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困惑与迷失-烟花烫

周末,一位朋友过生日,联系个度假村搞聚会,说白了就是找一帮人喝酒。那个度假村在市郊,我头一回去。到了地方才明白,之所以找这么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比较偏僻,想干什么都可以。

对于有不良嗜好和企图的人,这里无拘无束,更像自由的天堂。

晚饭后,大家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跳舞。

我不会跳舞,这成了我拒绝和别的女人跳舞的理由。过生日的那位朋友明显是喝高了,双手攥着麦克风在放声高歌,这个地方的音响师以前当过厨子,不太会摆弄调音键,音乐一出来震得大厅窗户嗡嗡的,把大家的耳朵都震木了。我在靠墙的椅子上坐着看他们跳舞,舞池里的人在一对一对地摇摆着身体,大部分都是一男一女,有一对不是。透过昏暗的光线,我发现,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我认识。

她叫周明芳,刚和她丈夫离婚一年多。人长得还算漂亮,属于那种被男人看一眼就胡思乱想的女人。在这个知识经济的年代,女人光漂亮可不行,没气质的女人和地里的大头菜没什么分别。周明芳好像喝多了,边跳舞边和对面的女人说着什么,还不时地腾出手来擦眼泪。估计她在叙述自己痛苦而失败的婚姻吧,酒精可以麻木她的心灵,但没有麻木她的嘴。

周明芳原来的合法丈夫是个老实人,由于学历低,单位一改革他就下岗了。下岗后,她丈夫在家待着很腻味,托人找了个临时工作,每天骑自行车到处推销纺织产品,其实就是一些背心袜子什么的。周明芳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看见丈夫成为了小商贩,虚荣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于是,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两个人的感情彻底走向了决裂。他们结婚三年没有孩子,说离就离了。房子电器归她丈夫,她带走了所有的积蓄。

她丈夫和我是朋友,大名叫陈言,人是好人,就是说话不太利索。他说话一着急就结巴,越结巴越说不上来。就因为这个,周围的朋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木头”。木头和周明芳离婚后找我借过钱,说想干点儿小买卖。当时,我很为难,不想借给他。可是,他坐着不走,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的苦难婚史,还捎带地和我谈起他年迈的老爸老妈需要照顾。最后,我终于被感动了。他离开我家之前,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说:这五千块钱我先拿走了,半年后肯定还你。

把他送到门口,我假惺惺地说,行,你先用吧。你啥时候有钱再还,我不急着用。说完这话,我后悔了,十分的后悔。也没想别的,我就怕他不还。

半年后,他把五千块钱真还给我了,还请我到单位旁边的小饭馆吃了顿便饭。在饭桌上,菜还没上来,他就连干了三杯啤酒,拍着胸脯说: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以后你想抽什么牌子的烟,就吱一声,我给你送去。

后来才知道,木头与别人合伙捣腾香烟呢,大部分是假烟。不过,他送给我的两条红双喜确实是真的,抽着味儿很正,说什么也不像假的。

舞会折腾到后半夜,还没有完。那位管音响的厨子困得不行,后来撒谎说VCD播放机坏了,我自告奋勇跑过去帮忙。他悄悄告诉我,呵呵,哥们,机器没坏。很晚了,让大家去休息吧,你看这机器都烫手了。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拔掉电源插头,我低头看看表,可不是么,差十分到凌晨一点,也该结束了。朋友们一起走出大厅,有的跑到棋牌室玩麻将,有的一对一对地消失了。回到房间,我的胃特别疼,趴在床上睡不着,趿拉着两只不一样大小的拖鞋去看别人打麻将。拖鞋本来是一样大的,同屋的柳峰穿错了。他错了,我也就错了。

柳峰在税务局上班,平时就爱打麻将,尤其喝多了的时候,不打麻将就不舒服。他爸爸担任过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后来当了校长,一晃都十几年了,还是校长。柳峰有个小妹妹,叫柳晓菲,在省报做记者,和我算是同行,是一个衣着很前卫、很有思想、很罗曼蒂克的女孩子。柳峰曾经怂恿我去追他妹妹,我问过他,有什么好处吗?他说,好处倒有一个。万一你成为我妹夫了,咱们就可以天天打麻将了,多好。

这难道也是理由吗?我仔细一琢磨,没敢答应他。

要说还是周锦林脸皮厚,他在记者年会上见过柳晓菲一面,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追上她了。不过呢,大周没有得逞。一次,他在酒吧里装做喝醉酒,并且试图摸柳晓菲的乳房,被柳晓菲打了俩耳光,还被按在地上一通狠踹。后来据旁边看热闹的人描述,柳晓菲把高跟鞋的鞋跟都踹折了。

大周很丢面子,躲了好几天不敢上班。也算他有福气,幸好没上班,否则的话,柳峰找的几个哥们能把他打成植物人。从小到大泡妞从没失手的大周最后用钱把事情摆平了,他拿出一千块钱托人送给柳晓菲作为高跟鞋的赔偿。柳峰是被我再三说服的。都是我的朋友,事情真要闹大了,谁都没面子。为这个,大周总觉得欠我一个人情,没少请我吃饭。

棋牌室里烟雾缭绕。

柳峰坐的位置靠着墙,另外三位和他打麻将的朋友表情十分凝重,只有他眉飞色舞的。大概是因为风水好吧,柳峰的手气非常壮,一会儿工夫就搂了六七百块。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他来度假村之前,刚和女朋友分手,这下子运气可来了。

快天亮的时候,我回房间给柳峰取烟,碰巧看见周明芳从六楼的楼梯上下来。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粗壮性感的大腿因紧张而变得笔直,脸色显现着成熟女人的红润。一瞧见我,她忽然显得很尴尬。她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问:“你们打麻将的还没睡啊?“

我随口应了一声,反问道:“你不也没睡吗?呵呵。”

面对我的傻笑,她迟疑了不到两秒,又恢复了常态。娇笑着说,我找东子有点事儿。说完,她一溜小跑下楼了。她和我身体交叉的一瞬间,我分明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子腥味儿,他妈的!一定是东子刚才留下的。

大半夜的,找东子能有什么事?还不是那种事。我想了想,就不再去想了。东子和周明芳是初中同学,他们那点男欢女爱的事儿朋友圈子里谁都知道,就木头不知道。木头已经和她分手快一年了,这事儿和木头也没多大关系。今天是东子的生日,我一开始就怀疑过他组织这次聚会的不良企图,果然不出所料。实际上,我们这帮朋友无意中成了他与周明芳浪漫约会的掩体,我们的快乐在明处,他们的快乐在暗处。周明芳的性欲很强,能让她满足的男人并不多。可怜的东子,他明天早上还能爬起来吗?!

回到棋牌室,我把烟拆开给大家发圈。柳峰的手气仍然很壮,一个靠窗户坐着的朋友输得眼睛都直了,不时地摔牌,甚至在抓牌的瞬间开始偷牌。柳峰发现一次没有吱声,第二次的时候,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歪头问那位朋友:“哎,你这人挺不讲究的,不想玩就说一声。”

“你说啥呢?!不玩就不玩。”那个偷牌的朋友很尴尬,满脸不高兴地推倒麻将,转身就走。

柳峰特别生气,站起来要动手,被旁边的人拽住了。他回头问我,这个小子是谁啊?真他妈的不讲究。

那个人已经上楼去了,我也不认识,反正都是东子的朋友。

一宿的麻将局子就这么散了,躺在床上,柳峰边数钱边嘀咕:“才赢了不到两千块钱,这小麻将没啥大意思。等回到市里时,我请你吃饭,你选个地方。呵呵。”

“改天吧,单位最近很忙的。”我说。

柳峰抬眼瞅瞅我,很不屑地说:“你在那个小报社能又什么事啊?哦,对了,你不是说公务员考试已经通过了吗?怎么还没去市公安局报到。”

“我去市局问了,他们说要等人事指标批下来,让我再等等。以后再说吧。”我去刷牙,随便敷衍了几句。

柳峰很老到地教训我说:“你还是没有找人帮忙,这么样吧,我帮你找人疏通疏通。”

“我说好吧,全靠你了。”然后,我去卫生间刷牙。他的话也不一定准,我心里想。

等我刷完牙,柳峰睡着了。他的睡姿非常好看,大肚子伴随着鼾声一起一落的,活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癞蛤蟆。

距离东子组织的那次聚会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大家都各忙各的,很少聚在一起。我和柳峰却经常见面,他们税务局的稽查大队到一家合资企业现场办公,离报社很近。中午休息,柳峰经常抽空来报社看我,小脸喝得红扑扑的。

报社里,除了社长和总编,一律都是年轻人,分两个组倒班。和我同组的两个女孩子里面要数何雨恬最漂亮,人还不错,闲暇时喜爱读书。柳峰总往报社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假装来看我,另一个就是追何雨恬。他的第二个目的一直处于现在进行时,何雨恬和他聊天经常谈到和畅销书有关的话题,而柳峰这方面的知识实在匮乏得很。

平时,柳峰不爱看书,爱藏书。按照他的逻辑,上学时把书都读够了,以后就不用读了,要读就放到一块儿读。他家的书房很大,两面墙的书柜上摆满了书,大部分是他爸爸从前买的。整面墙的书柜对柳峰很有帮助,去年他的先进工作者照片就是我拍的,他摆出一种博览群书的姿势,表情像个五十年代的科学家。据柳峰后来讲,那张照片在光荣榜上特别显眼,赢得全单位干部职工的一致瞻仰和好评。他当时嬉皮笑脸地用了“瞻仰”这个词,把自己一下子推到了历史伟人的高度,可把我笑坏了。

书,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生活里,有很多人喜欢只藏书而不读书,把书当做家具来摆放。于是,摆放在家里的书摇身一变成了纸做的家具。它们安静而无奈地站成一排又一排,直到许多年以后身体慢慢发黄、变脆,最终成为浑浊的纸浆。在我眼里,书是无辜的,而柳峰正在进行着一桩残酷的谋杀。

站在书的角度看柳峰,他这个人挺可恨的。

有一天中午,柳峰又到报社找我。一进门,他看见何雨恬正在看书,就走过去问:“恬恬,看什么书呢?呵呵。”

何雨恬微微一笑,说:“你读过吗?唉,告诉你吧,《白银时代》。”

柳峰搭讪着问:“是王朔写的吗?”

何雨恬抬起头,很惊讶地看看他,问道:“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你都不知道啊?哼!”

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女孩子的奚落对于柳峰来说,十分不好意思。他故作镇定地沿着周围的桌子溜达,最后走到我身边说:“哥们,你把王什么波的书给我弄一套,我倒要看看他写的东西有多好?把恬恬迷成这样!”

“最近菲利普·罗斯写的《人性的污点》卖得挺火。”我故意怂恿他,他很少读书,我总觉他像一棵缺少阳光的小草,早就应该让太阳光照射照射了。

柳峰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给我,急匆匆地说:“只要是王小波的书,我全买了,你看着办吧。对了,记得给我开发票啊。”

我说:“用不了这么多钱,一半就够了。这样吧,我下班时顺道给你送去。”

“都拿着,剩下的钱我们喝酒。”他有些急了,压低声音说。

“那好吧,听你的。”我笑了笑,把他一直送到报社门口。

柳峰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时,他还不失时机主动和何雨恬打招呼。很可惜,何雨恬装做听不见,根本就没有搭理他。

柳峰托我买的书,第二天,我就送去了。他没在家,他老爸说,这孩子又和朋友喝酒去了。

随后的一周时间里,报社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柳峰的身影。我挺奇怪的,打电话找他出去吃饭,他说不。我找他去泡吧,他还说不。我问他,你到底忙什么呢?他说在读书。原来,柳峰在抓紧时间啃书,他的认真程度犹如动物世界里面一头学习猎杀技巧的幼狮,冷静而且不乏激情。

“我要为何雨恬而读书!”柳峰在电话里的一番豪言壮语,使我想起了青青子衿的少年时代。那时我和他在一个班,他小时候就是个特别情绪化的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柳峰在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没少处女朋友,可是只开花不结果,不是女孩子甩他,就是他甩别的女孩子。爱情就是这样的,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到头来和黑瞎子掰苞米似的,一个也没剩下。

对于初恋,每个人的体会都是不同的。我一直觉得:喜欢是浅浅的爱,爱是深深的喜欢。年少时的所谓爱情,只是喜欢,并不是爱。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学生时代,爱更像一件单薄的陶器,一不小心,就打碎了。

初三下学期,柳峰在生物课上给女朋友写纸条,被任课老师当场发现了。纸条没收不说,还被罚站。记得那位老师姓杨,大名我给忘了,四十多岁吧,眼睛高度近视,衣着十分简朴干净,胳膊肘上还打着补丁。他每天不到学校食堂吃饭,自己带饭盒,中午放在炉子上热一热。午间休息,被罚站的柳峰仍不思悔改,偷偷在杨老师的饭盒里放了块橡皮,然后告诉了我,我们一起趴在窗台上看热闹。杨老师中午吃饭时发现菜里的异物,脸都气白了,胸脯一起一伏的,表情很难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把剩下的饭菜都吃掉了,并且把橡皮用水洗干净放到了讲台上。

杨老师的行为很怪异,柳峰和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一个下午。晚上放学一出校门,突然发现杨老师在等我们呢,其实他早知道是我们干的恶作剧了。

“你们俩到老师家去一趟,我有些东西送给你们。”不容我们回答,他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杨老师的家在三楼,条件非常简陋,总共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里空间十分有限,书架、桌子和床底下摆满了书。他妻子斜倚在床上,看见我们来了,很热情地说着话,她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和蔼可亲的陌生人。那天在杨老师家待了大约半个钟头,他没有和我们提起饭盒的事儿,好像根本没发生一样。柳峰和我一边坐在床边听他介绍藏书,一边吃着杨师母亲手剥的橘子。后来,杨老师真给我们每人一套藏书,是介绍珍稀动植物的书,书的封面用旧挂历包的书皮。把我们送到楼下,他很大度地说:“这些书不用还给我,送给你们俩,就当新年礼物了。”

把书塞进书包,我和柳峰骑自行车往家赶。一路上,柳峰一直没说话,他好像很难过,低着头拼命蹬啊蹬。

第二天上课间操,柳峰很神秘地告诉我说,你知道吗?由于杨老师的妻子高位截瘫,家里可穷了。她以前担任过鹿塬乡小学的教师,一年冬天为了救掉进河里的学生,腿冻成重伤就瘫痪了。

“谁告诉你的?”我问。

“我爸爸说的呗。后来教委考虑他们的困难,才调回城里的。”柳峰抽了抽鼻子,掏出手绢擦擦鼻涕继续说:“那两套书挺贵的,加起来都快够杨老师半个月工资了,可是还给他,他肯定不高兴。这样吧,等毕业时,我们给他买件纪念品吧。”

看我愣在那儿不说话,他急忙问:“你到底同不同意啊?”

我没好气地说:“那还用商量吗?都是你惹的祸,老师不批评我们,还送书,想起这事儿就难过。”

自从那件事以后,柳峰好像变了一个人,上生物课认真听讲不说,还总喜欢举手发言。初中毕业后,我和他特意去杨老师家道别,并且凑钱买了一个电饭锅作为纪念品。杨老师说什么也不要,非让我们把东西退回去,柳峰当场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最后的结果是,杨老师万般无奈地收下了电饭锅。临别时,他把我们送出很远很远,嘴里还不停地说,太不好意思了,你们还没挣钱呢,就买这么贵的东西。

记忆里,杨老师是一位很重感情的人。1993年的秋天,妻子去世后,他和女儿又回到了鹿塬乡小学任教,是他自己要求回去的。杨老师的女儿小时候得过肺炎,因为治疗不及时,就不能说话了。当时,我和柳峰都在外地上大学,由于临近期考,虽然得知师母去世的消息,可是没能赶回去送师母,寄回去的钱也被邮局退回来了。

后来,断断续续听到有关杨老师的消息,他成为民办教师以后,女儿获得县级绘画大赛的二等奖,他的感人事迹被登在乡政府办的报纸上。那种报纸我见过,铅印的小报,农村的叔叔大爷们经常用来卷烟、糊墙或者包东西,或者干脆撕成小条在冬天糊窗户缝。

我和柳峰都挺想念杨老师的,由于工作忙的缘故,一直拖着没去看望他,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柳峰又出现了。

他浑身上下打扮得特别精神,胳肢窝里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包。对于爱情,柳峰可以说身经百战,在我的印象中,他更像古龙武侠小说里的寂寞高手,练成了一手绝世武功,不时总要拿出来亮亮招。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何雨恬可不是一般女孩子,她对柳峰的欲擒故纵,明显有太极拳的痕迹,我早就看出来了。

“小李子,你来帮个忙。”社长在喊我。

“好的,我一会儿就去。”我和柳峰呲牙笑了笑,锁上抽屉,跟在社长后面去停车场搬东西。社长老习惯叫我小李子,我挺烦这个称呼的,乍听起来像喊个清朝太监一样。为这个,我没少和他掉小脸子,可是他就是不改。还笑呵呵地解释说,叫你小李子咋的了?你根本就不是太监,太监不长胡子的,呵呵。

真拿他没办法,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后来也习惯了,毕竟社长对我很照顾,和上级领导翻脸能有好果子吃吗?!我还以为搬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民营企业的刘总给我们报社一些纪念品。打开箱子一看,好嘛,是盒装的面巾纸。

等我回到办公室,柳峰已经走了。何雨恬在修改一版头题的稿子,我问她:“胖子呢?”

何雨恬很奇怪地反问:“哪个胖子啊?”看她没明白,我大声说:“就是柳峰啊,我们都叫他胖子。”

“啊,原来是他啊,胖子已经走了。”她咯咯地笑着,指了指门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柳峰上了出租车,很快就消失了。

“柳峰这个人不错的,他对你有意思。”我不太善于夸自己的朋友,话说出来有些假。何雨恬脸微微一红,表情很怪地问我:“他是挺有意思的,你是什么意思啊?嘻嘻。”

“别瞎猜啊,我可没别的意思,就是说他人挺好的。”她的问题让我无法正面回答。爱情这种事,最好不要掺和,弄不好两面都得罪,还是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爱情这东西,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尽相同。在我看来,爱情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柳峰可不这样想,他觉得爱情这东西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有一次,在会友轩吃烧烤时,他给我讲了个很深奥的道理。他说,爱情就像修水管儿。手艺高的人,屁大工夫就修好了;技术不好的,越修越往外冒水。

你属于哪种人呢?我问他。

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第一种啦,那还用问啊。

我没和他抬杠。因为我十分清楚,他属于第二种人,技术不好,还总喜欢到处找水管儿修,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柳峰是个没有秘密的人。种种迹象表明,他和何雨恬偷偷好上了。

为了表示庆祝,他俩商量好请我吃饭,然后一块去江边玩儿。饭后,趁何雨恬去洗手间的工夫,柳峰很认真地对我说,这回我可动真格的了,我爱上她啦,想和她结婚。你说下一步该咋办?

我没有正面回答,仰脖把手中的矿泉水咕嘟嘟喝掉半瓶,随便问了一句:你爸妈同意吗?她爸妈同意吗?你做好失去单身的自由过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连说梦话咬牙放屁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生活吗?

“我没想过。”柳峰诚惶诚恐地答道。

“没想过?那现在你认真想想吧。”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儿,一个人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前就贸然结婚,对双方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还得他自己拿主意,毕竟婚姻的幸福不是可以预期的。

柳峰没言语,他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方向,我猜何雨恬肯定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果然,她及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很淑女地弯腰拿起坤包,像抓俘虏似的挎住柳峰的胳膊。随后,她声音袅袅地对我说:“李哥,咱们走吧,去划船,我最喜欢划船了。”

“嗯,到码头再说吧,我怕水,还是你俩划吧。”我说。

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我望着他们划船。我没和他们一起去划,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不想做电灯泡;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怕水,深深的惧怕。小时候我去乡下玩,光屁股摸鱼不小心掉进水溏深处,被水塘过头顶,几乎淹没气了。把我救出水塘的是一条狗,它至今还在我的手臂上留了一圈牙印,而我惟一答谢过它的东西是块硬邦邦的苞米面大饼子,当时它吃得很兴奋,不停地冲我摇尾巴。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每当在生活中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我经常会想到它。它叫狼青,非常热爱生活,至少比我看见过的一些在网络里东游西逛的人更加热爱生活。

进入十二月,这个城市的天空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路边槐树上残留的树叶被寒风吹起,三三两两地落了下来,越过低矮的灌木,散落在街道上。叶片有黄的,也有半黄半绿的,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光亮。

凝视着雪中的落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早晨上班途中的一张张面孔,他们走路时的表情看上去形态各异,犹如一个个忙于赶路的叶子,在奔向不同的目的地。

报社的窗口正对着大街,我经常斜靠在椅子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消磨时光。一些人的面孔由陌生变得熟悉,偶尔也会有人向窗口里的我报以虚无缥缈的微笑,更多的人则永远保持着正在步行的姿势,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

我经常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萧蔷,和她留给我的生活片段。早些时候,我去过她曾经住过的房子,房主说她已经搬走很长时间了。房间里的摆设基本没有动,还是原来的样子,单人床、布艺沙发、电脑桌以及书架都还健在,只有主人不知了去向。

在这个冬季,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想起我们曾经度过的短暂的快乐时光。有一天晚上,不知过了多久,我可能是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床上,突然感觉到有人抱住我,是萧蔷!那温暖的身躯和淡淡的香水味是我所熟悉的,在黑暗中,她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脊背,她的手指滑过之处都会使我一阵阵的发烫,我伸出胳膊紧紧拥抱着她,嘴唇沿着她的额头、面颊、脖颈,一路往下游走。我们像蛇一样互相缠绕,互相取暖,在最后的一秒,我感觉灵魂在一寸寸地升起,然后坠落!

伤感和迷失的情绪围绕着我,逐渐放大成一个无法派遣的叹息。恍然之间,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