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我的N种生活

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讲道:“由于感官的无力,我们才看不到真理。”他说得太对了,感官使我们抛弃“真理”。那就让我们和感官合谋抛弃真理吧,并感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循着和阿那克萨哥拉相反的方向来理解他的用意。

一想到那些被人嚼烂了的所谓真理,我就感到恶心。我得说,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而不是感官的罪孽——你要知道真理这个词现在非常肮脏。但是人们却常常相反,他们不相信自己,他们因为愚蠢地相信那些所谓的真理,而放弃了感官。

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以为感官是可以欺骗的,我以为可以制造虚假的欢乐来满足它。我到处寻找欢乐,我以为欢乐隐藏在舞厅的立柱后面,藏身在情人的眼神之中,遁迹于茶馆的烟雾之内,如果你在那样的场合看到一个弯腰弓背,四处搜寻的人,你一定不要笑话他,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正在寻找他梦想的欢乐。可是他这样做恰恰是错误的,娱乐业的发达给现代人的最虚妄的幻觉就是:欢乐和钢铁、家具、汽车一样可以通过工业化的生产制造出来。

人们对快乐的误解是何其深呢?人们以为快乐是可以制造的,他们发明了娱乐业。今天,娱乐业已经成了一种庞大的产业,达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可是我们真的可以从中享受到快乐吗?许多人在娱乐业的角子机里投入大把大把的钱,他们希望角子机转了一圈之后就将欢乐制造了出来,带给他们。

然而欢乐是不可制造的,可以人工制造的只有空虚。你邀请一大堆朋友来家里喝酒,半醉半酣之中将送走朋友们,然后你睡着了,你以为你已经成功地驱走了空虚,可是当你深夜从宿醉中醒来,独自面对一排空酒瓶,你却发现空虚就藏在那些空酒瓶里,它不但没有离开你半步,相反离你更近了;当你感到孤独,你去寻找你的情人,在情人温暖的怀抱中,你仿佛得到了欢乐,可是子夜时分你醒来了,你偷偷地起床然后下楼,你以为你的情人正在梦乡之中,你蹑手蹑脚。但是当你走到夜晚的大街上,你才发现,情人哀怨的目光正从阳台上追寻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你的空虚在这目光中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别试图制造欢乐来填补什么,当你和你的朋友在茶馆喝茶,你和你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今晚的欢乐,你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你的朋友也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这个时候,你能相信这份欢乐是真实的吗?你在心里难道不是在怀疑这份欢乐?否则你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它呢?别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一群人登山看远,美食、盈月、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些都不能填满你的空虚,最终你会发现,颓然乎其间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自己。大家都在强调着一种欢乐,为别人表演欢乐,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否真正欢乐,这个时候,空虚将在每一个人的笑声背后露出它存在的蛛丝马迹。

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

有的时候我问自己,我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我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我讨厌我自己吗?我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虚无者的症状。为了逃离自己而寻找欢乐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欢乐需要另一种生存的状态。

真正的欢乐和疯狂联系在一起。除了欢乐本身,你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此刻你不仅在身体上是一个欢乐的人,同时也在精神上是一个欢乐的人,你是一个欢乐英雄。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癫狂的处境中你才能找到。欢乐使人发疯,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你会死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只有你死去,让另一个你不认识的自己代替你活在欢乐中你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这是对疯狂的奖赏,它遵循另一条规则。疯狂也需要能力和勇气。

然而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别人的施舍里,道德主义者扔过来的镍币击中了我的要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我把它捡出来:发霉的米饭——这是我们的父母——这个动作证明我没有学会疯狂。我对道德主义者依然如此的敏感,到了忘我的地步,这充分说明我实际上正滑行在另一条生存之路上——一条和我的生命本身越来越远的道路上。

让我发疯吧,让我疯狂吧。给我力量,让我疯狂。让我,一个道德主义的人发疯吧,让我弯下腰接受别人给我的屈辱,让我流着哈喇子定眼看着路边走过的所有行人,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一种耻辱。一个追求欢乐的理想主义者,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化装出行,来到公园里,和欢乐幽会。他渴望欢乐,日夜追逐欢乐,可是又为欢乐感到可耻,为自己不能拒绝欢乐的诱惑感到无脸见人,所以一个欢乐的他总是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他毫不搭界,每当他完成了欢乐的夜行回到办公室,他立即变化了自己的嘴脸,他试图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要欢乐的人——无论在讲台上做报告(他害怕以他欢乐的样子面对群众,相反他试图让群众以为他是一个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人,甚至和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时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充满耻辱的欢乐,欢乐的人却要在别人的面前假装不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欢乐更屈辱?更虚伪?就像一个人,他有一件美丽的衣服,但是是偷来的,他只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穿上它,在寥无人迹的街上溜一回一样。这衣服对他不是欢快的标志,相反是屈辱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