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当中关于恐惧的词汇特别多,惧、怕、惊、恐、怖、怵、怯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人的恐惧感特别发达?中国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基于什么心理呢?是对忧惧的认可,还是对忧惧的抵抗呢?其实任何具体的人对于具体事物的畏惧都是不可怕的,这又有什么呢?一个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见到了狗就晕厥过去,这难道是可怕的吗?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她一见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就会口吐白沫,这在我看来也不可怕,这难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吗?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你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不是对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对抽象之物的恐惧。没有来由,没有理由的恐惧,它散发在你的周围,它是一种高压之下的传染病,谁都有这种病,但是谁都忘记了这种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讨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渐渐地,是你臣服了它,将它当成了生活的常态。一只被长久地关在笼子里,成天面对驯兽员的皮鞭,在恐惧中生活惯了的老虎,当拿走驯兽员的皮鞭,打开牢笼,它会怎样呢?它会回复它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本性吗?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经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态,没有皮鞭的指挥,它会无法生活。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地人们有养狗看家的习俗,那个时候,粮食宝贵,所以人们要对狗进行不吃粮食的训练,训练的方法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给狗吃任何东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东西吃。一旦发现狗在家里偷吃粮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训它,这样聪明的狗渐渐地就掌握了一条准则,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吃家里的任何东西,越是好狗越是不应当吃家里的东西。那个时候,外面有什么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儿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里的狗都学会了吃屎。从中,我们会发现,狗吃屎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对皮鞭的恐惧才发展出来的一种习性。
等到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有余粮了,这个时候,那里的人们要训练他们的狗吃粮食了。但是,狗们已经忘记了吃粮食的本性,怎么办呢?主人们迫于无法,只得再次使用他们的鞭子。但是,这些狗一看到主人举起了鞭子,便纷纷狂奔而去,四处拼命地吃屎。没有办法,那里的人们最后只能将吃屎的狗全部杀死,这就是为什么,如今我们在那里见到的狗几乎全部是从国外引进的原因。
有的时候,我在想人和狗并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在恐惧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样的编辑,他基于恐惧,对着我的文字举起了屠刀,或者甚至连屠刀也不屑于用,而用一句话给枪毙了。他,一个编辑,在干什么呢?为了解除自己的恐惧,他转嫁恐惧,在这个转嫁的过程中,因为他总是本能地夸大恐惧,因而他往往是比那个真正的恐惧表现得更恐惧。
就这样恐惧被一级一级地传播下去,到了恐惧的最底层受众那里,那些人已经无法知道恐惧的真正来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着,在恐惧的生活中进而变态着。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天生特别胆小的人,为什么我对恐惧这样敏感?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我为什么这样容易将之感受为恐惧?我的恐惧和那些市民们基于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产生的恐惧有什么区别吗?恐惧有高尚和低级之说吗?
我看到周围的市民们,他们的恐惧是那样地分明。他们将自己的房子用铁笼子圈起来,我的楼下就有一家,他们把家里的每一扇窗户都钉上了铁栅栏,甚至空调洞上也安了铁条,而他们的门,则是双层的不锈钢保险门,每每有人拜访,他们首先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窥望,看是否有危险,进而是打开第一层门,在门里和来访者透过外层保险门的栅栏对话。如果能这样将来访者打发走,他们就感到庆幸,终于一个危险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来访者偏偏是那种不识相的人,一定要进屋,那么他们就会眉头紧锁,满脸恐惧,他们担心客人的脏脚将地板弄脏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传染病,会在他们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担心客人抽烟污染了他家里的空气,……总之,他们对外来者充满了恐惧。
以前的时代,人们对世界并没有如此的恐惧。他们建造监狱,将犯人关进监狱,就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那个时候人们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坏人归坏人拘禁在监狱里,好人归好人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信念,人们在监狱里住满犯人的情况下依然感到恐惧,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因而他们要将自己这个好人关押起来,他们已经不能满足于将恐怖分子关押起来,而是相反,他们要将自己拘禁起来,他们将自己关在铁笼子里,才感到安全——一种抽象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拘禁起来,这就是防盗门、防盗窗的来由。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恐惧就这样黑压压地飘荡着,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坐了10来站,1个多小时,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为什么他愿意每天花3个小时在路上,去上一个好的中学,而不愿意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可能较差的)学校上学,进而将这三个小时用来自学呢?于是,我试图和他攀谈,我问他:“你是个中学生吧?”他假装没听见,然后,我说:“我是个大学教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学都要跑这么远的路。”这回他转过身去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是因为我这个人真的是个恐怖分子吗?不,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感,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主宰了他,使他将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了恐惧分子。联想到那些用铁栅栏将自己囚禁起来的人,他们将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实这个魔鬼,令他们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然而,还是有另一种恐惧,它深深地隐藏在生活的深层,是真理显身处的荆棘,是思想者立身处的火焰。霍布斯,这个《利维坦》的作者,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思想者,他曾经在自传中说,他是他母亲生下的孪生子之一,而他的孪生兄弟就叫“恐惧”,在教会、王权以及国会派的数重压迫之下,这个处于极度恐惧之中(教会扬言伦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的思想者只好将自己手头的文稿付之一炬,我们可以想见霍布斯当时的惊恐程度。一个思想者,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文稿——这等于自杀,这种惊惶失措的举动需要多大的现实和精神压力呢?再让我们来看看伽利略。这位坚持真理宣扬日心说的人,他和专制势力进行了数十年的斗争。但是,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被迫发表声明,宣布地心说是正确的,而他终生宣传的日心说则是谬误,这位70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宣读他的忏悔:
我永远信仰现在信仰并在上帝帮助下将来继续信仰的神圣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会包含、传播和教导的一切。因为贵神圣法庭早就对我作出过正当的劝诫……以使我抛弃认为太阳是世界中心且静止不动的伪学……我宣誓,无论口头上还是书面上永远不再议论和讨论会引起对我恢复这种嫌疑的任何东西……
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位老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并且宣布要维护自己一生反对的“地心说”呢?恐惧,一种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人类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样繁衍着,最终戕害了思想者的身体和心灵,使他们虚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么地不容易,战胜恐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顾准,这位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伟大者,当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当他的那些同人因为恐惧而畏缩,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时候,他那流着鲜血的嘴里迸发出来的竟然是:“不!我不认罪!”的呼号。张志新,当她被割断了喉咙,当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将刽子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何等的勇气。
思想者的敌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恐惧。然而,他们无法摆脱恐惧,铁人注定要和恐惧为伍。反过来,谁是恐惧的敌人?思想者,恐惧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为思想者将揭示恐惧的虚弱与无力,将使恐惧无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