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人理论-谁的爱情不上锁

1

张桂云和杏花也是一夜不眠。张桂云今天在医院里与徐治国的谈话彻底失败,她已筋疲力尽,越这样大脑反而越活跃,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硬往外蹦,成心想崩溃她的神经。

老保姆杏花在老太太房里的钢丝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张桂云给她扔过去的大白眼,让她对自己的将来战战兢兢。如果老太太没了,再回到牛西埠,她想都不敢想,50岁的老虎再厉害,落入狼窝也是死路一条。

此时,徐家屋檐下的几个女人各想各的心事,各打各的算盘,心里都酸涩难辨。

张桂云先沉不住气了,她翻身下床,来到海霞房里。徐海霞也睡不着,袁建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像蒸发了一样,海霞心里很不是滋味。张桂云很小心地过来,简直有点巴结她闺女的样子,给她掖掖被角说:

“别生气了海霞,袁建华是个什么东西,过两天我就张罗给你介绍对象,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有的是。凭咱的条件,找什么样的找不着?”

徐海霞苦笑一下,比哭都难看。张桂云又说:

“唉!这次去找对象,也得找长得别太漂亮的,别太有本事的。像袁建华、像你爸,这世道,就是你不找人家,偏有些骚狐狸精硬往上贴。”

海霞听不下去了,她和海燕姊妹两个改造她妈的行动,进行了10年之久,现在张桂云几乎脱胎换骨了,衣服不再穿那些扎眼的颜色,耳垂上的金圈也摘下来了,张桂云已从外表上优雅于“铁姑娘班”。但是,她好翻白眼,说话大声大气,顺口骂人,拉耷脸子,却怎么也无法改变。推已及人,姐妹俩也就渐渐不再和她爸针尖对麦芒,两个闺女大学没有白上,都会体谅父母,徐治国和张桂云在这一点上得到了她们的回报。

所以,一见她妈又开始骂人,海霞赶紧把话题往正题上引导。她关心地问:“你和我爸今天谈得怎么样?”

“他不正儿八经和我说话,现在只有看你的了,明天你去找曲莉莉,教训这个骚×,别再勾引别人男人。要不闹出人命来,让文革去给她砸断腿,她就好受了。”

海霞赶紧点头,装出胜券在握的样子,安慰她妈一万个放心。她本已心烦,实在没有耐心继续看她妈哭哭啼啼,用她的语言唠叨陈年旧事。

屋里安静下来,海霞仍旧无法入睡。为了不辱她妈的使命,她得如何去接触曲莉莉这个一直罩在她家头上的阴影呢?

曲莉莉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她本身并非天生丽质,个头连1米6都不到,没有“狐狸一族”的本钱;论文化水平也仅是中专毕业,并不具备女知识分子的高雅。不过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能给她一个比较独特的评价。如,徐海霞和袁建华第一次见到曲莉莉时,袁建华在酒桌上偷着称她“小核荔枝”,并带着三分邪气说想咬她一口;有一年过年,曲莉莉冒着被抓破脸的危险随单位领导来徐家拜年,在屋里呆了不到10分钟,张桂云就听出她最大的亮点是说起话来像吃凉粉,又滑又爽;老太太居然叫她“春妮”,因为她有两个小甜酒窝,一笑起来,十足一个陶玉玲;海燕因为早已见识了她的牙印,称她“啤酒盖儿”。

徐海霞不知她爸称她什么,但能将一个已婚男人迷了10年之久的女人,肯定不是一个一般的女人,徐海霞就没有这个本事。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她总想探究这个秘密,所以肩负她妈的重任里,还搀杂一些私心,那就是:曲莉莉这10年情人如何做得这样成功?

一想到这里,徐海霞心痒难耐。更加睡不着,袁建华那个冤家因为曲莉莉的缘故,肆无忌惮地从海霞的脑子里跳出来……

徐海霞刚认识袁建华时是在海天大酒店的大堂里。那年徐海霞刚刚大学毕业,准备到这里一家公司应聘。她一袭白裙,一头长发坐在大厅里,袁建华脖子上挂着尼康像机,领着一群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子唧唧喳喳地进来。

袁建华那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帅呆了!”他那年31岁,高高大大,是标准的青岛大青年,特别是那很特殊的艺术气质,和那双看起来很有味道的眼睛,徐海霞的眼像被吸铁石吸了去,正碰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天,他是在给一种高档矿泉水拍广告灯箱片,那些姑娘尽情地在那里骚首弄足,嘴里嚼着黄箭口香糖,一声接一声抢着叫“‘费翔’哥哥,把我拍漂亮点。”袁建华上蹿下跳,但只是摇头叹气。徐海霞定睛一看,还真像费翔,眼比费翔的还大。正看着,“大眼睛费翔”就大步向她走来了,他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们,径直走过来问她可不可以跟他回工作室去一趟,看到她,他已改变了创意,他要把矿泉水的奢华变成那种玉洁冰清的感觉,而像徐海霞这种纯净的女孩在他那个圈子里几乎找不到。

还能说什么呢?当时徐海霞有点发晕,感觉像在做梦,她忘了要去应聘的正事,乖乖去了他那个有一大堆灯光的摄影室,晕忽忽地按他的要求拍了很多照片。他要了她家的电话。

几天后,袁建华打电话到徐家,那天徐海霞的父母正开始关于离婚的第一轮谈判,当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徐海霞阴沉着脸去接电话,袁建华说让她去拿1000元钱,并说这是模特费。徐海霞刚刚毕业,这么多的钱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当时徐海霞的母亲张桂云正哭岔了气儿,她爸徐治国把一碗大米绿豆稀饭扣到地上,碗破了,到处是粘乎乎的稀饭和破碗碴子,她奶奶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拉偏仗,徐海霞毫不犹豫就出了门。

一推开他那间工作室的大门,她简直惊呆了:她身穿白裙子胸前抱着矿泉水瓶子的镜头,被袁建华用电脑做到了一大片蓝光晶莹的海水里,海水飘动着她的长发,她微笑的嘴里往外冒着小气泡。

在那个将近3米高的画面前,徐海霞呆到不能移动半步。一回头,袁建华一手摸着下巴正眯着眼看她那种吃惊的样子。

四目一对,天底下最俗艳的故事开始了。

徐海霞跟他到摄影室里间的小卧室去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这时她已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因为英语口语出色,专门跑国外客户,坐高级轿车,进出贸易中心。而袁建华一会儿拉她去庆祝那幅广告作品在比赛中获了奖,一会儿又让她拍新的广告图片,她知道他是用了种种理由来找她。连单位的同事都知道她有个又帅又有钱还有艺术气质的男朋友。女孩子们以为她傍了大款,她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她知道她再也离不开他了,他到外地拍片时,她就天天给他打传呼,不是“我爱你”就是“我想你”。她想他那高大的身影,他那勾人心魄的眼睛。甚至在夜深人静时,想他那阳刚的胴体和他带给她那种性的快感,有时她竟为她自己这种痴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次出差回来后,她跟他在海边租了房子同居,身边的袁建华早已呼呼大睡,她无意间发现了他脱下的裤子上别着的传呼机掉了出来,就下床顺手拣起来并好奇地按那些小键阅读他的信息。她看到她发的那些带爱字的信息后面居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袁建华你对不起我,我和你火葬场见!”再后面是“爸爸我想你”……她听见她的心“噔”地一下就开始加速跳动,眼泪不争气地汹涌而出。

袁建华被她的抽泣声惊醒,他搂着她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他说他不该欺骗她,他的婚姻早已死亡,他恨他那个凶悍的老婆,还像要证明他的清白似地说:“你看,如果是温柔的女人,她会让她老公去火葬场见?你能做出来吗?”

在袁建华的怀抱里,她不知所措,她爱他,她怕失去他,她恨他,她想离开他,可是……

她知道做了第三者,她对不起他老婆和孩子,她觉得这种关系得有个了断了。但是,袁建华却很不在乎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每天我除了工作就是和你在一起,我什么时候回过家?那一天我老婆在油漆门窗,邻居老太太可怜她说:‘男人死了就死了吧,趁年轻找个主吧。’人家竟以为她是寡妇。”

徐海霞突然间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内疚,她说:“那你离婚吧,还人家自由。”他说:“离婚?有那么简单?!她要从一而终,死活不跟我离。”徐海霞说:“那你回家,离开我!”他搂着她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你舍得?”她突然间感到一阵恶心,她挣脱他,反手给了他一耳光,咬牙切齿地说:“袁建华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没等她闭嘴,她的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击,火辣辣地痛。他气急败坏地反问她:“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你搅和得我家里鸡飞狗跳?”她压抑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她扑上去又撕又咬,他也对她又踢又打,从四楼打到一楼,邻居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又摇着头关上门说:“两口子打仗,别管了。”那时,她和他已经像是老夫老妻了。

袁建华的生意其实早就每况愈下,有时几个月没有活干。那次动了手之后,揍她便成了家常便饭。在床上缠绵完了不用三分钟,他们俩就能从床上打到地上再打到楼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大吵之后,不出三天就要去找他。她打电话跟他说建华我给你揽了个活,他就懒洋洋地说来吧。到了那里,一见他那双眼睛她就又完了。就这样,她利用职业上的便利,拼命给他揽活。她以为,他这么凶神恶煞,是因为业务艰难,男人嘛,事业是他最大的自尊。

她尽她一切的温柔去温暖他。最近一次为公司去香港印宣传册,因为时间匆忙,她连衣服都没顾上买,一头扎进专卖店,给他买了高档腰带,还买了对瑞士情侣表,她一块他一块。男人嘛,身价都在腰带和手表上。

下了飞机,徐海霞直奔袁建华那里,他刚刚送走了一帮客户。她把腰带环在他腰上,把表扣在他腕上,他那天穿着她给他买的韩国西装,这么一打扮,她自己先陶醉了,他搂着她说:“真是我的好老婆。”她温情脉脉地说:“你真像个新郎官,什么时候嫁给你?佳佳是个好孩子,我会对他好的。”

不料,袁建华脸色大变,“你怎么那么燥人?我说了嘛,这不可能。”

她一下子跳出老远:“袁建华,你这么没良心,你对不起我!”

“那你走啊,再去冒充处女嫁出去啊!”

她几乎是号啕大哭地逃出去,这一次他没动手,但她心里那个痛。7年了,爱上别人的丈夫是件很不轻松的事,她不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她还能再为他做什么?她是真垮了,从精神到肉体,她把爱情熬成了一锅苦药,浓缩成汁,被她自己独吞了……

2

曲莉莉很会选地方,在东海路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酒吧里,落地大玻璃窗就是一幅风景画。画下面是铺着绿格子桌布的咖啡桌,她给自己和海霞一人点了一杯“卡布基诺”,淡淡的咖啡香气混着奶香洋溢在两人周围,很能缓和气氛,镇定神经。

曲莉莉穿了件黑色高丽立绒质地的连衣裙,衬得肌肤白如凝脂。她粉黛不施,甚至连唇膏都没抹,周身难觅一件首饰,长发只松松挽成一只发髻,用一只琥珀色的巨卡卡在脑后,额前垂下一缕,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徐海燕叹为观止,从曲莉莉身上,她嗅到一股安娜·卡列尼娜身上才能发出的味道,自己居然也像个男人一样,想下口咬她一下,并且想到:

曲莉莉这种女人,一旦从婚姻的桎梏里钻出来,绝对可以祸国殃民,媚不可挡。

徐海霞看得出了神,曲莉莉一开口就一鸣惊人,又把她的心吓得一抖。

她说:“海霞,我猜是你妈派你来的,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徐海霞眼一瞪,正对上曲莉莉盯过来的目光,这种眼光是可以偷窥女人身体的远红外线数码相机,更可以穿心。她还没开口,曲莉莉的话又跟上了:

“我是你父亲的情人,你是来验明证身的吧?”

徐海霞手一抖,手里一只不锈钢小勺落在桌布上,从杯里带出一团泡沫。徐海霞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开口了,眼前这个女人的眼光是一把手术刀,早就层层剥茧,把她的心思看透了,容不得她多想。

果然,曲莉莉又开始解剖她了:“你是为你父母的事来的吧,你放心,他们是不会离婚的。因为我不会和你父亲结婚,现在不会,永远不会。我是一个情人,一个情人所能奉献出的最可贵的爱情是无私的爱情,我不会强迫所爱的人做出结婚之类的许诺。如果你父亲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地离我而去,那么,当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知道在这一刻他是真的需要我,这对我就足够了。”

曲莉莉的“情人理论”让徐海霞耳目一新,她已彻底辜负了她母亲的期待,她开始替自己发问:

“那么你当定了情人,你为什么不要一个名分呢?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是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如果我要的是名分,那么当著名民营企业家王大伟的夫人是不是更风光一些,我为什么要去当徐治国的夫人呢?像你妈张桂云,做你家忠实的保姆,带着怨气伺候一大家子人,她的位置那么让我眼馋吗?她付出的和她得到的不成比例,你爸有愧于她,这你最了解。”

“可是爱情是自私的,每个女人都愿意自己爱的人只属于自己……”徐海霞还没说完就被曲莉莉打断了。

“不对,没有一个女人能成为一个男人的一切,男人也惧怕女人完美,因为她让他体会不到征服者的感觉。你爸来到我身边,是为了使自己从枯燥的现实生活,和有问题的家庭生活中解脱出来,只有外遇才能弥补婚姻中的缺憾。”曲莉莉很优雅地呷了一口冒着泡沫的“卡布基诺”,似乎在等待徐海霞消化她的话,看到徐海霞松出一口气,她继续说:

“我是一个情人,如果想要更好的生活,就一定要有独立性才行。我没试图去做你父亲的妻子,我一旦愚蠢到和你妈争夺同一个男人,获胜的那方通常都是妻子。而我越是不争,你父亲越是抱怨他的家庭生活,我就越替你妈说话,开导他,安慰他,我希望他生活快乐,希望他家庭安定,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为什么要让他陷进离婚的麻烦里去呢?”

“我的天,有你这样的情人连我都想当我爸啦。”徐海霞脱口而出。她像个小姑娘在听性教育一样睁大眼,激动地说:

“这样想得开的红粉知己,哪个男人可以抵挡?我现在算明白了。可是你这样做,你和我爸保持了10年的关系,你为什么不考虑我妈的感受呢?”

“这正是我不理解的,你妈为什么不去珍惜她所得到的婚姻呢?一纸婚书导致了她对你父亲的忽视,她把她的所作所为看做理所应当的,总是不停地斥责他,试图驯服他,越这样,越让你父亲逃离家庭……”

徐海霞怒不可扼,手里的不锈钢勺恨不得变成刀子插过去,这个女人越说越有理,她母亲反而成为害人精。她无礼地打断曲莉莉说:

“那你说我妈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父亲不是绊在你那里,我家里会这样吗?”

“海霞,你不必生气,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坐下来问你父亲,如果没有我,他会回家吗?”曲莉莉用小勺搅动咖啡,不动声色的说。

“这……”海霞语塞,曲莉莉一句话就射中靶心,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论年龄我只比你大10岁,论辈份我比你高一辈。你了解你父母吗?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你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是我破坏了你父母的感情。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不是我,你父母早就离婚了,不是现在,而是10年前。你会再有一个叫李桂云或刘桂云的后妈,而坐在你眼前的依旧是你父亲的情人曲莉莉,你明白吗?”

“……不明白。”

徐海霞真的不明白,彻底不明白了,这个女人的每句话都要让她想一会才能理解,更让她震惊的是,一旦让她理解透了,反而更加可怕。曲莉莉的行为绝不是被偶然性所决定的,她之所以成了她父亲的情人,其实是一种经过冷静选择的结果,这种关系牢不可破,不是用武力和说教能解决的。这正是棘手之处,她倒吸一口凉气。

“我想我可以让你明白,在说清楚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之前,我必须先说你父母的结合,不然就没法说清了,你愿意听吗?”曲莉莉面对徐海霞脸上的风云变化,露出“我自岿然不动”的自信。

什么?我父母?海霞以为听错了,由一个情妇来演说她父母的结合,真新鲜。海霞被噎得打了一个嗝,但对面那个女人像施了摄魂大法,那个又滑又爽的声音,不由分说就把她拉到了30年前。

3

波螺油子是青岛市上个世纪初修建的一段坡路,因为盘山而建,弯曲成螺旋状,地上铺着小方青石,纯粹的德国风格。解放前,各地的富商在山坡上盖满洋楼。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里是贩卖盗版光盘最猖獗的窝点。

在1969年将近初冬的一个午后,一队红卫兵小将穿着黄军装,戴着红袖章,从上海路出发。他们敲锣打鼓,齐声高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浑身放射着在北京接受过毛主席接见的豪情。

他们穿过波螺油子,以急行军的速度,一路直奔胶东路的徐家小楼。因为要采取一个重大的行动,每个青年都热血沸腾,一路撒下雪片一样的传单,今天的革命行动是“打倒反动资本家姨太太焦素贞,打倒资本家狗崽子徐治国,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徐家小楼隐在胶东路和无棣路一带一幢幢公馆楼之中,红顶,有石制的观海围栏。一个不小的院落,里面几丛竹子、几棵丁香将它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红卫兵小将于小兵冲在前头,一脚踹开徐家的花玻璃木门,率先冲了进去,后面十几个青年男女鱼贯而入,站成一排,十分熟练地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伸出胳膊,握紧拳头,高喊:“打倒反动资本家!”这是他们一周内在这一带第三次抄家了,每冲进一个相似的院落,他们都像抄了马王堆古墓一样通身散着兴奋和自豪。

徐焦氏被非常准确地揪出来,因为小楼里没有别人。

于小兵等人转眼间就从楼里抬出了8个樟木大箱,一个梳妆台,一架刻着龙凤的宁式床,还有些五斗橱、三抽桌一类家具,并从里面抖出发黄的照片、女人的细高跟鞋、压得沉甸甸的皮袄、两大包袱毛华达呢的旧衣服、缎子旗袍等物,“噼哩啪啦”堆了一地。于小兵探身在樟木箱底乱翻一气,突然间不动了,他扒出了一张发黄的文件,高声念道:

“房契民国三十年五月……”

他像发现了宝贝,顿时红光满面。

“烧了它!”

“臭资本家的房契,万恶的旧社会!”

呼声震天。一个扎两只小辫子的女孩,熟练地拿出火柴,“嚓”地一声将那张房契当成引火纸,转眼间就将大堆的书画点燃,熊熊的火光升起。在两个大姑娘的看押下,徐焦氏泪流满面,嘴巴紧闭,眼瞅着于小兵他们熟练地将院子里的花盆“咣当咣当”打碎,碎了的花泥里露出绿宝石戒指、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每发现一样宝贝,红卫兵就大声高呼口号,两个姑娘就拼命往下压她的头,让她交代。徐焦氏一言不发,满眼怒火。

滚滚浓烟烧了半个小时,于小兵突然大喝一声:“不好!狗崽子徐治国呢?快,别让他跑了,追啊!”一伙人丢下徐焦氏和熊熊大火,乘胜而去。

徐治国正在厂里的澡堂洗澡,今天下了早班,他本打算回去收拾他的旧书。可是,看大门的刘大爷气喘吁吁跑来,拍得澡堂大门“啪啪”作响:“小徐啊,快跑吧,红卫兵进厂了,来抓你的,快……”没喊完就没了声音。澡堂的木门发出了激烈的撞击声,徐治国来不及穿衣服,爬上头顶的小窗,想也没想就跳了出去。

“扑通”徐治国落在煤堆上,像驴打滚一样沾了一身黑煤粉,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拉开煤堆前的木门就跑了进去,咣当把门带紧。

“噢——”的一声,一个姑娘尖叫着倚着更衣橱瑟瑟发抖,“你……耍流氓!”22岁的张桂云惊恐万分,说话声音都变了调。徐治国一言不发,扑过去一把捂住张桂云的嘴,因为于小兵已经跳到煤堆上了。

“别找了,那是女更衣室,他不敢进去。”众人七嘴八舌在上面喊。外面折腾了好一阵才没有了动静。

张桂云吓瘫了,当她明白到再一次面临险境时,使劲挣脱徐治国捂在她嘴上的手,徐治国以最快的速度抓起她手里的白工作服裹在了自己身上,惊慌失措地连声说:

“别怕,别怕,我走了,走了。”倒退着出了门转身跑了,木门被风刮得一开一合,呱嗒呱嗒直响。张桂云顿时羞红了脸,当她反应过来徐治国是赤身裸体裹着她的工作服跑出去的时候,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她看见他的身体了,虽然沾了一身煤粉,她还是看见他阳刚的小伙子的身体了,这让她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做人?

张桂云蹲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抽搭着哭起来,像被人点破了心事。她暗恋徐治国,从他大学毕业人分配进厂时就看好了他,这个戴着眼镜、有点羞怯的大学生,一分配进纺织厂就被这个纺织姑娘的视线网住了。张桂云的脸红得像喝了红葡萄酒,这时,她听见李贵香、王芸她们一帮姑娘“嘻嘻哈哈”朝更衣室走来,张桂云慌忙擦干净脸,打开木门张望,徐治国早没影了。

徐治国找了几件衣服穿上,仓皇跑回家,他已经意识到家里遭了不测,那么他母亲……他心惊肉跳逃回家时,院子里的灰烬还在一闪一闪地眨眼,到处弥漫着一股焚烧塑料和橡胶的难闻气味。

他母亲徐焦氏正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蜷缩成一团,神情紧张地朝外张望,初冬的寒风吹得她不停地打喷嚏。

“妈……他们打你了?”徐治国搂住他妈抱头痛哭,徐焦氏警觉地四下望了望,把他拖进屋,反锁大门,在黑影里从嘴里吐出件东西。寒光一闪,小心地捧在手心里,那东西在黑暗里发出紫色的光芒,熠熠生辉。

徐焦氏舒了口气,这才哭出声来:“都烧了,都砸了,都抢了,可让我怎么过啊!我的人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她把金锁紧紧捂在心口。

徐治国过来安慰她母亲:“妈,还有我,你别难过了。”

但徐焦氏捂住心口不放,悲切地说:“这房子是住不得了,你看咱左邻右舍,许家、林家都遣返回老家了,咱也落不下啊,可怎么办啊!”

徐治国看他母亲在黑影里哆嗦着啜泣,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抓住他母亲的手说:

“妈,有办法了,咱不用遣返了。”

第二天,徐氏母子做了两件对徐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件事是收拾小鲍岛大杂院的旧房子,果断地搬了进去,坚决与人民大众打成一片,至于小楼——被当作霍乱一样地舍弃了。第二件事是,徐治国在他母亲的教导下,到台东正大食品店称了两斤核桃酥、两斤蛋糕、加了大红贴,扎成点心包,外加4包钙奶饼干,在草包里又塞上两瓶景芝白干,盖上粉红色的纸。然后,徐焦氏把张桂云的工作服洗干净,板板正正叠好了,装进包里。临出门,还用刨花水仔细抹光了头发,别了卡子,给徐治国换上一件卡其布蓝青年装,白塑料底黑布鞋,打扮整齐,提着点心推开了张桂云家的大门。

徐焦氏亲自出马来张家提亲。

出乎她的意料,张家不但没有把东西给她从屋里扔出去,反而按照过年的待客标准炸了花生米、炒了醋溜白菜款待他母子。

张桂云她父亲望着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徐治国笑得直啜小酒,实实在在地说:

“我6个儿(子),就这一个小闺女,闺女愿意的事,老的就顺着她,我看大国也是有文化的青年,全厂就这么一个大学生,有文化就懂道理,不会给闺女亏吃。”把个张桂云羞得脸上红红白白,一个劲给她父亲使眼色。

当然,徐治国成份不好,想沾张桂云成份好的光,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在大喜的气氛下,不好把这点功利性东西点破。大家客客气气,皆大欢喜,下一场酒就吃了喜酒。

徐焦氏将金锁郑重地挂在她儿媳妇张桂云的脖子上,语重心长地说:

“小张啊,咱家是托了你的福,家也抄光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副金锁是我这么多年千方百计藏下来的,这是你公公当年给我置办的,还给它起了个怪好听的名字,叫情人锁,还值几个钱,以后,这就是咱家的传家宝了。”

说得张桂云捧着情人锁像捧着命根子,当着她婆婆的面,用红绸子包好了,塞进箱底,又把箱子挂上把铜锁,这才舒了口气。

从此,红卫兵和厂里的造反派再也不敢提遣返一事,因为张桂云家三代工人,她爷爷还是1925年日资大康纱厂大罢工的积极分子,再敢动徐家就是存心和劳动人民过不去了。

徐家一场劫难总算躲过了。

……

徐海霞一直吃惊地盯着曲莉莉,像在听她编的一个精彩故事,父母的往事,竟从这种身份的女人口里讲出来,连她做女儿的都不知道。这些事百分之百是她父亲告诉她的,他是在什么时候告诉她的?在什么地方告诉她的?曲莉莉讲述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让海霞突然间想起了她父亲身上那圈啤酒盖一样整齐的牙印。他向他的情人讲述他和妻子的结合,这个女人不但不吃醋,反而替他妻子说话,替她情敌打抱不平,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做到?

徐海霞终于明白父亲离不开曲莉莉的原因了,而且这个女人使她想起在大学学欧美文学时,曾经读过小仲马的一句名言:

“婚姻的锁链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必须靠两个人才能承担得起,有时候得靠三个人。”

当时她不明白“靠三个人”的意思,现在曲莉莉给了她最好的注解,这个女人在她自己的需要和三角关系中另两位的需要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这种平衡是张桂云这种女人一辈子理解不了的,因为她们二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沟通。

徐海霞一旦想明白过来,推及到自己和袁建华的尴尬关系,她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思路了,她要重新给自己的未来做个新的选择。

曲莉莉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起身离开酒吧之前,还不忘亲热地拉了拉海霞的胳膊,留给她一句名言:“只要有婚姻,就会有情人。”

徐海霞瞠目结舌。

4

袁建华被徐海霞呼到东部的出租房里时,已接近黄昏,听上楼的声音就知道,袁建华是一蹦三个高跑上来的。

曲莉莉的话像给徐海霞洗了一遍脑,她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女人,在感情面前不迷茫,能把握自己,她要通过自己的实践验证她的情人理论,因为曲莉莉的理论给了她重新找回袁建华的理由。

曲莉莉还告诉她:“当一个男人娶了他的情人,情人的位置就出现了新的空缺。”所以,曲莉莉当情人,不当妻子。

其实她的另类处世之道是有渊源的,这是徐海霞躺在床上,想了一个小时左右才想明白的。

徐海霞最早认识曲莉莉是在平度大泽山的葡萄酒庄园,那天在一大间堆满橡木桶的地下酒窖里,在举行烛光酒会,在若隐若现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曲的伴奏下,二十几个客人围坐在长条桌边。领酒的是一位着黑色短裙的女士,一头齐肩的长发护着洁白无暇的脸,一双忧怨的眼睛放着寒光。

她很优雅地举起一只酒瓶说道:“品酒有三步,第一,观其色。”滑滑的嗓音一落,一只只软木塞被打开了,一股浓浓的果香在酒窖里四溢。“第二步,嗅其香;第三步,品其味。”只见她举着高脚杯在唇边轻摇、细呷、慢品,众人纷纷仿效。

袁建华轻轻碰了碰徐海霞的胳膊,凑过来压低声音说:

“那女人好漂亮,你看像什么?”

“像什么?”

“小核的糯米荔枝。”

“什么?好吃?”

“我想咬她一口。”

袁建华的眼里放着亮光,徐海霞偷偷低下头吃吃地笑,再抬头看,黑暗里的那个美人的确皮肤白如凝脂,只是烛光下,她眼里放出的寒光使她看起来像冰雕。徐海霞佩服地点点头说:“好眼力,亏你能想出来。”

但美酒佳人的美妙画面很快被她妹夫丁文革的“猪耳朵拌黄瓜”搅乱了。徐海霞和袁建华跟着扫兴的众人出了酒窖,袁建华就打听他的画家哥儿们,他想给这个女人拍一张照片,参加影展。

画家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转向葡萄藤回廊里坐着品酒的一男一女,努了努嘴说:“看,那是她丈夫王大伟,穿红衣服的是他的情人,大庭广众之下也不避讳,敢带着老婆和情人一桌喝酒,这才是男人。”又神神秘秘地说:“我说建华,别惹事了,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随即露出一脸坏笑,瞟了眼徐海霞,冲袁建华颇有意味地说:“袁哥,我也服了你,英雄,你也是男人。”

徐海霞并没理会画家的挖苦,她的眼追逐着那两道寒光——在初秋的阳光下,像两束坚冰,久久不化。她在想怎样攻下这个女客户,为袁建华揽一些业务。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两道寒光”和她们徐家的关系,但那忧怨的眼神却像不可仿制的年份葡萄酒,没有赝品,阴柔神秘,无法替代。

曲莉莉的确阴柔,因为她刚才并没告诉徐海霞,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她甘当徐治国的情人,是因为他值得她爱,他是她看破红尘之后回归自我的选择;而徐海霞之对袁建华,恐怕是肉体比爱情的需求大的多,两桩孽情,无法同理可证。

而且曲莉莉并没提醒她,每次偷情后,徐治国回到家里虽然要面对发妻张桂云,总算不是孤身一人,而回去之后的曲莉莉却是孤独的、冰冷的,一个人惆怅到天亮……对徐海霞,曲莉莉反攻为守,有些诲淫诲盗的嫌疑,徐海霞却将她当成偶像。

袁建华一进门,二话没说就抱起徐海霞,他用嘴代替他的语言,但是徐海霞扭扭捏捏在他身子底下阻拦了他的进程。袁建华很快明白了,她刚坐完小月子,还是应当节制一些。

徐海霞在他的怀抱里,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建华,你爱我吗?”袁建华马上用他那不安分的舌头堵住了徐海霞的嘴,算作回答。然后,二人再次被吸进爱的漩窝,无法把持。

“噔……噔噔……”

《结婚进行曲》突然响起,那是徐海霞的手机铃声,她刻意挑的这首音乐,如今听起来不再带着怨恨,而是特别悦耳。她慢慢接起手机,却听见她妈在话筒里喊:

“海霞,你奶奶不行了,快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