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幸福的罪-沙床

1、裴紫打电话说父亲来了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聊天。下课的时候,教务处的人来通知,说教室挤,下次课得麻烦调个时间,这个课是全院选修课,具体调什么时间,得凑大家的空,所以乘教务处的人在,和同学们商量了时间。教务处的人走了,几个同学还不愿意散,就又聊了一会儿。

裴紫在电话里说到父亲的时候,我一下子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到上海工作以后,父亲只是在母亲60岁生日的时候陪母亲来过一次上海,很多年了,父亲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里,这还是头一次。

回到家,裴紫正陪着父亲在客厅里坐着,父亲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咖啡,不过几乎没动,我说:“爸,喝不惯咖啡吧,给你换杯茶?”说着,我转身去倒茶,裴紫赶忙起身:“我来吧!你陪爸爸坐坐!”听到裴紫这么亲热地称呼“爸爸”,我心里竟然莫名地发酸,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结婚,到现在60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儿媳喊过他“爸爸”!大哥本来就要结婚了,却在婚检的时候查出了肝炎,大嫂吓得不肯结婚了,大哥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二哥呢!一直也没有恋爱,大哥出事以后,他似乎对恋爱、结婚完全失去了兴趣,天天沉迷在气功里,现在他的病怎样了呢?

爸摆摆手:“不要紧,咖啡很好,裴紫煮的咖啡不错!你别忙了,坐坐吧!”

我坐下来:“二哥呢?怎么样?”

父亲说:“还好!”父亲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妈怎么样?身体还好吗?”记不得几年了,每次和爸爸单独谈话,似乎都是这样的开场白,似乎父亲和我之间除了二哥和妈妈的身体,就没有其他可以谈了一样。

“还好,天天做事,不知道疲倦。”

“你呢?还好吧?”看着两鬓已经半白、脸色晦暗的父亲,一种莫名的担心涌上心头,这几年父亲老得非常快,甚至有些颓唐了,记忆中的父亲不是这样的。

“还好。只是越来越老了。越老越觉得亲情可贵,所以来看看你。”

“是啊!”面对父亲的感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应和。

“你现在还体验不到。年少的人,总是盼着离开家,远走高飞,我也有过年少的时候,现在呢?老了,就反过来了,常常想着回老家去,回到那些从小就熟悉的人和事物中间去。”父亲往沙发里靠了靠,低着头,摩挲着沙发扶手。

我只是想过我自己老家在南通,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会永远在那里,他们坚实地在那里,在我的老家,或者,他们就是我的老家。很少想过父亲,他也有自己的老家需要“回去”,有自己的孤独和无奈需要到“老家”去卸却。可是,他如果回老家去,那么我呢?我的老家又会在哪里?它就不存在了。我看着父亲:“爸,你是说山西老家吗?打从1972年你把爷爷和奶奶接出来以后,山西老家除了大姑不是没什么人了吗?”

“是啊!一晃40年了,你祖父、祖母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想回去看看?人总要回老家看看的吧!虽然亲戚不多,可是那些田埂、麦垛、枫杨、包谷地,都还在的吧,快到60岁的人,就要往来路上走了。”

“要么,我有空的时候陪你去!”我不用脑子地回应道。老实说,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看看祖父、祖母、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知道我的的确确从那里来的。

“再看吧,要凑你有空!”

裴紫过来喊吃饭,我说:“爸,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喝两杯。”父亲这才脱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过去,拿到书房的衣架上挂了起来。

裴紫买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上,但是,他不动筷子:“等裴紫一起来吧,我来让她麻烦了!”

我说:“不麻烦的。平时也一样要做饭。”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盐水鹅、拌黄瓜、花生米,热菜有文蛤炖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鳕鱼,另外还有一小盘扬州酱菜,裴紫挺费心的。

“你呀!不做家务,不懂家务的麻烦,哪是一样的呢,多了一个人就不一样!”

我说,“爸,你可是琐碎多了啊!”

裴紫拿来一些冰块,父亲摇摇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几块,我说:“干一杯吧。”

父亲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问道:“裴紫,不要紧吧?能喝吗?”

裴紫说:“喝不多。”

父亲看了看我的酒杯,里面全是冰块,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裴紫,不要客气,我是自己人,有什么吃什么,家常便饭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欢清汤寡水,家常便饭,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点儿都不老。”裴紫说,“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们碰杯,我心里不禁潮湿,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比这种亲情更让人感到可靠了,我应该抓住这种亲情,不要让它从我的身边流失。

晚上,我和父亲并排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当年我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我再和父亲一个被窝睡几乎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们是每个人一个被窝。

父亲一边拉开被子,一边说:“看到裴紫在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裴紫挺不错的,好好对她!”

我说:“爸,如果裴紫结过婚呢?你和妈介意吗?”

“你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这也不要紧么!其实孩子哪里又是父母的私产呢?他们不过是在父母这里暂居而已,他们终究是社会的,谁的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想想,你们兄弟几个,我和你妈又何曾要你们报偿过?抚养你们只是父母尽义务而已,并没有其他。”

“她没有孩子。”

“那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应该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没事的。”说着,父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裴紫的态度,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是裴紫对我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情呢?

“我还没想好,结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来,从写字桌上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我恐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吸了一口,烟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对结婚感到忧虑,是好事,说明你想了这个问题,想到了它的难处,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进步的地方,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什么结婚?该不该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几乎没有想过,晕晕忽忽,随着大流,婚也就结了,孩子也生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这是进步。”

“那么,你后悔过和妈妈结婚吗?”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后悔过,我有时候想,我可能没有给过你妈妈幸福。她没有舒心过、没有快乐过。”

“你不要这么想,妈妈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呢?圣经里的话很对,幸福是‘温柔、仁慈与和睦’,‘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嫉妒,爱不自夸、张狂。爱不做羞耻之事,不求私利,不轻易发怒,不计别人的恶。爱喜欢正义和真理。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这些我在你和妈妈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没见你们吵过架,你们对我们兄弟几个操尽了心,对邻居,对同事总是很宽厚,有这些好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幸福呢?恐怕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这么早就过世了,你二哥……”父亲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问:“二哥怎么了?他没事儿吧?”

父亲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他斜依在枕头上,身子还没有躺下来,就睡着了。

2、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了,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是初冬的树枝,上面涂了一层金黄的曦光,里面是父亲的剪影,一缕清缈的烟在他侧面飘着。小时候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常常就是这样的图景,祖父站在门前的场院里,身上是凝重的露水,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过。现在呢?那个剪影变成了父亲。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内心也有很多心思,不知道他们也有很多忧虑和烦恼,只是把那一幕幕看得习以为常,直到没了感觉。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就这样被我们错过了,毫无感觉地错过了。

我说:“爸,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习惯了!”

“今天让裴紫陪你上街走走?上午我有课,不能陪你,晚上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我们好好吃一顿去!”

“我倒是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让裴紫陪陪我也好,你有事儿就去忙,说不定我下午就要走。你不要操心。”

“不操心,你来啦,我们心情也好,找个地方聚聚,大家高兴的!”我怕父亲就这样走了,又说,“你还是多住几天。”

父亲没说话,我想父亲大概是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的吧。上午上中国现代哲学史课,只有三个学生,大家讨论了一通“西化”问题。我把胡适、潘光旦、陈经序、梅光迪这些人的观点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聊了聊现代思想史上关于基督教问题的争论,课也就上完了。给裴紫打电话,裴紫在手机里说,她和爸已经逛完了,正在乍浦路吃饭,裴紫说爸准备吃完饭就去车站,急着要走,我让裴紫把电话给父亲,想劝父亲多住几天,没有用,便约好吃完饭我直接到汉中路车站等他们。

到教授食堂草草地吃了点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想着父亲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走,觉得人生似乎就这样注定了,每个人都得在什么轨道上运行似的,即使是亲人,这轨道真正相交的时候也少得可怜。

我打的到汉中路车站的时候是1点半不到,在长途车站门口站了一会儿,裴紫和父亲也到了,看着他们走上台阶,心里莫名地潮湿,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我知道我真的很爱他们。我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等我,转身进入购票大厅,买了票,是1点55分的车,站着检票口等着检票的时候,裴紫要我看她给父亲和母亲买的内衣,她说这是全棉的,是今年出来的保暖内衣新产品,冬天正好穿,她让我摸摸手感怎么样,说这种内衣是用彩棉做的,这种亚麻色是全天然的,不用化学染料,一点儿化学成分都没有,对皮肤好,老实说我对服装一窍不通,但是,裴紫说好,我也觉得好,父亲在边上说,好是好,就是太贵了,我说,不贵,什么衣服穿在你们身上都不贵,父亲说,你啊,就是会说好话,小时候就是这样?花得人开心,裴紫,你要管管他,看着他点儿。又看父亲买的东西,父亲买了一只女士手表,是给妈妈的,还有一只掌上电脑,掌上电脑是给二哥的,看完了东西,一下子大家竟然沉默了,我说,爸,你和妈要多保重,还有二哥。父亲说,你别担心我们,只要你生活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检票了,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子穿过检票口,往停车场去,我脑袋里空空如野,不相信父亲是昨天来的,也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真的走了。

回到家,我到书房地铺上躺下来,裴紫看我要睡觉的样子,便帮我拉上了书房的门,可是,我并不想睡,我只是想躺着,就这样躺着,我拿起步步高无绳电话,按内部通话键,裴紫立即就接了,我问:

“裴紫,你在干吗呢?”

裴紫说:“我在床上躺着。”

“我想和你聊聊天。”

裴紫温和地说:“那你说吧!”

可是,聊什么呢?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今天让你辛苦了!走了很多路吧?父亲是走惯了路的,步子快,你跟着他走路,一定很累。”

裴紫说:“哪里呢!我也好久没有上街了,也想看看。”

我又说:“让你破费了,内衣多少钱呢?我该给你!”

裴紫没说话。

“我是说,应该是我陪爸爸的。”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裴紫,你在听吗?”

“我在听!”

“那么,我给你送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紫才在那边说:“不用了,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吧。”说着,裴紫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懊悔得直骂自己,想和裴紫聊天的,怎么就谈到钱上去了呢?

接着给家里挂电话,通知妈妈父亲已经在路上,可能5、6点钟就到家了,妈妈在电话的那头说,你怎么没留他多住几天呢?我说,我留了,他不愿意,怎么也留不住,说要赶回来。妈妈说,我就是让他到你那里散散心的,这倒好,又赶回来了!他什么时候上的车?我说,1点55分。妈说,那我早点做饭在家里等他。

放下电话,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了一大片,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是眼泪。

3、我没想到,我会睡过去,一直深深地睡到了睡里,睡到了黑暗中,睡到了夜的中央。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出奇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发慌,我怀着某种预感冲出书房,客厅里黑乎乎的,没人,厨房里也没人,敲了一下卧室的门,没人应声,推门进去,里面也是黑的,没人。

裴紫走了。直觉告诉我。裴紫走了。我把卧室的灯打开,呆呆地坐在床上,想到上午的时候,裴紫和我父亲还在上海,想到就在刚才我和裴紫还在一个屋子里说话,现在,他们都走了,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伏在枕头上,那上面有裴紫的气息,可是裴紫已经不在了。我抓起话筒给裴紫打电话,这才发现我竟然不记得裴紫的电话号码,找来手机找到裴紫的电话,拨过去裴紫的手机关着,到客厅里,翻看来电显示电话里的去电查询,里面的电话都是我打的。等到脑子稍稍好使一点,我便开始找信或者其他什么的,裴紫走一定会给我留话的,突然想起裴紫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让我把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果然,茶几上有个信封。我颤抖着撕开信封,里面一只戒指,戒指绕着我的脚转了一圈停在餐台边上,我顾不得拣,急切地打开信:

“诸葛,这会儿你是在隔壁睡着,你睡着了,我不能打搅你,有一天我会回忆起来,我们仅仅隔了一堵墙,近在咫尺,可是我们却不能谈话,我们没有谈话,即使谈话也是通过电话,就象我们在两个城市,在两个世界,而不是在一个屋子里。上午的时候,我陪着你父亲上街,我还在想,这个人是我爱的,因为他给我带来了他的儿子,我爱着他的儿子,可是现在,我想我其实是不应该爱的,我没有权利爱,可能我全都搞错了。吃饭的时候,你爸爸给我一只戒指,他说,那是你奶奶在世时吩咐的,一个孙媳妇一个,结婚的时候一个一个送,你爸爸说,这是老人的心愿,现在,终于他可以送出第一只戒指了,本来6年前,他有机会送出一只,那是你大哥就要结婚的时候,可是,后来,他不仅没能送出,还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他说现在,他不想等了,他要提前把戒指给我,他觉得这样他就能提前实现他的愿望,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但是,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注定了他只能送出这一只了。他说,他预感到你二哥不会结婚了。他问我愿意照顾你吗?那个时候,我也不知怎么了,我竟然没有拒绝,我竟然点头了,我竟然收下了戒指。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是在欺骗你爸爸,帮我向你爸爸道歉,好吗?就说对不起了,如果有上帝,我希望我能忏悔,为我欺骗了一个老人,让一个老人失望而忏悔,我会为你爸爸祈祷,为你妈妈祈祷。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当你说,你要还我钱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要走了,我是没有权利送你爸爸和妈妈礼物的,更没有权利收他们的礼物,我是你的什么人?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还我钱,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爸爸和妈妈的礼物?是以我的名义送的,我不应该收你的钱,可以吗?也许一个普通朋友,也是可以送他们礼物的,尽管,我不应该送内衣,我是外人。现在好了,什么都结束了,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来,我是不配呆在这里的,我领会错了。当我在真爱迪厅的门口等你的时候,我暗暗发誓,如果你出现,我就用一辈子爱你,我发过誓了,我要信守我的誓言,但是,我应该在很远的地方爱你,在你感觉不到的地方爱你,我不能强求你爱我,不能用我的爱打搅你。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应该离开了。前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呆下来吗?看到你生活那么凌乱,我想你需要人照顾,我应该留下来,那天我们送完董从文,从学校出来,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觉得我应该留下来,这几天,我一直在回味你抱着我的那一刻,真的,那一刻多好啊,如果要用我的一生来换那一刻我也是愿意的,尽管我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可是,我是那一刻才真的对你有了感觉,才觉得我们是好的,才觉得有了信心。可是,我是错的,对吗?你说,我是错的,告诉我,真的,告诉我,我是错的,好吗?那次我们在南京,只是一时冲动,女人总归是女人,总会有错觉,会把做爱和爱混淆在一起,我想我也是那样的女人,会把和自己有肌肤之亲的人当爱人。可是,这是错觉,是吗?对男人来说,这只不过是性,不会有任何其他含义。女人却会把它搞错,会不由自主地或者故意地弄错它。也许这是女人不可救药的地方。也许我也是那样的女人,请你不要介意。当然,可能我这样说依然是错的,甚至,我们在一起,在一屋子里这么些天,你并没有对我有肌肤相亲的欲望?是吗?是这样吗?你邀我来,或许只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我却想到其他东西上去了。现在,想起来,可能一开始就是我错了。一个错误的开始,然后是一个错误的结局,现在我该完成这个结局了。

张晓闽来过了,冰箱里的和路雪是她拿来的,她说你喜欢吃冰激淋,而且喜欢吃巧克力口味的。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把冰激淋放在冰箱里了,你应该给她电话,看到她,我就想起很多年前的我,可惜我回不到那个时候去了?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是吗?

再见。好吗?再见。我得走了,我想这样告别也许是最好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和你当面说再见,可是,真的得说再见了。这么多天,实在是打搅你了。已经很让你麻烦了。记得我,有一个人会永远为你祝福。”

我冲到电脑面前,立即给裴紫写信,我希望裴紫,她不要感觉孤单,她能立即回来:

“裴紫,你应该回来,求你回来,好吗?我爱你。那天,在南京的时候,为什么我会把车开回来,为什么我要找你呢?不单单是一时冲动,更主要的是我们的交流。那些信件把我们联系起来了,唯一的解释是在我的内心已经有了你的位置。如果要我承认那只是性,只是冲动,我只能这么承认,用其他原因怎么解释呢?现在,我说不出来。但是,冲动也是好的,你不理解,我现在是一个“老人”了,我是一个30岁的老人,在我的身体里,躲藏着的是一颗老人的心,一个老人有冲动是优点,对吗?但是,冲动也是有区别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是那么无助,那么坦白,你激发了我安慰你保护你的愿望,这是愿望,不是简单的欲望。为什么呢?我没有欲望,至少那个时候没有,那个时候我想的是保护你,保护你小小的自怜和自尊。性只是这个愿望的方式,而不是欲望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段时间才会没有性,如果我们长久地呆在一起,我们不能永远靠“愿望”做爱,我们必须靠欲望做爱,我不能对你没有欲望。

实际上,我很久没有欲望了,一点儿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把它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欲望是个魔鬼,但是有的时候它也很可爱,它曾经让我非常有追求,真的,那个时候我对美好的事物有近乎疯狂的敏感,对女性也很敏感,这种敏感是不计功利的,它让我对时间、金钱、地位等等世俗之物非常迟钝,如今这种敏感没有了。没有了前者,对后者就放不下了。

再怎么美的人都对我没有吸引力了,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道德主义者,不是因为灵魂,而是因为身体和社会的双重关系。身体是欲望的载体,现在,这个载体出了问题,它让我不得不成了一个道德主义者;社会也是欲望的载体,现在这个载体倒是非常积极,但是,它把我拉向的是金钱和地位的泥淖。相比较而言,我宁可沿着身体当初给我的伟大指引前行,也不愿意沿着社会给我的诱惑攀爬。

可是,你不知道,身体,在我的灵魂遭到世俗的重创之后,它和它那可怜的欲望被我枪毙了--有一度,我是那么痛恨它,觉得所有的祸端都是它引起的.有很长的时间,我像别人一样思考,结果是我比他们更痛恨我的身体,我再也看不到我身体深处涌动着的激情的美了,我比他们还短视,我无耻(比他们更甚)地背叛、抛弃了我的身体,以及它内里伟大的欲望和激情--那是造物主赐给我的礼物,但是,我拒绝了,拒绝了也就拒绝了,现在,再也不会有这种欲望和激情了。

你不一样,你是例外,我能看见你内心运行着的美妙的一面以及它对我的感动。我对你渐渐有了感觉,我的身体在复苏,它开始醒过来了,它感到了那美妙的要求。

更重要的是,在你这里,我体验到了日常的朴素的爱,那种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包含着极大的物质性的爱,欲望的爱固然是美妙的,但是我们的爱呢?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简单地靠激情和欲望来支撑的,而是靠生活的物质性来支撑的,如果说当初我们在南京的那个晚上,我们之间只是欲望,那么现在我渴望的则是生活,肩并肩、手挽手的生活,一份融入上下班的人流,一份融入各种生活细节,有丰富的日常内涵的生活,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日常的、物质性的爱情。现在,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你就不应该把它拿走。

给我打电话,好吗?我会天天等你。我的门永远开着,永远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