外公外婆和我把你养大的。让他和那个狐狸精鬼混去吧,这样没廉耻的男人,你要他做什么!”
可是,她心里还是想父亲。想父亲带她去游泳、溜冰和登山,想父亲辅导她做作业,想父亲开着汽车带她去湖滨兜风,想父亲带她去郊外放风筝,风筝飘得好高好高。叶蓓依然记得,那天,她们一起去山上的草坪放风筝,初夏的阳光凌乱刺眼。她的双胞胎妹妹叶蕾架起一只蓝色的大蝴蝶,然后向后退向后退。那个开满五彩小野花的大草坪的西北一角,竟临着万丈深渊,她看见妹妹美丽的长发在半空舞蹈,她的绸缎裙子在半空开放成一朵血红色的玫瑰。一切都很安静,猩红的晚霞如凝固的血块涂满西天。
母亲对父亲的埋怨日胜一日。
父亲那天终于摔门而去,再也不回。
没有父亲的日子很沉闷。父亲刚离开的那一阵子,她变得很爱哭。题目做不出来要哭,风筝飞得不高要哭,冰箱里少了冰激凌蛋筒也要哭。
外婆说这孩子变得越来越娇,越来越难侍候。
后来,她就恨父亲了,更恨那个父亲让她喊贝姨的女人。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父亲是让那个狐狸精样的女人勾了魂,竟然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要了。
父亲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父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到学校去看她。父亲从国外给她带回连衣裙和电子宠物玩具。她不要。也不喊他。父亲想像小时候那样牵她的手,她却把手缩回来藏在裤兜里。
父亲说:“叶蓓,你怎么了,即使我跟你母亲离了婚,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的爱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她说:“我现在姓罗,不姓叶了。”
父亲皱着眉头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不管你姓什么,你血管里流的有一半是我的血。这种亲情是割不断的。我和你母亲的婚姻出了问题,责任不全在我一人。你母亲太有优越感了,我不能在她的压迫下过一辈子。我是个男人,我有最起码的自尊。我希望你长大了能理解这一切。”
她不信父亲的话,如果母亲不爱父亲,当年怎么会嫁给他,后来又怎么会为他而发疯呢?是父亲喜新厌旧,是父亲忘了罗家对他的恩情,是父亲抛弃了她们。
她愤怒地把手藏在裤兜里望着父亲。
父亲背过身去,声音很涩,你小时候是多么可爱,你喜欢搂着我的脖子“爬大树”,喜欢让我趴在地板上当马骑,喜欢捏着我的鼻子让我学“唐老鸭”……
她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如果父亲再坚持两分钟,她想她会扑到他怀里去的。
父亲走了,走到校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第二天她就收到父亲寄来的信,他称她“我最爱的女儿”,勉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从此以后,父亲每星期都要给她写一封信,有时三言两语,有时长篇大论。父亲在信中与她谈时事政治,谈读书体会,谈旅途趣事,甚至谈流行歌曲和网络游戏。她很少回信。却每一次都希望能按时收到父亲的来信。如果父亲因为商务忙没有按时给她写信,她那一天就会有魂不附体的感觉。她怕这些信被母亲发现会烧掉,就把信让她最要好的同学安替她收藏。她还将报刊杂志上关于父亲的文章剪下来,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一并交给安替她保管。她记得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苏州的和服大王》——
在日本和服界,一提到苏州叶之锦,几乎无人不晓。这位从市府机关下海的“和服大
王”,短短三年时间,占领了日本和服、礼服市场的90%,一年销售额8000万元。著名影
星山口明子结婚时穿的那件华贵艳丽的礼服,就出自叶之锦夫人贝珍珠之手。为做这件价
值高达50万元人民币的礼服,贝珍珠挑选了手下技艺最好的4位绣娘,整整绣了半年之久。
今年山口明子复出艺坛,贝珍珠7月中旬又接到日本客商的一个订单,要求她再做一件同
样的礼服。
7月18日,记者到苏州市高新区东湖镇采访了这位“和服大王”。已近天命之年的叶
之锦,儒雅温良,一点也不像身家惊人的大老板。1988年,原在苏州刺绣研究所工作的贝
珍珠因故辞职“下海”,去东湖镇租了一间民房,在桌子上铺开床单,开始加工一些绣活。
同年9月,日本最大的礼服批发商“二条丸八”株式会社,将1000套和服的订单下到苏州。
精明的日本客商暗中多方考察,得知贝珍珠不仅手艺高超,还拥有宝贵的“人力资源”,即
熟悉和联系着一大批心灵手巧的“绣娘”,就将订单交给了她。当时一件和服的加工费5000
元左右,贝珍珠一举获利数十万元,掘得“第一桶金”。客商满意之余,又将其他的日本和
服商人介绍给贝珍珠,为她打开了通向日本市场的大门。
后来身为苏州市外贸局副局长的叶之锦也辞职下海,追随贝珍珠去了东湖镇,夫妇二人
开办了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有限公司。
公司不仅经营和服,还经营刺绣艺术品,生意越做越大,不久即成气候。
还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苏州刺绣又创吉尼斯纪录》——
昨天下午,记者在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公司的一个玻璃仓库看到了正在装裱的一件双
面刺绣地屏,绣品上方是富贵娇艳的八朵牡丹,下方为姿态各异、色彩艳丽的九条鲤鱼,形
象栩栩如生,灵动飘逸,如在水中自由游弋,每条鲤鱼的色彩、游动的姿态都不相同。其中
最大一条红色鲤鱼长达1.68米,仅为绣制这条鲤鱼就花费了2名绣娘3个月的时间,最小的鲤
鱼也有1.2米长。
董事长叶之锦先生说,这是公司承接的最大规格的双面绣,刺绣每一面配上双层玻璃,
达到6厘米厚,装裱完成后总重达3吨以上,不日将运到某滨海城市,在五星级宾馆碧海蓝天
宾馆开业前安放在宾馆大堂。
目前叶氏夫妇手下的绣娘有4000多名,遍布苏州各大乡镇。每个绣娘的年收入达到70
00元。叶之锦还在苏北的滨海和西安设立了分厂,输出苏州绣娘和苏绣加工工艺,带动了
当地一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就业。目前,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公司年销售额1.7亿,利润
达2千多万。
安对她说,你父亲不当大官就会当大老板,反正他不是个平凡的男人。可是她从来不在同学们跟前提起父亲。因为她心里恨父亲,因为在她想见父亲的时候见不到父亲,比如家长会,比如春天去草坪上放风筝。这种恨是因爱而起,因失去而刻骨铭心,因不完整的童年而总憧憬花好月圆。自从贝姨去世后,她对父亲的怜悯与日俱增。她愿意更多地理解父亲,甚至与父亲重归于好。他们毕竟父女情深。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谁能让日月倒转,昨日重现?杨教授的出现,让她有重回童年的感觉。她对父亲的思念使她显得有些精神恍惚。
“叶蓓,你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致志。”是杨教授的声音。叶蓓马上回过神来,看着杨教授的脸,眼睛里满是问号。
杨教授连忙解释:“师母让我来替她再做一件旗袍。”
叶蓓的脸上写满失望。
“你堂堂教授难道是那个女人的走狗吗?”
杨教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是我师母,我应该像尊敬导师一样尊敬她,办这点小事还不应该吗?”
叶蓓朝他伸出右手,说:“好吧,条子呢?”
杨教授说:“什么条子?”
叶蓓说:“那大美人的三围和身高,还有用什么颜色和质地的布料,做成什么款式,她很挑剔的呀。”
杨教授有些迟疑地说:“这个么,她没说清楚,还是和上次一样好了。”
叶蓓心里暗笑,你撒谎,你不是来为你师母做旗袍的,你是找借口来看我的。但她口里却说:“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你师母不是个可以将就的角色。”
杨教授说:“你说的很对,等我打电话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叶蓓心里溢满快乐,杨教授来看她,她能不高兴吗?
叶蓓看着杨教授,越看越像自己的父亲。她现在更需要父亲的呵护,她渴望父亲温暖宽阔的怀抱。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双臂托着她晃来晃去荡秋千的情景,又想起那天晚上在”小桥流水人家”喝醉了酒,和杨教授手挽手走过水景长廊的一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教授,她的眼睛里重叠着杨教授和父亲的面容。
杨教授给她盯得不自在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自己,并没发现周身有什么异常,领带打得很周正,西服也没扣错扣子,两只袜子也是一样的颜色。杨教授满腹狐疑地看着叶蓓。
叶蓓说:“杨教授,你很像一个人。”
杨教授问:“是吗,像谁呀?”
“像我父亲。”
杨教授一惊,说:“我真的有那么老吗?”
“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
杨教授笑了。
叶蓓说:“我父亲那时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杨教授说:“哦,那你父亲现在呢,他还好吗?”
叶蓓叹一口气说:“他已去天堂与贝姨相聚了。”
杨教授说:“对不起,祝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叶蓓说:“我父亲的一辈子,事业成功,婚姻不幸。”
杨教授点点头说:“许多杰出男人都有这种问题。”又说:“但是我想,你父亲有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儿,应该还是很幸运的。”
叶蓓说:“你真的认为我聪明美丽?”
杨教授说:“这还用问吗?像你这样的姑娘,当然称得上聪明美丽了。”
叶蓓盯着他的眼睛说:“可我自己觉得不是这样。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聪明美丽,我父亲就不会抛弃我的。”
杨教授问:“你父亲另外建立了家庭?”
叶蓓点点头。
杨教授说:“你父亲肯定不是因为你而另做选择。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是做父亲的骄傲。”
叶蓓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杨教授说:“不光是我,相信每一个做父亲的都会这样认为。”
叶蓓心里说,那就让我做你的女儿吧,有你这棵大树给我遮风避雨该多好啊。
杨教授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笑着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一个小妹该多好。”
叶蓓抬眼望着他,“真的吗?”
杨教授很豪放地说:“我家弟兄五个,就是没有姐妹。今天就认下你做我的小妹妹。”
叶蓓的眼里滚出一颗泪来。
杨教授说:“你怎么哭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叶蓓一下扑在杨教授的怀里。叶蓓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杨教授想到”小桥流水人家”的那个晚上,她娇嫩的花蕊一样的舌尖舐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夜色中的水景长廊那般温馨那般妖娆。他又一次脸热心跳。他赶紧扶叶蓓坐在椅子上,又拿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说别激动别激动,有什么委屈你慢慢说给我听。
叶蓓开始对杨教授说她的父亲母亲和贝姨。
叶蓓的叙述就像小河里的流水,凝滞迟缓而又混沌不清。叶蓓面对杨教授觉得那是说的别人的故事,她心中最爱的那个男人现在终于失而复得。她甚至有些不愿再提过去,她憧憬的是未来。她说着说着就停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耽误你的时间了,以后再说吧。我去给你泡茶。说着,果然噔噔噔地跑上楼去取茶叶。那脚步轻巧里透着愉快。杨教授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叶蓓真像他的女儿,情绪转换的速度令他那擅长于逻辑思维的大脑跟不上节奏。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在她们那儿永远阐释不清,她们无须因就直接到了果,中间没有过渡。这是她们幼稚的地方,也是她们的可爱之处。杨教授突然对叶蓓产生了慈父般的爱意。何况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呀。
两人面对窗,品着茶,门前的小河里有木船摇过,船娘穿着传统的吴地服饰,打捞着河里的杂物。
对岸的临顿路上,跑着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私家车。
杨教授感叹道:“这就是生活,过去和现在是无法割断的。”
叶蓓笑着说:“哲学家的语言。”又问:“杨教授,今晚我请你去韩松苑吃烧烤,好吗?就在碧凤坊,离这儿很近的。”
杨教授说:“还是我请你吧,怎么好意思又让你破费。”
叶蓓说:“还有一个办法,让酒家把菜送到店里来,我们就在这儿吃,你看怎么样?”
杨教授说:“不用了,家里等我回去吃饭哩。”
叶蓓说:“就算小妹求你一回了,你就答应吧。”
杨教授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叶蓓打电话到宫巷的“王四酒家”,要了几样精致苏帮菜,让他们送到店里来,她又去楼上取来一瓶葡萄酒,说是前几天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同学送的。
这期间,杨教授在发短信,叶蓓估计是给他夫人发的。她很想知道他编个什么理由不回家吃饭。总之,她猜想杨教授不会跟他夫人说他是为了陪一个女孩子吃饭而不回家吃晚饭的。这样想着,心里感到很满足。
吃完饭,叶蓓又要去东方不夜城唱歌,杨教授说改日吧,今晚我还有事。
叶蓓说那我送送你总可以吧。
她和杨教授沿着临顿河边走,几株桂树正开得芬芳。杨教授做了个深呼吸,充满诗意地说:“好香呵,沁人心脾的香。”一抬眼,又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杨教授说:“苏州的大气环境明显有了改善,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
叶蓓说:“是啊,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散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是的,有时浪漫是不需要花钱的。”
“浪漫其实是一种心境。”
叶蓓不知不觉挽住了杨教授的胳膊。
杨教授说:“古人最懂得浪漫,生活的最有格调。比喻,唐朝诗人杜荀鹤写那时的苏州: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之未明月,相思在渔歌。”
“对了,你对这首诗应该最熟悉了,你的店名就是‘春船载绮罗’么。当时,我和导师,就是冲着你这店名去的。这么诗意的店名,肯定是文化人开的。”
“没让你们失望吧?”说着,叶蓓调皮地对杨教授莞尔一笑。
杨教授点点头说:“实至名归。”
“那以后可要常来啊。”
“会的。”杨教授说着,捏了捏她的小手。
这时,他们走在干将路的人行道上,道路两旁新移植的香樟树有的已枯死,杨教授指着那些枯死的树对叶蓓说:“这些树与自然的母体脱离后,怎么能不枯死呢?现在一些看上去还枝青叶绿,实际上也是一种假象,时间长了也会枯萎的。花这么大的代价移植,是违背植物生长规律的。这些被移植的树木,脱离了原来的生长环境,它们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也会和人一样感到孤独,郁闷,呼吸不畅,久而久之,就会枯萎。”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当官的为追求政绩不惜血本,一个地方发明,全国跟风。这种绿色克隆,是真正的绿色污染。”
“你不是市领导的高级顾问么,向领导反映呀。”
“领导也是普通人,也有攀比心理,别的城市都在轰轰烈烈地搞人造绿地和景观中心广场,你不搞就没面子,而中国人恰恰最讲面子。”
这时他们已穿过斑马线,走在官太尉河边上。一辆轿车迎面开来,杨教授欲甩开叶蓓挽着他的胳膊,叶蓓却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汽车开过去了,杨教授似乎松了口气。
“电视里天天讲水环境治理,可这小河里的水,为什么就是不见清呢?”
“苏州的蓝天绿水工程已投了10个亿,可古城区的水循环系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改造好的,还有维护的问题,老百姓的自律行为,不是能立竿见影的。”
“杨教授,古代和现代的苏州,如果让你选择,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这么说吧,我相信,那些慕名而来的中外游客,并不是来苏州观赏玻璃幕墙反射出来的广告箱和霓虹灯,也不是来干将路看川流不息的奔驰宝马帕萨特和波罗。他们来欣赏和游览的,恰恰是那剑池下墓门紧闭的千古之谜,是那午夜梦回的寒山寺钟声,是那网师园净化魂魄的昆曲丝竹,是那小巷深处响起的吴侬软语的卖花声,是那江枫渔火的枫桥……”
“想不到杨教授还这么富有诗人的情怀。”
杨教授也很奇怪,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他显然激情澎湃,诗意盎然啊。“这是我的专业,我怎能不关注呢?”杨教授有些掩饰地说。
“哦,我忘了,你是专门研究城市问题的专家。”
“什么专家,都快成‘三陪’了。”
“你是教授、博导,又是院长,怎么会成‘三陪’呢?”
“来了客人,特别是对申报硕士点、博士点有用的专家领导,得请客应酬,迎来送往,陪喝酒陪旅游陪桑拿,苦不堪言呵。也是劳民伤财,一个学院仅此项消费一年至少一二十万。”
“你活得真累!”
“没办法,不这样不行。学院100多号人,要补足岗位津贴的差额,要发奖金,要吸引外面的优秀教师进来,没有学位点就没有竞争力,大家都这样,你不这样与时俱进就会落后被淘汰。”
“杨教授,原来你也活的这么难啊。”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难处,市长有市长的难处,总理有总理的难处。这样想想,是否心态会平和一些?”
“网上都在骂教育部的领导,说教育产业化是‘逼良为娼’。”
杨教授叹一口气说:“穷家难当,教育部也有教育部的难处。”
夜色已渐深沉,他们已走到官太尉河的中段,钟楼的钟声又敲响了,双塔的剪影塑在夜幕中,像两管笔直直地刺向深邃的穹窿,定慧寺的两扇黑漆大门正对着河那边的菜市场,白天的喧闹和嘈杂都消失了,只有河边的花树送来阵阵芳香。夜色中的古城显得宁静和温馨。
杨教授说:“你看看,让你别送你偏要送,这不又要我把你送回去。”说着,两人掉过头来,又从官太尉河穿过干将路再沿着临顿河走,把叶蓓送回店里,他走时叶蓓再要送他,他说这样送来送去没完没了,你还是别送了,改天我约你去喝茶。
叶蓓说:“你可要记着,别忘了。”
杨教授说:“你放心,不会忘的。”
叶蓓觉得这个晚上过得特别温馨。她不想马上回家去,一人去大光明影城看了一场电影。也不知看的什么,满脑子都是杨教授的影子。
杨教授日记之二
星期五
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中又到周末了;最近这两年总感觉光阴似箭,想想人
的一生也就是如此,不知不觉就变成老掉牙的家伙了。我经常感叹岁月的无常,所
以我也很珍惜眼前的幸福:事业不说做得怎样伟大,成就不说已达到巅峰,但在业
内也算是排在前列的人物。钱挣得不算多,但也将就过得去,有房有车,老婆贤惠
能干,女儿活泼可爱。夫妻生活虽然不如别人那般温柔浪漫、激情似火,却也平淡
温馨、自得其乐。我常常想: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内心深处往往也会涌现一点
不满足,终老一生,竟然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一次,一个男人,事业做得再好,没
有一个女人让他刻骨铭心牵肠挂肚地爱着,他的生活,他的一生,能说是完满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