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天才的小说家鲁羊,在诗中写道:“亲爱的,我惧怕,因此我想退缩。”“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往后退缩,把无形的足迹留在你面前,留在人群和瓦砾之间,甚至印满我脆弱的身体。”“你看那广漠天宇和它包庇下的如毒蛇蜿蜒的岁月,它们铺张,它们挺进,热烈并且阴沉。渗透着人群和瓦砾。我知道,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早已开启。”
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不是刚刚开始,甚至在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拎着包畏缩地走过楼道的阴影,在人家鄙夷的目光中上楼,在人家不屑的表情中结结巴巴说完自己的愿望,然后像贼一样溜走的人。
其实,我真的是一个贼:当我拎着礼品来到某人的家里,我将我自己的自尊和自爱偷得一点儿不剩,我是我自己的窃贼。我到人家的家里,却是为了偷窃自己。是的,我惧怕,我退缩。没有人故意折磨我,女主人非常好心,而且善意地为我沏茶,男主人对我更是礼貌有加。然而,我依然感到了退缩,我是我自己的羞辱者。我的羞辱来自我自己。
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利益,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欢乐,当我来到某个路口,我退缩。一天,一个编辑请我们吃饭,饭后她想上街购物,我脱口而出,愿意陪同。可是当在场的其他人开始借此开玩笑的时候,我退缩了。一天,我的学生来到我的寝室,向我请教问题,我没有关门,让门开着,我为什么不愿意将门关上?因为我在女学生面前感到退缩,我害怕人家的议论。一天,我的同事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向领导反映校车的班次问题,我拒绝了,因为我退缩,我感到自己地位不稳,感到威胁正在集中……我彻底地知道了自己的怯懦,我将退缩到我自己之中。我为什么选择写作,因为我退缩,我只能在纸上和自己谈心,我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安全,我用写作为自己足不出户的退缩辩护。
因为我不喜欢和生人来往,我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中走来走去地寻找什么,我愿意在这个世界之外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我不喜欢虚伪地应酬交际,除了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之外,我不喜欢和别的什么人来往。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的家门总是关得严严的,窗帘总是拉上,除了夏天以外,我不喜欢和太阳光在一起,我不喜欢亚热带的太阳那种仓惶的感觉,我喜欢的太阳是炽热的,灼烈的疯狂的令人眩晕的。四月、五月,春天了我还是在用取暖器,一年中我有8个月开着取暖器,我的家里总是用大功率的白炽灯泡,白天也用,因为这样我觉得暖和。我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这样我觉得安全。一个这样生活的人能干什么呢?他只有写作。我的朋友见到我总是问最近写了什么没有,我见了他们也总是这样问他们,写作成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被迫选择了它,在楚城这样的地方,我主动选择了它。其实我总是呆在密封的家里,我的这个家放在哪儿都是密封的,它近乎和周围毫无联系,我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和我有固定关系的人几乎都不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孤立地将自己放在这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在写作。
请这个世界原谅我这个退缩之人,并允许我生活在我的退缩之中吧。我对自己的人格已经绝望,即使我义无反顾踏上一条苦行的路途,我依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人格。即使在旅途上,我独自一人,我依然会是一副弯腰弓背的形象,因为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退缩的,我的自卑使我自己对自己感到厌倦,因而说服自己在旅途上行走,需要另一个我,横眉冷对,对那个弯腰弓背的人显示威权和力量,他是主宰和锁链,葛红兵必须时刻向它屈服,在它的鞭笞中屈辱地前进。这是退缩之人对他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