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非黄金巴西水晶-谁的爱情不上锁

1

1931年秋,高密西北焦家庄。

11岁的焦素贞和她娘,还有17岁的四姐淑英,从山上躲日本鬼子回到村里后,到处是一片呛人的焦糊味,日本人刚刚洗劫了村庄,老焦家的房子被烧了一半,露着黑糊糊的房檩。

这天是改变焦素贞命运的一天,没有焦家姊妹进城,就没有今后的徐家。

这一天,焦家姊妹挎着蓝花小包袱乘上火车,被表叔带到青岛小鲍岛的一个大杂院里。院里乱摆着些煤球炉子、洋油桶,她表婶穿着仁丹士林布对襟夹袄,头梳得溜光,一脚踏出门来迎接两个侄女。

素贞一见,扯着她姐姐的手就跑,一边跑一边哭:“娘呀,就是叫日本人打死,俺也得回家。”

她表婶扶着她肩膀说:“那样吧,给你找个活干,都是一般大的小嫚一块干活,你就当去玩几天。”

次日,她表叔拿回家个铁牌,素贞捏着写有“8”字的牌,好奇地问:“怎么像条小鱼?”

来到工厂后给看门人亮了牌,走进厂长室,一个大鼻子黄头发的外国人冲表叔“叽哩哇啦”说了一阵洋话,把素贞吓得直打哆嗦。他们讲好的是素贞去包装,她四姐去打包,都作“一工(一种试用工)”。

刚被带进车间,望着轰隆隆的大机器,繁忙的工人,到处飘荡的香烟味,这一切和寂静荒凉的乡村多么不同啊!素贞“哇”地哭了。大鼻子彼得慌忙赶来,一边大声叫工头:“夏,comeon!夏!”

“小嫚,你怎么了?”工头问:

“俺得找俺姐姐。”素贞边说边哭。

工头翻译给大鼻子彼得听,大鼻子耸耸肩,和夏工头哈哈大笑着走了。

半个月后,姐妹俩每人领到4块钱工钱,4块钱可以买到两大包面粉。表婶说:“明天,带你们做几身衣裳。”第二天,到北京路谦祥益绸缎庄给素贞扯的是黑底红花绿叶的直贡呢裤子和天蓝色撒小花的褂子布料,马上到裁缝铺做了衣服,还滚了金边。素贞穿戴好,在她表婶的回文雕漆长镜前,前后转了几个圈,咧开嘴笑了。表婶说:“咱再玩半个月吧,再给你扯几身衣裳。”

又回到工厂,这时干包活了,多干多拿。半个月后,素贞拿回11块钱,她姐姐7块钱。表婶果然带她们又来到震泰做花衣。这时,素贞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声说:“表婶子,俺能不能再干半个月?”

表婶眉开眼笑:“好啊!”

从此以后,素贞和她姐姐每月往家捎钱,还接她娘上青岛逛街,给要出嫁的三姐办嫁妆。这件事轰动了全村,都羡慕焦家有两个能挣钱的闺女,纷纷效仿她们去青岛淘金。临村老万家的儿子大魁也随着这股潮流,挤进了小鲍岛的大杂院。

素贞再不是那个扎着小辫的乡下小嫚了,她的手飞快,一大摞“大鸡”和“婴孩”牌香烟的包装纸在她手里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码一码的香烟。她学会喝斥旁边案子上10岁的小栓,不准他们钻到案子底下弹玻璃球,她学会教育11岁的根儿不准玩火,一旦烧了手,就把他抱到厂医务室。素贞已成为大英烟草公司数得着的熟练工人。

转眼到了1941年夏天,厂里“歇伏”的日子,六月十三这一天,素贞沿着辽宁路,走过和兴利油坊去厂里领工钱。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来了。

她这天穿着粉红色的绉纱马蹄袖圆边小褂,白纺绸裤子,小脚上裹着一双银缎绣花鞋,打着白底花洋伞,腋下别着水绿洒花湖纺手巾,腰上娇俏地露出一小节大红腰带的流苏穗头。现在的素贞,已经一口气窜成身高1米65的大姑娘,转眼就21岁了,变成了名符其实的青岛大嫚。

大柳树下坐着华北火柴公司的股东徐维礼,他穿了一身白苏罗夏衫,摇动一把白团扇,眼前紫榆百龄小圆桌上,摆着刚沏好的西湖龙井。他瞟了远远走来的素贞一眼,用带宁波口音的官话对丛大老板说:

“侬青岛妹妹蛮漂亮。”

“当然,这是大英烟草公司的人,就是摩登,哪像我们火柴厂的?青岛有句话叫:‘大英出摩登,火柴出妖精。’”

“哈哈哈,好个摩登,好个妖精。”徐维礼这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哈哈”笑着站起说,目光一直追着素贞。

焦素贞此刻正走到跟前,啐了一口,不高兴地说:

“你说谁妖精?”

徐维礼再次“哈哈”大笑,盯着这个细高挑的青岛大嫚走出老远,看一条大辫子一甩一甩地拖在她身后。

从此以后,素贞每走到这里,便看见那个南方男人在柳树下喝着大茶,偷窥她的一颦一笑。

好景不长,素贞很快不在路上走了,日本人在青岛登陆,接管了烟草公司。工资减了,馒头变成了橡子面窝头,工人开始往家偷烟,日本人就大批开除工人,让偷烟的女工脖子上挂满香烟游厂。

终于,连大鼻子彼得都被日本人软禁起来了,在《青岛新民报》这份日伪报纸上,“英”、“美”两个字的右边被加上了大大的“犬”字,作为对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声援。英美烟草公司的工人全部被赶回家,另换一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付给她们低得可怜的工资。

素贞消失了,爱看她的南方人也消失了。

街上满马路日本膏药旗,美国轰炸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家家要挂红黑两层的防空窗帘,玻璃上用胶布贴着“米”字,门口放着准备灭火用的沙子和水桶。素贞她姐姐已嫁人,她也要收拾铺盖卷在大魁的护送下回乡。

身高马大的大魁早已是火柴厂的老工人,当年焦家大娘曾将素贞的四姐淑英许配给他,可是淑英进城不久就嫁了人,大魁就一直未娶。眼见着素贞越发出落得像她姐姐,而且身材高挑,比她姐姐还水灵挺拔,大魁打心眼里喜欢她。可他一个穷工人,住在6平方米的工人房里,只有窗棂子和封窗纸,他哪里配的上“大英”的女工。

局势越来越紧张,抗日的青保游击队在谦祥益绸布店门口放下定时炸弹,还在大麦岛杀了日本顾问乔智星,日本人疯了一样地大搜捕。日本兵在街上看见漂亮的大姑娘,就围上去调戏,嘴里咕噜着:“花姑娘,花姑娘。”素贞她们都把大辫子藏进青色竹布棉袍里,脸上抹灰,打扮成中年妇女的模样。

反正青岛是呆不下去了,素贞今天要去火柴厂,大魁在那里等她一起坐火车回高密。

兵荒马乱中离开青岛,素贞心里真不是滋味,不是为了怕回去过苦日子,而是她已经彻底融进了这座城市。她习惯了去湛山寺烧香,习惯了逛台东萝卜会,习惯了吃金诚包子铺的包子,还有劈柴院的豆腐脑,“西大森”的油炸糕。她现在说一口青岛话,用牙粉刷牙,连高密大黄牙都不黄了……

这一切马上就要消失了,怎么让她不伤心。

这一天,她朴素得像个村姑,穿一件二蓝色仁丹士林布棉袍,依旧像来时那样挎着蓝花包袱,只是包袱变得很大很沉。里面不光有给她娘买的珠羔里子的小皮袄,还有给她侄儿做棉袄面的品蓝摹本缎,甚至还有几斤万春盛的点心。东西再多,怎么也装不下她眼里的青岛。

大魁却很高兴地直搓手,他一见素贞就想,和她一起回去,添置两亩地,过老婆孩子热坑头的日子他也知足了,他也打谱不回来了。这一辈子,能娶到焦素贞,就是他的最大愿望。

在火柴厂院里,素贞先从怀里把大魁的照片拿出来,羞答答递给大魁。为了回家,两个人每人在辽宁路照相馆照了几张相。大魁红着脸说:“你收着吧,反正回家还有的是时间看。”

可是,正当素贞跟着大魁要出工厂大门的时候,一个带南方口音的男人突然在背后大声说道:

“大英出摩登,火柴出妖精。”随后是一串爽朗的大笑。

大魁赶紧行礼:“徐先生,你好。”徐维礼身穿古铜色银花缎长衫,不理会大魁,却径直走到素贞面前,笑吟吟地问:

“请问小姐贵姓?”

“你不是叫俺妖精吗,还问什么?”素贞认出来眼前的男人,不高兴地要拉大魁走。

“慢,小姐能不能赏光看样东西?”

素贞迟疑地跟徐维礼进了帐房,空留下大魁站在院子里不安地向上张望。

徐维礼回到帐房,桌面上乱堆着些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他从底下拣出一个画轴。素贞正疑惑,徐维礼“哗”地展开了画轴。

展现在素贞眼前的,是她夏天穿着粉红绉纱马蹄袖圆边小褂的白描仕女画,旁边端端正正盖着徐维礼的大印。

不用再说,徐维礼这类模仿《牡丹亭》那类才子佳人的小把戏,唬住个北方小脚姑娘绰绰有余。

“你把俺画得真俊!”素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

徐维礼把画轴卷起来,又仔细用红缎带扎好,郑重送到素贞手里。素贞惊慌地连连往后退,一边摆手,一边说:“徐先生,俺哪敢要你的东西,俺不知怎么谢你。”

徐维礼哈哈大笑说:“谢什么?小姐如何称呼,侬告诉我,这就是最好的答谢了。”

素贞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抬眼偷偷看着徐维礼说:“俺叫焦素贞。”说完,抱着画轴转身跑下楼。

徐维礼在楼上看着素贞和大魁肩并肩走出厂门,惋惜地摇了摇头。

素贞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这趟回乡是要跟大魁成亲的,她们闯荡青岛的这帮童工,都二十多岁了,早该成家了。

大魁坐在火车上一路瞅着素贞笑,弄得素贞不好意思,嗔怪他:“看什么,看进了眼里扒不出来了?”大魁幸福地直搓手。

好景不长,车到蓝村站就停住了,车下一排一排的日本兵让大魁再也笑不出来了,日本人在胶济铁路沿线查青保游击队,决不放过一个人。

一个矮胖的日本兵在车厢里横冲直撞,查每个人的良民证,查到素贞时竟不怀好意地用手指掐了掐她的腮帮子。大魁火了,站起来大吼一声:“你干什么?”素贞小声说:“算了算了。”大魁刚坐下,一只肮脏的大手冷不丁向素贞的胸脯摸来,大魁一把抓住这只穿日本军装的胳膊,反手就拧了起来,日本兵痛得哇哇大叫:“青保的干活!游击队!”正在盘查的日本兵马上一拥而上,车厢里大乱,大魁抢起胳膊左右出击,但寡不敌众,很快就满脸是血,被日本兵押上卡车,往市里开去。

素贞在混乱中逃下火车,等她辗转一路回到小鲍岛大院时,吓得一头扑到她表婶身上,表叔一听大惊失色,青保游击队刚杀了个汉奸,大魁被抓去了那可是死罪啊!

果然,枪毙告示很快在日本宪兵队贴出来了,大魁列在其中。素贞她表叔带回这个消息时吓得上下牙直打哆嗦。

素贞一听,吓得几乎瘫在地上,她表婶正在那儿重新收拾素贞的东西,拿着画轴突然惊喜地说:“素贞,你认识徐大老板?你怎么不早说,可能大魁还有救!”

素贞顾不上哭了,抱起画轴就跑出去。

果然,徐维礼二话没说,放下手里的应酬。在北京路“顺兴楼”宴请了日本宪兵队的植广健太郎和几个汉奸,还让仆人抬上一小箱银元作见面礼,又出重金请顺兴楼王老板求了清末遗老的字画送礼,酒足饭饱后,徐维礼陪他们逛了平康里的上等妓院,好一通忙活。

大魁遍体鳞伤地被放回来了,和素贞抱头痛哭,不是哭他的死里逃生,而是为素贞——为报答徐维礼的救命之恩,她答应做他的外室。

2

1942年初冬,焦素贞坐着徐维礼的汽车去新南京开记理发馆烫了头,然后和他去天真照相馆照了结婚像,婚礼很快就举行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婚礼,她嫁的是火柴公司大股东、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商人徐维礼。她要住的新房是胶东路标准的公馆房,两层,带一个院落,有观海露台,是徐维礼按照他在上海福熙路的公馆图纸盖的,很有气派,洋味十足。

新房里摆满柚木家具,8个大樟木箱,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梳妆台上摆着银粉盒、银漱盂、银花瓶,屋中是一张带帐子的宁式大床。这张红木大床,有描龙雕凤的床门,铺着舒适的棕棚,三面镂空花板下还有好些小抽屉,纱绡帐子上绣着仙女,床前还有绒脚凳。这是徐维礼专门从出产宁式床的浙江乌镇定做后,用轮船运来的。

至于珐琅自鸣钟、留声机、缀有小绣球的墨绿色窗帘等稀罕物,全是从上海采买来的正宗货,甚至素贞穿的软缎绣睡衣、小金表、垂脚面的十几件乌绒阔滚软缎长旗袍,也各有品牌和出处。

喜得素贞她表婶子说,这侄女是掉进“福墩子”里去了。婶子给素贞穿上上海买来的洋婚纱,扶她坐上花车,高兴地闭不上嘴,直唠叨: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大太太在上海,当个二房一点不寒碜。俺家素贞算是熬出头了。”大杂院里的人都很巴结地叫她“二姨”,让她享福别忘了老邻居。

果然,徐维礼对他的北方“二姨”宠爱有加,下班一回来就教素贞跳舞、识字、打麻将,还带她到中山路上德国人佛劳塞尔开的牛排馆,吃两元钱一份的正宗德式牛排,到青岛咖啡馆去品南美咖啡,完全是按一个正室太太的标准来调教她。

日子一晃而过,进了腊月,到处都响着鞭炮,徐维礼要回上海过年了,素贞眼泪汪汪。快过小年了,分别的日子日渐临近,徐维礼的小轿车里又走出个土里土气的大姑娘,他把这个叫杏花的莱西丫头交到素贞手里,又去请了秧歌队,让他们从正月初一起,每天来徐家楼前院子里踩高跷,跑旱船,赏钱是每天两块,直耍到正月十五,那时他就回来了。

在分手的前一天晚上,徐维礼“悉悉嗦嗦”挑开帐子下了床,从柚木大橱里翻出个紫檀匣子。他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件让素贞张大了嘴的宝贝。那是一串金光灿灿的项链,细细的金链子上挂着带有宝石的小金锁,徐维礼娴熟地把小金锁下面一把小小的金钥匙一拧,鼓鼓的心形小锁“哗”地开了,就着台灯的弱光,素贞接过来仔细一看,惊叫了一声:

“我的天,真是稀罕人。”

金锁里左右两瓣各镶着徐维礼和焦素贞的小像,更绝的是那把小金钥匙小到比小手指甲还小。徐维礼告诉她,这是早年从英国首饰商那里买来的,南非的黄金,巴西的天然水晶,米兰的金匠打造的,这东西连大太太都不知道。然后,他扣上金锁,撩开素贞的长发,仔细挂在她玉一样的长脖子上。又亲昵地趴在她耳朵上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态度郑重。

素贞惊讶得半宿睡不着觉,以她的经历,她只知道青岛的东镇、西镇,连四方都不大去,这些绕嘴的外国地名,她听都没听到过,还有老爷耳语的秘密,让她心里直跳。

但是,小金锁凉凉地躺在她的胸前,老爷说过,这件宝贝是专门为她置办的,名字叫情人锁,这是她惟一能理解并记清的。

一大早,徐维礼就穿上皮袄,戴上羊皮礼帽,坐汽车走了。素贞从观海露台上目送她男人离去,竟有永别的感觉。

果然!徐老板一去3个月没有音信,这期间曾让厂里的账房送过两次钱,其中一次大魁还跟着来过。素贞一见大魁,眼圈发红,大魁急得搓着手问:

“‘二姨’过得不好吗?”

素贞忙给他使眼色,当着外人她没法说什么。越这样,大魁就急得满屋子乱转,眼瞅着素贞噙着泪,却只能跟着账房先生走了。

过了几天,大魁给她送来一小车地瓜、炒花生、苞米面等家乡土产。素贞不知该说什么,趴在露台上目送大魁的背影,胃里直涌酸水。

徐维礼不在家,素贞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可做。每天除了看看海,让杏花去买菜、做饭,买回些大虾在院子里晒干,捎给她娘;或者回小鲍岛的院子里蹓跶一趟,看看她表叔表婶子。

再闲得无聊,她就去看隔壁林公馆家林律师两口子。这两人因为无儿无女,空守着大房子,就开始无休止地繁殖猫和狗,还要给这些宠物像孩子一样过三日过百岁,向邻居们挨家送长寿面。有一次生了只小母狗,取名小花,直接就送来徐家。素贞整日瞌睡,也懒得管。偶尔让杏花陪着去永安大戏院看看京剧,也提不起精神。

终于,徐维礼离开青岛3个月零20天的时候,坐着汽车回来了。素贞吓了一跳:徐维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还不到50岁的人,就佝偻了腰,拄上了文明棍,而且身后还多了个说上海话的仆人阿宽。阿宽一进门就教训杏花说,老爷生了病,大太太亲自把他送到飞机场,以后老爷晚上就住在厂里,由他伺候了。

素贞一听就知道出了问题,准是上海的大太太发现了她这个青岛外室,阿宽分明是个奸细,是来看着她男人的。

正如素贞所料,徐维礼从此夜间就不见了人影,白天自己坐洋车过来,连汽车也不敢坐了。进了房间,关上门,拉严实窗帘,连防空幕也拉上,打开灯,急嚯嚯拉素贞宽衣、上床,完事后整理好自己就匆匆离去。

到晚上,徐维礼早跑到绿洲游艺社的花烟馆抽大烟去了,还有窑姐伺候着,比逛平康里都强,任他怎么逍遥,却不敢踏进徐家小楼半步。

素贞心里有苦无处诉,回小鲍岛向她表婶哭诉。她表婶还是劝她忍着点,做“二姨”的又能如何?素贞“呜呜”地哭,隔壁的大魁“咣”地踢倒一个破凳子,跑进来说:

“素贞,你有什么烦心的事,俺给你报仇。”

素贞听着,“哦”地一声跑到院子里的水池子里呕吐去了,大魁跑过去给她捶背,素贞哭着说:

“大魁,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孩子。”

说着说着,眼前一黑,就倒在大魁怀里。

焦素贞怀孕了,这是1943年的春天。

徐维礼的腰马上不佝偻了,上海的大太太给他养了4个千金,年近50岁了,他才有了抱儿子的希望,怎让他不兴奋。“二姨”怀孕了,还有什么理由比这个更正当?他再一次坐着汽车来了,不但夜里不走,白天都不大到厂里了,一切应酬都交给阿宽打理。他联系了日本药包子(产婆)定期来看素贞,还到山大医院的产科挂了号,定下生产的大体日子。

徐维礼得意忘形,心里一痛快,就昼夜腻在素贞身上不下来,立时形容枯槁,一脸病容。

5月份飘槐花的季节,素贞怀孕4个多月的时候,徐维礼在一次房事后,终于倒下了,人被很快送到山大医院,杏花、阿宽都去了,但是太晚了,突发脑溢血,那年月不能手术,很快一命呜呼。

素贞独自守在小楼里魂不守舍,眼泪就没断过。更加恐怖的是,大太太第二天就坐飞机来到青岛,又矮又瘦的她一身黑丝绒旗袍,额前垂着长刘海,脑后篷着一大把卷发,别着赛璐珞发卡,身后跟着4个同样一身黑衣的男仆。

一进门她先把杏花扇了两耳光,然后,一把将素贞向后推个趔趄,素贞“噔噔噔”倒退几步退到门上,将门上宝蓝彩花玻璃“哗啦”撞到地上打碎了。

大太太嘴上一阵“小赤佬”、“瓦他勒”乱骂,素贞听不懂,但猜出那一定是最恶毒的语言,她眼睁睁看着四个男仆把老爷的灵柩抬走了。

可怕的事一桩接一桩,大太太限素贞在她眼皮底下收拾东西滚蛋,杏花反而留下和阿宽看房子,素贞动作稍一缓慢,就招来大太太一顿恶骂。

素贞什么也没带,拣了几件衣裳,穿着她身上的苹果绿遍地锦旗袍出了徐家小楼,藏在胸口的小金锁吓得一跳一跳的。她一回到小鲍岛大魁就不见了,两天以后,她表叔凑了20个大头银元才把大魁从局子里保出来,大魁满身是伤,从怀里掏出一把蓬乱的卷发,对哭个不停的素贞说:

“俺给你报仇了,俺把母老虎打昏了。”

“大魁啊,俺对不起你……”素贞哭得喘不上气来,她现在已经认命了,一辈子不会离开小鲍岛了。

3

素贞的儿子在困苦中诞生,连日本“药包子”都请不起,是隔壁院里大娘接的生。不久,市面上又是罢课,又是抢购,物价飞涨,素贞过年时买的煤每斤才120元,到年底就涨到3830元了,能吃上玉米糊就不错了。

大杂院里人心惶惶,素贞惟一一件穿的出门的薄呢子旗袍洗了晾在大院里,被抽大烟的老王抢了就跑,拿去换大烟了,他的老婆孩子早卖光了,一双总也睁不开的眼老看着素贞脖子上的小金锁。要不是怕大魁瞪起来铜铃一样的两只大眼,恐怕早被老王抢去换大烟了。

表叔两口子无奈中回了高密乡下,素贞母子全靠打零工和一大家子穷人帮忙。靠大魁挣的苦力钱接济,更是杯水车薪,素贞母子马上就站在了饥饿的边缘。她终于咬了咬牙,把小金锁从脖子上拿下来,看了又看,现在她对这东西已毫不留恋,一心想去当铺当了,换回活命的粮食。

可是来不及了,街上的铺子都关门了,上满门板,改朝换代的日子逼近边缘。1949年6月1日晚,每个大杂院都用铁锨顶上了大门,阻挡国民党撤退的残兵。黄昏时分,素贞刚蒸出一锅地瓜面窝头,被一个头上包满纱布还渗着血的伤兵砸开门,闯进来抢了就走。素贞和他扭打,被他一枪托打在地上,把她儿子吓得都不会哭了。

各处的仓库大门洞开,军用卡几布、卫生衣、力士鞋被人一车一车拉走,拉车的人或侥幸回家了,或者被一枪打死在马路上,或被捉上军舰拉去台湾。

泊在青岛港口的美国第七舰队慌忙向公海撤离,沧口板桥坊那边,机枪、炸弹像过年放鞭炮一样摁不住。小鲍岛大院已经烧起来了,抽大烟的老王家冒出呛人的黑烟。

素贞在家搂着她儿子发抖。大魁回来了,他裤子破了,腿上带着伤,腰里别了一把手枪,还推回了一独轱轮车美国面粉。

素贞赶紧过去给大魁包扎伤口,门突然被人撞开,杏花一骨碌扑进来,抱住素贞直打哆嗦。

“二姨,快,快,阿宽跑回上海了,大太太去台湾了。我害怕,害怕,快,快回小楼……”

说着,从缸里臼了一瓢水灌下去,身上不住地哆嗦。

大院门又被一队散兵撞击着,这地方靠近大马路,今天已遭遇5帮残兵洗劫了,大门“咣咣”地被撞得往下掉木头渣,院子里的人早跑光了。大魁看了看院后虚掩的小门,果断地说了声“走!”就重新推起一小车面粉,素贞和杏花照应孩子,跟着大魁跑出胡同,顺黄台路往无棣路方向跑。

紧急时刻,人跑的飞快,马路上除了抢东西的,几乎没有行人,到处散落着些包袱。

眼看拐到胶东路路口,一阵冷枪射来,黑影里不知是什么人,怀里的孩子吓得大哭,素贞只好拼命捂住他的嘴。大魁一把把素贞和孩子拉到小车后面,自己趴在地上掏枪还击,越还击射来的子弹越猛。

面粉袋子是白的,在夜幕下闪着白光,吸引子弹嗖嗖射进面粉包里,孩子“哇哇”大哭。

大魁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站到马路中间大喊:

“×你娘!俺×你奶奶,别朝孩子放冷枪,有种朝这打,俺和你们拼了!”

子弹果然转了方向,“吧吧”向大魁射去,几分钟后,素贞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扑腾起地上的尘土。一瞬间,双方的枪都哑了。

四周静得吓人,素贞丢下孩子,扑过去,先抹了一手热血,带着绝望的血腥。冷枪再次响起,却越来越远。

“大魁,大魁……”素贞顾不得冷枪,趴在大魁身上大哭。

地上的人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素贞在悲鸣的枪声里凄厉地哀号:

“我的人啊!你醒醒呀,……我给你当老婆,我给你生儿子呀!”

素贞听到脖子上的金锁即将碎裂的声音,她的心狂跳不止,像要把金锁掂下来。

天主教堂的大钟突然在枪炮中响起,素贞跪在地上,搂着大魁正在变凉的身体,惊骇地四下张望,天上的月亮被炮火映成了血淋淋的金红色,被树梢硬撑着,像随时要跌落下来,德国大钟凄惶地敲着,扑进素贞耳朵的却分明是高亢的唢呐。

大魁死了。

素贞等人趁着夜幕回到小楼,赶紧关门闭户,小楼里的家具等大件虽然还在,但显然已被洗劫过。让她悲痛欲绝的是,大魁临死还留给她和孩子一车面粉,青岛第二天就解放了,每天晚上戒严,非常时期搞点吃的真不容易,这车面粉救了她母子的命。

晚上还间歇停电,杏花仍旧住在楼下佣人房,常常半夜吓得惊叫。素贞和孩子躺在黑洞洞的帐子床里,素贞又嗅到了徐维礼身上混合着罂粟和红锡包香烟的怪味,这股味道刺激她胸口上的小金锁狂跳,简直按捺不住,似乎在提醒她,那天徐维礼向她耳语的秘密是:“这件宝贝情人锁,我在一天你就戴着,我就是钥匙,趴在你胸口守着你。哪天我不在了,你就拔出钥匙去看墙上那幅画,它守着你。”

素贞猛然间想起了这件事,她摸着了洋火,点上蜡烛,举着飘摇的火苗,身体一点一点颤抖着走向徐维礼给她画的仕女画。看了半天,然后,她小心地摘下贴在胸口的小金锁,抽下小钥匙,画轴翻开了,里面露出浅绿色的粉墙。素贞仔细照了照,又用手摸遍了墙壁,她手指触到了一个小眼,小到像个针眼一样,然后素贞把小金钥匙果断地插进了那个小眼,转了几下,“哗“!芝麻开门了,墙上转开了拳头大的小门,烛光里隐约可见里面是房契、股票、金条和一些首饰……

“大魁啊,我的人啊,来不及了……”素贞掏出大魁的照片捂在心口,无声啜泣到天亮。

从那天起,徐家的金锁就丢了钥匙,再也没打开过。小楼也终日大门紧闭,与世隔绝。焦素贞变成了一个深居简出的中年妇女,在风雨飘摇中苦守着她的爱情和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