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钻戒-沙床

1、张晓闽要搬走了。她和凯文在虹桥找到一间房子,准备同住。裴紫约我一起上街,给张晓闽买件礼物,裴紫开玩笑说,要给张晓闽准备嫁妆。

我们在华灯初上的淮海路上晃悠,路过一家又一家商店,看了大概有上万种商品,开始的时候,裴紫想给张晓闽买件衣服,但是,逛了5、6家店,也没选中一件,不是嫌款式不漂亮,就是嫌颜色不大气,后来,她看中一件旗袍,又是量尺寸,又是亲自试穿,反复比较,花很多时间终于选定一件满意的,付款的时候,又突然失了信心,她从付款台折回来,问我,“这件真的好看吗?她会不会满意呢?”我说,“你选的,她一定会满意的。”她便说,“我就知道你只会说好话,一点忙都帮不上。”我笑嘻嘻地说,“因为你能干啊!”裴紫狠狠地瞟我一眼,“再能干的女人,只要她单身,给别人准备嫁衣总归是心虚的。”

路过珠宝店的时候,裴紫也没征求我的意见,便径自推门进去了,我只好也推了店门跟着进去。裴紫坐到柜台前的高脚凳上,让销售员拿戒指给她看,营业员从柜台里拿了一款钻戒给她,帮她带在无名指上,说道:“小姐的手指又细又长,正适合这样的钻戒,你今天来得正好,今天是我们店庆,所有钻戒都打八折,像周生生这样的品牌,平时打九折都难得呢!”裴紫也不解释,只是伸出手指,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是在看钻戒,又似乎是在看自己的手,销售员立即给我递过名片,对我说道:“先生好福气啊,太太这么漂亮,有这么漂亮的太太,结婚当然是要送钻戒啦,这种款式的钻戒卖得很好,很流行,钻石吗,象征永不褪色用的爱情,什么珠宝能和爱情相配呢?恒久价值,也只有钻石了。”裴紫听着销售员说话,脸上漾出莫名的笑来,接着又摇摇头,轻声说:“太贵了。”销售员立即说:“哪里贵啊!人一辈子也就结一次婚,奢侈一点也是应该的吗!”销售员话音还没有落,裴紫的脸色就已经不好看了:“照你这么说,第二次结婚的人就不配戴钻戒啰?”说着,裴紫摘下钻戒,重重地还到销售员的手里。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我产生了把钻戒买下来送给裴紫的冲动,我说:“这钻戒的确不错,我们买了。”我从销售员手里取回钻戒,戴到裴紫的手上,我说:“裴紫,让我把这颗钻戒送给你!”我掏出信用卡,让销售员结账,销售员利落地拿了信用卡跑开了,裴紫说:“我不要的,我哪里是戴钻戒的人呢!再说也太贵了。”我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说话,待销售员送来发票、质保证书,便立即拉了她走出了珠宝店。裴紫还是说:“你干吗买这么贵的东西呢!不要!本来是给晓闽买礼物的,怎么我自己买起来了?”

我不说话,拉着裴紫往前走。

今天裴紫有点作,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的情绪不对头。

路过真锅咖啡店,我说,“给晓闽买礼物,恐怕不太容易啊,不如进去喝杯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说不定会有新主意!”

裴紫不置可否地随我进了咖啡店。我和裴紫都不喜欢人声鼎沸的大街,也不喜欢特别安静的咖啡馆,在特别安静的地方,两个人喝咖啡实际上是很累的事情,你必须不断地说话,直到精疲力竭,否则难堪的沉默就会击中你们,让你们无所适从。我和裴紫当然是不怕沉默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常常我们在一间屋子里来回走动,并不说话,沉默状态不仅不能隔开我们,反而倒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了。果然,坐下来以后,我点了一份热香芬茶,裴紫托着腮说了声“我也要一样的”,便沉默了。

我说,外面天气太冷,喝点热茶会舒服一点。

裴紫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眯着眼睛,两只手捏成拳头,贴在颧骨上,一会儿又放开拳头,用手掌贴住脸,坐在我的对面不住地看我。

我说:“看什么呢?”

她摇摇头,又看窗外。

我说:“过来吧,坐到我身边来。”

她便转身到我身边来,和我并排坐了。

我问:“在想什么?”

她停了好一会,差不多把一杯茶喝光了,才说:“公司越来越忙了,你说,我要不要找间上班近一点的房子?”

我愕然地说:“怎么?你也要搬走?我这里住着不好吗?”

她不看我,望着窗外说:“晓闽走的时候,对我说,我们俩要么结婚,要么就分开,否则总会出问题。她说,我们是太熟悉了,感情被生活压到了地底下,有些话是说不出来的,可是要是总不说,也许就真的没有了。”

我说:“说什么呢?我们之间还要说吗?”

“女孩子是不一样的,跟你们男人不一样,总要有个踏实,女孩子要安全感的。”

我说什么呢?脑子里突然想起二哥的话,“每一天都是余生。我好像时刻都在死。”胸口一阵刺痛,我的身体怎样呢?能给裴紫幸福吗?

裴紫看我不说话,伸出手指,脱下戒指,交到我手里,幽幽地说:“傻瓜,其实戒指又有什么用呢?这只戒指,在我眼里还不如上次你爸给我的那只呢!”

我看到裴紫的眼眶里有晶莹的泪珠闪出来,再也抑制不住了:“裴紫,我是不希望你难过,我其实是不能爱的。”

“你是说你的身体吧?诸葛,不是这样的,你爸爸不是好好的吗?不是不可能,只是你没有勇气而已,再说,幸福的生活和生命的长短正的是成正比的吗?如果这样说,那么上帝就是最幸福的人了?因为他不死,他的幸福是永久的,是不是?可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长久只能增加幸福的量,并不能改变幸福的质地。不幸的生活即使是永久的,也是不幸的,幸福的生活,即使短暂到只有一天,也是幸福的。也许正因为人类的生命是短暂的,那些对于人类才有意义呢?既然,人只能追求短暂的幸福,有何必计较这种幸福有多长久呢?”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愿意拖累裴紫,她已经经受过一次打击了,怎么能再承受一次?再说,这一年来,我对自己的预感一直不好,真的不好,对生活我不敢有什么奢望。

“也许,你觉得我是不祥的吧?我的命不好!”裴紫低着头说,“我能感觉到你心里,那里有不祥的预感,和我有关吧。其实,对爱,我也没有信心,也许我并不能把爱坚持到底。”

我想说,我是有不祥的预感,但是,这和你无关,这只和我自己有关,可是,我怎么解释呢?

2、张晓闽搬走后,我和裴紫之间变得沉闷了,有时候我们竟然无法互相面对,我们会不知所措,不知道在一起能做什么,说什么。有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厌倦,冷漠,比如激情消失光环也消失了,开始彼此藐视,等等,我和裴紫之间也出现了问题,尽管我们间依然有激情,我们不仅没有相互厌倦,相反彼此亲近的欲望比什么时候都强烈。

我们渴望彼此深入到对方的深处,渴望互相温暖,我们感到对方强烈的吸引,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接近对方。这成了问题。

张晓闽建议我们搞一次旅行,旅行结婚。

她说:“你们是相爱的,我看得出来,你们今天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不爱,正是因为爱得太深了,都怕伤害对方。世俗世界里的婚姻,大多是因为不怎么爱才成的,想一想,真正相爱的人,怎么需要那张婚纸呢?婚纸不过是世俗的契约罢了,用心相爱的人是用心做契约的。你们也一样,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你们的心灵契约出了问题,你们太重视对方的幸福,反而没有了勇气,没法交流了。所以,我建议你们订立一个婚约,这个婚约应该有一个超越世俗婚纸的有效期,世俗的婚约都是没有有效期的,因为俗人都是出于对感情的不信任才结婚的,他们被对方抛弃,而你们相反,是深怕在自己拖累对方的时候对方不愿抛弃自己,所以你们的婚约应该有有效期,你们不是怕不能让对方幸福吗?那就以一年为约吧,如果合适,你们可以续约,如果哪一个人觉得自己不能给对方幸福了,也可以一年后自动退出。”

说着,张晓闽拿出三张A4打印纸,要我们两个签字。我一看,上面写的是一份婚约:

“我们自愿结为夫妇,在合约签订后为期一年的有效期内共同生活,并且宣誓把自己的个人幸福、对方的个人幸福以及两个人的共同幸福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只有在三种幸福都得到同等保证的条件下,双方同时都要求续约时才提出续约请求。”

我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张晓闽说:“哎呀!只是个玩笑而已,你就签吧!”说着,她拿过一枝笔,握到我的手上,嘴里不住地说:“签吧,签吧。”

“好吧!签就签。”我拿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想裴紫不会签的,她不会让张晓闽这样胡闹的。哪里知道,我签完了,张晓闽把笔拿给裴紫之后,裴紫竟然二话没说,哗哗哗,一笔签了。张晓闽高声喊道:“好啦!你们已经结婚,我也放心啦。以后你们的事儿我可不管了,但愿你们两口能相濡以沫,好好过日子。给,你们的结婚证书。”说着,她给我和裴紫各发了一份,另一份她带走了。

看着被张晓闽甩得怦怦作响的门,我和裴紫都不知道做什么好。裴紫耸耸肩:“这家伙,胡闹一通,就跑了,把我们丢下来尴尬。”

Dan被张晓闽拉上大门的声音吓坏了,大声叫着来回窜,我把它抱起来,抚摸着它,Dan蜷缩在我怀里还呼噜噜地叫,惊魂未定的样子。

裴紫笑着说:“你倒好,对Dan那么温柔,你可从来没那么抚摸过我!”

我说:“那你要像Dan这样乖才行!”

裴紫红着脸说:“我不乖吗?”

我在裴紫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裴紫没有躲,而是扬起脸,用脸颊轻轻地摩挲着我的下巴,我说:“这还不错,挺乖。”

裴紫不理我,伸手接了Dan,对Dan说:“好几天没洗澡了,宝宝,给洗澡了。”说着,抱了Dan往淋浴间走。

我跟着来到淋浴间,看裴紫打开水龙头,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先把Dan淋湿,然后给Dan抹沐浴露,我说:“看你给Dan洗澡的样子,像个母亲,要么我们俩生个孩子吧!”

裴紫扭头看了我一眼:“这话是你说的?”又过来用手在我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好像没发烧啊?”

我左右看了看说:“谁这么伟大?说胡话还这么有水平?是我吗?”

“你呀!够伟大的了,就会哄人,Dan最喜欢谁?还不是你?我给它喂食、洗澡、还带它出去遛,给它买玩具,你看,就是不喜欢我,对你呢?什么都喜欢。你不在家,它就睡你的鞋子,连你的臭鞋子它都喜欢。”

我突然想起Dan对我的鞋子的迷恋,这是什么兆头呢?我不在家的时候,它就蜷缩在我的鞋子里,它的活动越来越少了,它似乎充满了哀伤和预感。

3、Dan洗好了澡,裴紫说:“你出去吧,我也要洗澡呢!”

我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开了一瓶红酒,拿了两只杯子,又在CD架上挑了半天,选了一张莫洛娃演奏的斯特拉文斯基提琴协奏曲碟子放进唱机,我端着酒杯,来到浴室,敲门,裴紫好像在里面犹豫,没有声音,我说:“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进来吧。”

裴紫正躺在浴缸里吸烟,身上盖满了泡沫,只有肩膀露在外面,水里放了浴液,是蓝色的,可能因为我的关系吧,她的身体是紧张,腿交叠在一起,弯曲着,膝盖浮在水面上。我把餐车靠在浴缸边沿,在踏脚凳上坐下来。

裴紫端起酒杯,俏皮地问:“你想诱惑我?”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怦怦跳起来,我是在诱惑她吗?“是的吧!”

“你准备怎么诱惑呢?”

“先请你喝酒,等你醉了,再下手。”我说。

“那么,我们干一杯吧。”裴紫说举杯和我碰了碰,“或许我是世界上最好诱惑的女人?”

我俯下身去,在裴紫额头轻轻地吻着,裴紫身上的香芬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嘴唇和肩膀温润的触觉使我颤慄。

裴紫把烟蒂扔进了浴缸,空出手,从脖子后面沟住我,我的衣服下摆掉进了水里,我的手臂掉进了水里,接着,我的整个身体都浸在水里了,裴紫的腿缠住了我的腰,我闷入水中,在水里找到了裴紫的乳,把它含在嘴里,然后换口气,继续下潜,在裴紫的三角区,我终于含住了那蜜的泉源。浴缸里的水开始波动,一波一波,当我进入裴紫时,我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好像一切已经开始了很久,积聚了很久。

接着,裴紫转过身去,趴在了餐桌上,让我从她的背后进入,我们沿着山径爬向云端,我们在雾水和露汽中向着顶峰攀援,我们在最高峰哭泣,在最高峰哀鸣。

快乐的极限和痛苦没有区别,快乐的极限也许就是痛苦。

在极限的峰顶,我听见裴紫在哭:“不要理我,抛弃我吧,我是扫帚星,我是彗星,我不该快乐。”

“为什么呢?”我听见自己也在哭泣,我在问裴紫,可我分明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呢?”

“我是寡妇命。骂我吧,骂我吧!”裴紫激烈地扭动着,仿佛要挣脱我的羁绊,要飞起来,仿佛那痛苦已经令他不能忍受。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自己的哀叫声,那么刺耳,那么凄惨,我不相信那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呆了,带着裴紫的体液,带着裴紫的扭动,我拽下了挂着浴巾的不锈钢架,擦过褐色大理石墙角,向着白色的花岗岩地面飞去。我对裴紫说:我要呕吐了;我对裴紫说: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