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姨
鬼金◎文
◎关于作者
鬼金,真名刘政波,辽宁本溪人。青年作家,创作有大量文学作品。出版过长篇恐怖小说《血畜》等。
在那年夏天的七月,母亲说灵姨要来看我们,所以,每天放学后,
我都背着书包急匆匆地往家走。我希望在我推开房门的时候,能看见灵姨坐在我家的屋子里,对我微笑着说,小南回来了,看灵姨给你买好东西了。然后她就会从兜子里掏出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好吃的东西,摆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就会要求我坐到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我,在我的脸上亲吻。
那天放学路上的雨是我有生以来看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下得地面上都冒烟了,蒙蒙的雨雾,几乎看不见对面的任何事物。恍惚的人影犹如鬼魂般在街上行走着。我不知道我置身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地狱吗?也许是的。我充满恐惧地在雨中奔跑着,路过五金店的时候,我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我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凄厉地震颤着雨夜茫茫的黑暗。透过五金店的玻璃窗,我看见一个老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儿。她微笑着对坐在椅子上的五金店老板老冢说,老板,是一个男孩。老冢面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说,抱起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大滩血从婴儿的身体里流出来,在地面上蜿蜒地流淌着。孽种,一个孽种!
老冢大声地咒骂着,猛地站起来,从屋子里冲出来,进入茫茫的雨中,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顿时胆战心惊起来,惊惧地逃开。可是我的脑海里却闪现着那个婴儿被摔死的模样,他睁着死鱼般的眼睛,在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我的身后飞着。我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紧紧地关上了门,还插上了门闩。
我浑身冰冷,瑟缩地坐在屋子里,身上的雨水从衣服上渗出来,滴落在地上。
我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置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雨水从房顶漏下来,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母亲从厨房里出来,见我面色苍白地跑回来,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神情恍惚,我的耳朵再一次听见那婴儿的啼哭声。那被摔在地上的婴儿复活了,在地上爬着,爬着,地上可以看见婴儿拖沓的血迹。
母亲焦急地看着我,拿过一条毛巾给我擦着湿漉漉的头,抚摸着我说,小南到底怎么了?你撞见鬼了吗?
我哆嗦着,战战兢兢地说,我路过五金店的时候,看见那个老板把一个小孩摔死了。
母亲惊愕地张大了嘴,摸了摸我的脑门说,你都看见了吗?
我点了点头。
因为被雨淋湿的原因,我发烧了,身体火炭一般,还不停地胡言乱语。我醒来的时候,问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灵姨怎么还不来?她不是说这个月来看我们吗?
母亲说,也许灵姨有别的事情耽搁了,需要过几天才能来。再说了,下这么大的雨,灵姨怎么来啊?
灵姨跟母亲是孪生姐妹。
她在我八岁的那年,来镇上看过我们。灵姨穿着一件好看的旗袍,梳着一头短发,脸色白得像婴儿的脸。灵姨给我买了好看的玻璃球,甜甜的糖果,还有一个玩具冲锋枪。我拉着灵姨在镇上游玩。我们来到蓝河边,看着那些在河边垂钓的老人。灵姨眼神发呆地坐在河边,脱下鞋,赤裸着细嫩白皙的脚,撩着河里的水。我站在岸边举着我的玩具冲锋枪,对着河边的树扫射,对着河里的鱼扫射,它们都没有在我的扫射中死去。我有些沮丧。我哀求着灵姨,我们到蓝河远处的树林里去玩,我要采树林里好看的野花给灵姨。树林里雾很大,我因为跑得太远了,看不到灵姨了,我在树林里哭喊着。茫茫的大雾淹没了一切,也淹没了灵姨的身影。树林里鸟叫的声音吓得我在树林里疯跑着。镇上的人说,树林里有一个女鬼。我想象着鬼的模样,大声地呼喊着,灵姨……灵姨……我的声音被树林吸收了似的。灵姨没有回答。没有。灵姨也迷失了方向吗?
我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蹲在一个草窠旁边大便,当我用一根草棍刮净屁眼的时候,我看见身后一个崭新的土堆,在土堆旁还摆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花圈。我吓了一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寂静的树林里,我注视着那颜色鲜艳的花圈。我连裤带都没系上,两只手拎着裤子,向树林外跑着,我的冲锋枪也跑丢了。直到我跑出树林,也没看见灵姨的身影。我在树林外等着灵姨,心里对幽深的树林充满恐惧的时候,我听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敢冲进树林。灵姨的叫声一声高过一定遇到女鬼了。女鬼子里浮现出来。她披头纸一样,两只眼睛是红破旧的白裙子,细长的手指上长的不是指甲,而是爪子……
当我恐惧得想逃离树林的时候,我里冲出来,她的脖子见的那个颜色鲜艳的姨……灵姨……
灵姨根本没听见我的喊叫,满脸惊跑过去。我追赶上去,大声地追问,灵姨怎么了?你脖子上的花圈是死人的,你怎么挂在脖子上了?
灵姨没有回答我,就仿佛我不存在。
脖子上挂着着花圈的灵姨吸引了镇上人惊恐的目光。他们一个个都面色苍白,瞪着惊恐的眼睛。
树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灵姨没有说,说,我也无从知道。灵姨病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女人把她接走了。
我问母亲,灵姨是不是在树林里遇鬼了?
母亲生气地对我说,灵姨是遇到了镇上的那个女疯子了。那个女疯子就是五金店老板的老婆。
母亲的表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衷。
半年后,我再一次见到灵姨的时候,她刚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她的脸色仍旧苍白,冲着我嘿嘿地笑着。
几年过去了,母亲说灵姨的病好了。她又说要来看我了。我殷切地期盼着。
没想到灵姨没有来,母亲却突然死了。
母亲失业后,就在一家家政公司做保洁工作,挣钱供我上学。你们一定会问,我的父亲哪去了?他死了吗?他没死,但跟死了差不多。他在我七岁的时候就跟一个女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没想到,母亲在给一家公司擦玻璃的时候,从楼上坠落下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13号,因为第二天就是我的生日。当学校通
知我我的母亲出事了,我向医院疯跑着,路过五金店的时候,我看见一群人围在即将拆迁的五金店的门口,他们议论纷纷。只见推土机猛兽般地开过去,轰的一声,腾起一股白烟,五金店的房子倒下了。我看着推土机碾动的履带,我听见婴儿的啼哭。那啼哭声就像魔鬼的声音,使我精神恍惚,失魂落魄。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被领到一个大房间里。一床白色的被单蒙在母亲的身上,我中邪般竟然没有打开白被单,我想母亲只是很累了,在睡觉。我不想打扰她。她会醒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这世界是喧嚣的,可是那里却是宁静的,静得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呼吸。很多人都睡在那里,身上蒙着白色的被单。我守在母亲的身边,头疼得厉害,就像一根尖刺扎在太阳穴上。
房间的门吱吱嘎嘎地响着,就像有什么东西不时地进来,又出去了。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音,惨白的光落在那些白被单上,看上去更加惨白,而且透着阴冷。可以看见那些睡着的人从白被单里凸显的形状,是僵硬的。
我在等着母亲醒来。
我不知道母亲醒来的时候,那些睡着的人是否也会醒来,然后从床上下来,走出这个房间。我俯在母亲的身边,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梦见那些睡着的人揭开白被单,把白被单四四方方地叠起来,平整地放在床头,然后从床上下来,一个个几乎是排着队从房间里走出去。他们推开房门,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有一个人甚至还对我说,孩子,再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母亲还躺在那里。我看着那些离去的人,有些焦急地看着母亲。我推了推母亲说,妈,那些人都睡醒了,走了,妈,你醒醒,我怕。母亲仍没有声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想,母亲可能是每天早出晚归,太累了。那就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我打开书包,拿出我的作业本,在母亲的身边写起作业。我在等母亲醒来。就在这期间,又有一些人推开门进来了,躺在床上,然后蒙上白被单。我奇怪,他们竟然没有呼噜声。一种恐惧从那些白被单里汹涌而出,紧紧地攥住了我。
一股阴寒的气息落在我的身上,渗透进我的骨头里。我哆嗦着,眼睛看着书本,一遍遍地轻声念着书本上的课文。我要好好学习,为母亲长脸,使母亲将来能过上好日子。
那些白被单下的人,又有一些从床上下来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母亲还没有醒。
我相信母亲会醒过来的。我就守在母亲的身边等着,把我一天的功课都做完了,然后我就开始预习明天的功课。
房间的门仍吱吱嘎嘎地响着,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个白色的影子走
出去。
我诧异地看着,又看了看躺着的母亲。我整理着书本,把它们装到书包里,我拉着母亲冰凉的手说,妈,我们回家去睡吧,这里太冷了,你会感冒的。我们回家。我使劲儿地拉着母亲,母亲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这时候,我的邻居王婶冲进来对我说,小南,你妈死了,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活。
我瞪着眼睛,看着王婶说,我妈没死,我妈只是在睡觉。
王婶眼含泪水看着我,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你妈真的死了。
她不是在睡觉,不是,这是医院的停尸间。你看那些躺着的都是死人。
王婶这么一说,我恐惧地看着那些躺着的人,我说,他们不是也在睡觉吗?我刚才还看见他们睡醒了,从门走出去呢。
我看见王婶哆嗦了一下,把我拉在怀里。我挣扎着,大声喊叫着,
我妈没死,我妈没死。
我扑在母亲的身上,揭开白被单。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母亲死了。
她的鼻孔和嘴里流出来的血都凝结了,呈现着黑紫色。母亲紧闭着眼睛,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手触摸到她的鼻子下面,没有丝毫的鼻息,没有。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胸腔里像爆炸一般,我大声地嚎哭起来。我神志恍惚地看见那些躺着的人都坐了起来,瞪着两只死鱼般的眼睛在看着我。
在悲伤和恐惧中,我昏厥过去。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看见母亲正走在一座桥上,她回身看着我说,你要等你的灵姨来接你,她会来的。她向我招了招手,就消失在桥的那一端了。我迷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那座桥也消失不见了。
是王婶帮我处理完了母亲的后事。
王婶问我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说,我有一个灵姨,在城里。
王婶说,你去找她吗?
我说,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母亲说她会来看我的,我只好等她了。
王婶嘴里喃喃着,苦命的孩子。
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悲伤难过,我常常跑到母亲的墓地去看她。
我在她的坟前嘟囔着,灵姨怎么还不来?
灵姨仿佛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和温暖。
那天,我从母亲的墓地回来,就像一根雨中飘摇的野草,摇摇晃晃地往家走,磕磕绊绊的。我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个跟头,从水坑中爬起来,我欲哭无泪。我盯着挂在墙上的母亲遗像。她微笑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颤然地站立起来,来到母亲的遗像跟前,默默地看着,伸过手去抚摸着母亲的脸,湿漉漉的,仿佛母亲刚刚哭过似的。
就在我独自伤心的时候,一阵敲门声。
我腾地站起来,我想,一定是灵姨来了。
我跑过去打开门,却什么都没有。我站在门口看着,只见离我家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
我大声地喊着,灵姨……灵姨……是你吗?灵姨……我妈死了……
那个女人没有回过身来看我,也没有回答我。
她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个幽灵。
我在心里坚信她就是我的灵姨,我走过去,她却一步一步地顺着马路走着,我只好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总是在我要追上她的时候,加快脚步。她飘忽的身影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件衣服,轻飘飘地在前面引路。她要把我领到哪儿去呢?我不知道。我紧紧地跟着她。
在路上,我再一次看见我在五金店看见的那个被摔死的婴儿。它在马路上爬着,我开始怀疑它是人还是一个鬼魂。我看见我认为是灵姨的女人走过去抱起那个婴儿,小心谨慎地在怀里哄着,就像在哄着一个布娃娃。由此我也开始怀疑我跟着的女人也可能是一个鬼魂。她是吗?还是我的幻觉?
我不能确定。
我毛骨悚然地跟着她,不敢靠近。
路边有一个垃圾箱,我看见她把那个婴儿扔了进去,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根扔进了垃圾箱。熊熊的火焰使黑暗的夜充满诡异、神秘和恐惧。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确定她就是我的灵姨。她对着火光中焚烧的婴儿,嘴里喃喃着,然后是一阵诅咒的声音。她冷漠的笑声打破沉寂的夜,我只觉得脊背发凉,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跟着她离开垃圾箱,继续往前走着,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我觉得那个东西就是刚刚被焚烧的婴儿的鬼魂。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再快一点就可能爆炸。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才感觉好了一些。
我继续跟着她走,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
一栋别墅样的房子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灵姨的身影飘忽着进入那栋房子。我怔怔地看着,在寻找着灵姨的影子。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就像突然蒸发了似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难道我一直紧紧跟随的真的是一个鬼魂?
我看见那个房子的灯亮了,我走过去,轻轻地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女人。
我看见那个老女人的时候,吓了一跳。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她不就是我在五金店看到的那个怀抱婴儿的老女人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老女人声音低沉地说,你是来找你灵姨的吧?
请跟我来。
我麻木地跟着她,走上楼,来到一个房间里,只见灵姨静静地躺在
床上,面色惨白,就像一个木乃伊。
她死了吗?
我的目光掠过灵姨的身体,延伸到窗外,我看见窗外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我想,天就要亮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只见一块玻璃从窗户上脱落,落在地上,就像是黎明的光莽撞地闯进屋子里,落在灵姨的身上。
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看见灵姨就像从久长的噩梦中突然醒来似的,她虚弱地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