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文华在图书馆碰到了他们的以前的美国室友。
“你的拳击是不是有进步?是不是又玩了什么新名堂?”文华高兴地拍着他的肩,问。
“我早就不搞拳击了,我这么好的身材,搞拳击实在是可惜了。我现在喜欢滑雪,暑假跟我一块儿上阿拉斯佳,怎么样?”
“我没钱。你帮我找个门路挣钱吧。”文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还不容易,你今天下午五点钟跟我走,我保证你有地方挣钱。”
“真的?你可别哄着我帮你贩毒,我很怕警察。”
“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昨天在一家中国餐馆吃饭,顺便打听他们要不要雇人,他们正好缺人收盘子,我今天去上班,你跟我一块儿去,保证有你的位置。”
“我没时间打工,我妻子去行吗?”
“行啊,一言为定。”
当天下午,文华和秀丽跟着小爷到了一家中国餐馆。老板同意让秀丽去试试。好在活虽然忙,但是简单,只要收收桌子、给客人添茶水,勤快点就行了。老板说一开始每小时给三元七角五分。反正是第一次干,他们也没计较。开头还算顺利,只是秀丽觉得很累。后来时间长了,习惯了,感觉就好了一些。因为黄秀丽不会开车,每次上下班都得接送,文华也体谅她从没有做过这么重的活,就常常挤出时间,到餐馆帮秀丽做一些打杂的事。不用多付工钱,老板也乐得多一个人义务劳动。
餐馆座落在高速公路旁边,老远就能看到它的琉璃瓦飞檐。门面不算很大,里面的座位摆得很紧凑,不多,大约六十几个。地上铺着红地毯,墙上挂着塑料宫灯,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老板是夫妻挡,华裔,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踏上新大陆,一开始,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他们曾经四处流浪,后来在纽约的中国餐馆打工,好不容易才积累了几万美元,凭着打工时积累的一点餐馆经验,在这南方的小城市开了这餐馆,起早睡晚,勤扒苦做,才勉强维持了下来。
周末,是餐馆最忙的时候,文华的整个晚上都泡在里面了。
小爷做事很慢,还爱跟老板开开玩笑,常常丢下手中的事情,跟客人谈天。有时来了几个年轻的姑娘,他更是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好在文华和秀丽都是手脚麻利的人,把他的事情都担待了。
大约六点半钟,陆续有客人到了。能看得出,客人多数是中产阶级。大部分客人的穿戴虽然说不上非常华丽,但一般都比较整齐。女人们多数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戴着各种各样漂亮的首饰。他们中的有些人开着豪华的轿车,也有些人车子比较旧了。老板说,他们多数都是第二三代犹太人,如今在美国当了律师或者是医生,生活都过得不错。他们说着地道的美国英语,看上去彬彬有礼。他们轻声说笑着走进来,老熟人一般地跟老板打着招呼,熟练地点着菜。看得出,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的一切,比文华和秀丽更了解。
偶尔,有几个黑人进来,不过,他们一般都不在餐厅里呆,只是站在柜台旁边,买几个菜,带回家去吃。有点象《孔乙己》中穿短衫的人。
老板很自豪地说,一般的中国餐馆才没有这么多中产阶级光临呢,中国餐馆是典型的大众餐馆,主顾都是一些老黑和最下层的白人。他们一点教养都没有,吃饭没有规矩,他们到中国餐馆,都是为了拣便宜,吃大户似地糟蹋食物。
文华一边给客人上水,一边观察着他们的吃相。他发现,他们盘子都是端端正正摆在胸前,一只手垂在桌子旁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食物往嘴里送,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嘴里有食物的时候,决不开口说话。连跑堂也是一只手托着大盘子,灵巧地,不声不响地跑来跑去,轻声地问客人的话。这是一群极力使自己美国化的人。有时候,他们甚至比在美国生活了几代的白种人看起来更象一个绅士。
大约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文华看见系里的程教授和五六个教授模样的人边谈边朝这里走来。文华很不喜欢这位大陆同胞。这位程先生第一次到学校找工作面谈的时候,为了节约旅馆费用,曾经跟文华和周宏明一起挤过两夜。后来他如愿以偿,到系里当了教授,就再也不理文华了。有时在走廊上狭路相逢,他就好象从来就没有见过文华一般,头一扬,就过去了。他还有个毛病,喜欢在课堂上夸耀他的麻省博士后的学历,还常常嘲笑那些英语说得结结巴巴的中国同学。同学们暗地里跟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程麻省”。此刻,张文华一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只好躲进厕所里,免得被他看见。
厕所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当那些美国人奇怪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餐厅。
“SIXQINGDAOBEER,PLEASE.(六瓶青岛啤酒。)”程教授用英语对秀丽说。“青岛”两个字还故意说得跟美国人一样,让人不知所云。
秀丽茫然不解地望着他。
“SIXQINGDAOBEER,PLEASE.”他又说了一遍。
秀丽还是困惑地摇摇头,旁边的几个老美都停止了谈话,好奇地看着秀丽。秀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得要哭了。
文华急忙走到他们旁边,问:“你要什么?”
“我今天请几个很名望的教授吃饭,可这个跑堂一点面子也不给,这么长时间了,连饮料都没拿来。”他有点生气地用中国话抱怨道。
今天生意好,一个跑堂要同时管十几桌,难怪平日里昔时如金的教授们要等得不耐烦了。没有办法,文华只好帮他张罗起来。他先找到忙得满头大汗的跑堂,接过教授们的单子,开始送酒和冰水。忙完了,又到厨房催菜,把菜一盘一盘地送到桌上之后,又拿起一个不锈钢的大水壶,在里面装了半筒冰,再加满水,逐个地为教授们加水。老美们个个是大水罐,有一个同学甚至信矢旦旦地说,他看见过有一个人喝了五加伦的水!不管这个数字是否确实,老美善饮是真的,桌子上的几位教授,每个人都是边吃边喝水,不到两分钟,杯子里的水就干了,文华就立刻给他们加满。
每次加完水,他们都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唯独那位程教授,一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样子,一会儿要餐巾纸,一会儿要电话簿,把文华支使得团团转,似乎如果他不支使文华,就显不出他和这些打工的中国穷学生之间的差别似的。
“如果你必须在香港、台湾、大陆三地中定居,你会选中哪里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问程教授。
“美国。我不喜欢中国人太多的地方。”
“除了美国之外。”
“如果香港不是九七年要归还大陆,我会选择香港。”
“为什么?台湾和大陆不是更具有古老中国文化的魅力吗?”
“可是中国人自己管不好自己,只有在大英帝国的殖民统治下,香港才有了今天的繁华和秩序。我宁愿它不要回归大陆,甚至也不要回归台湾,只要继续做英国的殖民地。”
如此的殖民地理论,在这样的场合,由一个中国人亲口说出来,如同有谁重重地给了张文华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发起烧来。他生气地撂下水壶,跑到后门外面坐了起来。
小爷溜到后门外闲逛,看见了文华。他没注意到文华难看的脸色,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打赌,我能让老板今天就跟我加工资,你信不信?”
文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个老板不算坏,但是对于钱,他是攥得挺紧的。
“你不信,就瞧我的。如果我加了工资,你就请我喝啤酒。”说完,他摇晃着身子,踩着舞步,进去了。
“怎么样?今天累不累?”老板跟小爷打着招呼。
“我该加工资了吧?已经三个多月了。”小伙子没有理会老板的好意,直接了当地提出了一个所有的老板都不喜欢听到的问题。
“是该加了,我正准备跟你说呢,从明天起,给你加到四块五,怎么样?”老板拍拍他的肩,说。
小爷更加得意洋洋地了。他给门外的文华做了一个鬼脸,就一颠一颠地走了。文华寻思,既然他可以加,那么秀丽应该也可以加了。于是他走进去,对老板说:“老板,秀丽是不是该加工资了?”
“她还得熟悉熟悉,还有好多事她做不来呢!”
“她做事比那个老美强多了,为什么老美可以加她不能加呢?”
“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子,什么都斤斤计较。你不想做你可以走嘛!”说完,老板不耐烦地走了。
文华气得倒噎了一口气。
这一个晚上,文华的心里一直愤愤不平。这些人不也同样也是中国人吗?他为什么认为中国人就该低人一等呢?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哀,为自己,也为中国人。
一个人,当他失去自信心的时候,往往自暴自弃,一个民族,当他失掉了民族自信心的时候,当他的大多数成员羞于承认自己是这个民族的一员时候,这个民族便没有了朝气,将日益走向灭亡。
他苦苦地思索。自尊自强是一个人为人的根本,也是一个民族之所以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基石。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民族,难道别人还会瞧得起你吗?
五他们夫妻生活虽然紧张,但基本上还是和睦的。他们俩从来没有单独地这么长时间地相处过,现在,没有孩子的吵闹,也没有老人的唠叨,两人的目的趋于一致,生活变得单纯起来。体谅到妻子的辛苦,除了学习以外,文华就把家务事全包了。秀丽一直不敢学开车,文华就不厌其烦地每天接送。秀丽呢,拿着打工挣来的钱,和打工的姐妹们逛逛商店,买一些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儿,倒也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