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北京的独身男人

“威哥这儿是男人俱乐部,”刘军喝了一口扎啤,“等我有钱了正经办个俱乐部,里边有咖啡厅、卡拉OK、台球厅、保龄球,再弄个网吧,一个女人也不让进,专门面向苦大仇深的哥们儿。”

“什么叫网吧?”朱小东问。

“就是在酒吧里弄几台586,租给那些高雅的人玩,让他们搞点网上交流,有外国亲戚的人可以上这儿来发电子邮件,比打国际长途便宜多了。启动资金不用太多,装修也不必太讲究。”

“哼,你小子臭吹行,”坐在后面的老知青一撇嘴,“光修一条保龄球道就得投资三十万呢,上回要搞桌面印刷系统,没折腾出什么来倒搭里边五六个。”

他点上火,接着说:

“你插过队吗?得了,这是一代之差,我们那会儿十六七岁就去经风雨见世面。小子,你们没吃过苦,没见过血,就会臭吹。”

刘军对这番感慨嗤之以鼻,人一上岁数都得倚老卖老。哼,现在有钱三十当爷爷,没钱八十当孙子,冲老知青这年纪还跟他们一块混,就很能说明问题。不过人家有个正上大三的儿子,还有贤妻良母盯着,钱少点就少点吧。

肖汉满面春风地推门而入,带进一阵溜肝尖的香味,最近心情好,瞧见谁都想乐。这里边就数他小,可就他最发,他谁也不坑,大伙都爱跟他合作。

他说威哥够黑的,菜量越来越少,本该是中盘的变成例盘的。

威哥耸耸肩,没法子,餐饮业滑坡,这一带好几个馆子都折了,照你那么实在,每天的流水还不够买烟的。

“没个家不成,整天没着没落的。”轮到朱小东胡喷了。

他长得太惨,晚上能把姑娘吓一跳,指着那俩糟钱也买不了人家的心,而且他大面,见着好女孩就说不上话来,脑袋恨不得扎裤裆里。刘军特能套小姑娘,原来那个离了,现在跟一个中学的小老师勾勾搭搭,即将梅开二度。

“只要别生孩子就行,干什么都方便。”他说。

“你们北方男人恋家,要不怎么叫‘北京大爷’呢。”秀才说。

他是合肥人,却像两层钢板压过的瘦猴,当年全校的理科状元。为了彻底脱贫,一猛子扎在北京,毕业后先在机关工作,后来随着那阵热潮下了海,幻想着当个比尔·盖茨一类的儒商。可他发现周围尽是些小学初中文化的外傻里精的哥们儿,他那点学问不但没用,反而碍事。

他把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以及熊彼特的《经济分析史》都吃透了,却敌不过那帮哥们儿的一个小算盘,越学越晕。现在弄得也跟二半破子似的,正经的研究机构看不上他的学历,做起生意来那点学问一点没用,只落下个“秀才”的爱称。

“在南方男人可辛苦了,会挣钱还得会做家务,哪像你们这么轻松。”他推了推眼镜说。

大伙没事就拿他开涮,他的确对得起观众,一点屁事都说得跟政府工作报告似的。比如,他和自己攒的公司星那俩半人吃顿盒饭,回来就说今天全体员工在一起召开例会,席间安排了工作午餐。

阳光暖融融的,更显得这屋子阳气太重。这帮男人在一起聊的无非是钱和女人,钱上总是点背,女人更让他们伤心,世上要没有这两样东西就太平了。

肖汉把秀才的眼镜摘下来,自己戴着玩。透过镜片看世界是一团模糊,忙过这阵子他要去学企业管理,不是混文凭,真想落下点东西。上学那会儿不爱学习,所以才上到中专,其实他脑子灵着呢,各走一经,他清楚地记得政治课本里说的从原始积累到垄断再到自由竞争的过程。

往后不学习就不灵了,再说……他忽然想起薄荷,脸有点热,他俩完全不是一路人,她的生活圈子是什么样,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她会不会画我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肖汉特别想让薄荷画他,在她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窗外依旧是车水马龙,大都市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往来穿梭的轿车,早市的吆喝声,胡同里妇女们家长里短的议论,生活宛如古老的河水静静流淌。

“现在,我们脑子里必须有品牌意识,洋品牌对国内厂家的威胁太严重了,”秀才又在给大伙补政治经济学,“很多国产品牌市场占有率太低,综合竞争能力上不去。”

这一番高论显然是对牛弹琴,但牛们还算老实,眯缝着眼送给他一个忠实的倾听。

漂亮女孩傍着有钱的胖子,成为都市中永恒不变的一景。汽车、手机、小蜜……男人一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变坏就有钱。

秀才真是爱扯淡,守着个小鸟窝,还扯什么品牌意识!肖汉环顾四周,发现在座的都是些经理、董事长之流,照秀才说今天应该是个企业家联谊会。代理公司、信息咨询公司、贸易公司,叫得好听,还不是拼缝儿的。

滴滴响了几声,财经报道播完了,股市一团和气,今天涨幅居前三名的是汇通水利、新大洲和大冷股份,老知青不玩悬的,涨一点就抛,然后带老婆和儿子去撮一顿,他是永远的赢家。

朱小东的手机响了,有个大饭店的公关小姐宣布他是该饭店的荣誉顾客,如果他去就餐,可以享受八折优惠,还列出一大串的最惠先生待遇,当然得先交一千八百块钱。

“你怎么知道我的?”朱小东挠着脑门问,手里的烟灰快掉睫毛上了。

“当然啦,据我所知您是很成功的人士嘛。”

朱小东立刻被那软绵绵的声音烧晕了,恨不得现在就跑到饭店去,点一盘虾籽大乌参。

“别臭美了,那天我和威哥接着好几个这类的电话。”刘军及时敲打他,盼着睡狮猛醒。

“可公关小姐怎么知道我的?”朱小东死啃着骨头不放。

“你没看报吗?这是对手机用户的骚扰,你想想,她怎么没叫上来你的名字呀?再说你小子算哪门子成功人士呀!”

朱小东鲜红的面颊在大伙的哄笑中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肖汉最欣赏巴顿将军,这阵子床头堆满了伟人传记和企业家传记。他喜欢创业的滋味,虽然辛苦点,却能从中体会无穷的乐趣。当初申请开办公司时,简直溜了个腿细。光是证明就得开一大堆:场地使用证明、验资证明、有关部门的审批证件、合伙人的书面协议,还有面面俱到的公司章程。

这一切来之不易,那是无数个溽暑难熬的日子换来的,大伙见他整天乐呵呵的,谁知道其中的艰难呢。天蒙蒙亮,他就揣上个小包去赶公共汽车,那阵子快把工商的门踏破了。女孩随着生理变化成为女人,而男孩在风风雨雨中就能锤炼成男人。

街对角的“无名居”门口密麻麻停了一片车,好像在举办车展:奥迪A3、奔驰S600、宝马、福特金牛星V6、卡迪拉克,还有一辆瓮声瓮气的加长林肯。威哥、刘军、朱小东一个个都傻眼了,人比人气死人呐!

男人没钱可真不行啊,你可以对那些名车视而不见,但无法躲避女人抱怨的眼神,其实没有女人自己也照样会有压力。这压力来自何方?谁说得清呢,整天一睁眼就像被人追着打似的。

刘军扫了一眼《为您服务报》上的房地产广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要您入住西湖新村,同样享有天堂美景。超大阳台,敞开式厨房;楼中花园,落地塑钢玻璃,泳池冰场;24小时温泉水入户,抗八级地震……什么神仙才能配得上呢?

“为了合资卖掉名牌多亏呀,”秀才还在对品牌耿耿于怀,尽管被那帮小学文化的哥们儿骗得一愣一愣的,“就拿洗化行业来说,美国‘宝洁’、英国‘利华’、日本‘花王’、德国‘汉高’在中国市场上占据半壁江山。”

别说人家这单口相声说得还真有点水平,到底是上过大学的。

刘军一直插不上话,挺别扭的,只好望着窗外,卖呆儿看女人。街上一时美女如云,想起一首摇滚乐,“红色部队”的《累》:太阳在天上放着光辉,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身上盖着薄薄的破被,

梦中有个姑娘和我相倚偎。

总想尝尝爱的滋味,

可却总没有这个机会。

空荡的房间里没有人作陪,

只有去那街头看看姑娘的腿。

古时候,有个男人爱弹琵琶,没人爱听,只有一个妇女啜泣不止,男人很感动,一问才知道妇女的丈夫是弹棉花的,琴声让她想起了已故的丈夫。

秀才的鼻尖渗出汗珠,做生意时是秀才交学费,现在大伙能免费上政治经济学,所以都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

秀才提到大企业利用外资时,忧国忧民地用了个“靓女先嫁”的词,刘军一听就来神了,他立刻抢占了秀才的位置,大伙不约而同地想到女人。

“你多好,你是单身。”威哥对肖汉说。

“他才多大呀。”

“嫂子对你够好的。”刘军欲言又止。

上次那件事以后,威哥在刘军心目中矮了许多,他爱逗女孩不假,但那都是些良家女子,再说他不会为外边的女人冷落老婆。

不过婚姻的事难说,想说爱你并不容易,他不是也折过一次吗。

“阿兰是个好女人。”

威哥深深地点头,一双眼睛冷冰冰的,越过众人头顶,盲目地望着前方,刘军他们觉得他还算浪子回头,只有肖汉知道这句话的份量,这个时代做男人够难的,不过只要能挺住,你就是英雄里的英雄,男人中的男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很多人不再把它当作人之常情了,可阿兰偏偏是个死心眼,她就爱伺候丈夫。每当看到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心头就像有只小虫在爬,越发愧疚,越发力不从心。在外边还可以装装孙子,可……威哥有点走神了,手里举着万宝路,烟都快烧着手了还没发现,唉,我对不起她!

手腕上有几个烟头烫出的紫疤,那是在最痛苦的日子留下的烙印,这股劲太难拿:如果阿兰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其实她再往前走一步也算不上无情无义,那样他会觉得寒心,男人心里也是脆弱的,更需要救命稻草。可现在这样,你又亏了她。

“张辉那孙子最黑了。”威哥突然转移话题。

他总是这样,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要想当商人,就得适应这种跳跃性思维方式。张辉是那个从贵州来的小子,欠威哥的钱,手里白条儿一大把。

“这回不能再面了,要不他还欺负咱北京人。”

威哥特能煽情,他挑起一种地方保护主义情绪,弄得大伙义愤填膺。他的用意很明确,想让这一介武夫帮他催款。好好的,谁也不想去打便宜手,有家有业的人不能图一时痛快,有时候话赶话就得动真格的,让人在脑袋上钻俩眼儿可不是那么温馨的。不过他们和威哥在生意上有牵连,不是你欠我的,就是我欠你的,特别是肖汉和刘军,要从威哥这收款就得去找张辉,其实连那小子面都没见过,没法子,逼上梁山。

唉,朋友之间千万不能做生意!杀熟!最后弄得猪不识狗不啃的。

“走吧,这孙子想不到我会去掏他老窝。”

威哥一拍桌子,像拍惊堂木似的。大伙低调处理,硬着头皮上吧。秀才先告假了,人家是比尔·盖茨二世,见不得原始积累阶段的野蛮场面。杆似的,本来要他也没用。老知青也撤了,人家是一身轻,也没搭里边多少。

真烦!肖汉的Call机响了,姐夫回来了,还是有文化好啊,他在美国斯但福大学读完硕士,考入著名的AT&T电信公司,现在被美国佬派回来任北京地区的部门经理。美国和北京两边跑着,波音飞机是他的流动办公室,IBM便携式电脑,四海一家的解决之道。出国留学的最好出路就是像他这样,充分享受两方面的优势。

他每月拿美金,虽没有国内某些暴发户的暴利,但起码收入稳定,而且是令人尊敬的半个科学家,用不着像他这样去催款。

汤姆大叔的文化真是有感召力呀,姐夫变得跟洋人似的,说两句话就得夹一句英语。美式卷舌音取代了京片儿,仿佛要跟五千年的文化彻底决裂。一上街,和老外的调子一样,“哇,北京的变化好大呀!”

肖汉和朱小东的捷达、桑塔纳一前一后夹着威哥的破夏利,听着胡同里人们满口的京片儿,忽然感到格外亲切。“胡同串子们”在摊上吃一碗卤煮火烧,喝两瓶燕京啤酒,日子过得挺滋润。

又堵车了,朱小东不耐烦地按喇叭,北京可千万不能再添车了!现在一天过得如同二十年,堵车就不提了,有车的人越来越多,更显不出他来了。等到大伙都有桑塔纳时,他就得去奔凌志、本田。

“那女孩不错,”刘军在一边提醒他。

马路中央,一辆崭新的丰田皮卡2400被111路撞了,开车的是个秀气的女孩,条儿挺顺的,她拿出摩托罗拉“掌中宝”,估计是向男朋友告急,娇喘微微,泪光涟涟,急需英雄救美。

“别说,咱这大老爷们真是自愧不如。”

刘军失望了,要是这女孩骑辆自行车摔在马路当问,他会二话不说就去充当佐罗,那样他还能有点做男人的自信。

《三联生活周刊》上写了几个男男女女的爱情故事:有个女孩特可爱,挺普通的那种。她男朋友也很普通,而且老倒霉,先是得肝炎,后来眼睛又让啤酒瓶炸伤了。那女孩始终如一地爱他,做手术时还混进手术室里陪着他。好女孩往往是看上去很普通的。

“枕头边上的老婆才是最好的。”刘军显得挺深沉。

“你和那小老师什么时候办呀?”朱小东问他。

“腾出工夫就办,现在普普通通的好女孩就跟珍稀动物似的,”刘军把手上的关节攥得咔咔直响,“我找老婆就找普通的,赶明儿让我那位也在中学里给你找一个。”

“你老开空头支票。”

“这回是真的。”

“得找一个能对我妈好的。”朱小东粗声粗气他说,那股憨劲可爱极了。

他讲了个小笑话: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买了一双昂贵的袜子,他丈夫说这样的袜子得配上好鞋、好衣服、敞篷赛车和豪华别墅,最后的结论是她得换个丈夫。

刘军又想起《三联生活周刊》上一个爱情故事:痴情的小男生爱上学外语的漂亮女孩,她的英文名字叫杰西。小男生知道杰西小姐喜欢玩具熊,于是用献血之后得的那笔钱买了一个玩具熊献给她。小男生在杰西小姐面前很自卑,老觉得自己没钱,他认为一个月薪一千元的男孩不可能找一个对五千元才能满足的女孩。有一次,他斗胆向她求婚,她却把这当成玩笑话。后来,杰西小姐出国了,小男生每月也赚到了五千元,并且找到一个能对五千元满足的女孩,可他却无比怀念当年那个用献血的钱买玩具熊的男孩。

这个故事弄得刘军两眼发潮,音响里正放着英文歌曲《电话诉衷肠》,他的前妻就是个特别想出国的女孩,唉,别提了,什么也拴不住她的心。

现在这个真好,小猫似的,你疲惫不堪时,她能鼓起腮帮儿掉眼泪,而且是个对一包方便面就能满足的傻姑娘。

“嘿,你们两个,下来帮她搬车!”

一个高个的交警走过来敲着车窗,白手套晃来晃去。

“凭什么呀,我们还有事呢!”

“别废话,快点!”

再一瞧那边威哥他们已经下来了,刘军和朱小东也只好灰溜溜地加入青年志愿者的队伍。

张辉的狗窝在一条婉蜒曲折的小胡同里,脏兮兮的,弄得桑塔纳、捷达和夏利浑身是泥,挡泥板哗啦哗啦直叫。

电线杆子上贴着泊印的龌龊广告,祖传秘方,专治性病,下面印着一个子虚乌有的地址,走到哪儿都能见着,据说它们遍及大江南北、橘子洲头,跟人丹胡子似的。

威哥走在最前面,那架势有点像黑社会老大,前呼后拥的男人中有好几个穿着黑色宽头的军警靴,咚咚地跺在砖地上,挟着凛冽的寒风,大有黑云压城之势。

“这一带的房租五百块钱一个月,都是那帮外地人。”

院里钻出个趴拉着拖鞋的女人,哗的一声把一盆脏水泼在地上,烟囱里流出的肮脏黄油结成冰柱。附近住的都是四川和贵州人,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辣椒味。

“张辉住这吗?”威哥问门口的老大爷。

“紧里边那间。”

泼脏水的女人看到阴森森的一行人,慌忙跑回屋里,显然是张辉的女人。看到她这副惊惶失措的样子,威哥心里倒踏实一些。

细肠子似的小道,自行车歪在地上,枕藉而卧,干枯的树枝上挂着飞舞而来的塑料袋,麻雀盘旋而落,震得树权阵阵发响。

“里面坐。”

张辉很能抹稀泥,他是个笑嘻嘻的小胖子,现在欠的钱远比挣的还多,拆东墙补西墙,整天等着别人拿白条儿来找他。

“你够忙的。”

威哥把两手插进皮衣兜里,从头到脚打量着张辉,对自己究竟皇怎样上了他的当感到无限好奇。一般来说,胖子最能蒙人了。

“每天事情真多,刚才我还在考虑给客户的报价和经办人的佣金呢。”

“从一个专门黑人的孙子口中听到这句话,真把人噎得够呛。从前一向是在饭店里见他,早到这狗窝来看看就好了。这种中间人最可恨了,可没他你就做不成生意。

西北风刮得人耳朵发痒,张辉的腰板却挺得笔直,冬天他故意穿得很少,上哪儿都是一件羊毛衫,夏天捂一身西装,让人感觉他处处有车坐。

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威哥怕弄脏他的哗叽裤子。来的时候,刘军还说到他家以后看见什么值钱的就往外搬,您瞧吧,那破彩曳卖门口收废品的顶多给五十,方便面在碗里泡得稀烂。钱哪儿去了?早寄回老家盖楼去了。

生意圈里,有人专门摆阔,有人故意装穷,你信谁的?

“威哥的事好办,等我忙过这阵,我专门给你当马仔。”张辉认真地说。

“别玩虚的,我们这么多哥们儿过来了,今天好歹也得结点儿,别太不给面了。”

威哥暗暗咒骂自己,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大面,这年头欠债的倒有理了,弄得自己倒像个要饭的。他软磨硬泡多少回了,不行,别人对自己可从来没面过,就应该抄起他脖领儿,给他脸上开个酱油铺。他扫了一眼众人,像摄像机似的,一个也没落,好好的我不想欠你们的,都是张辉这孙子……“男人之间的事,别掺上娘们!”威哥低声吼着。

张辉赶紧把那女人撵走了,然后低声下气地服软,答应明天上午以前先还三分之一。他给威哥上了根红塔山,软乎乎的胖脸凑上来,看着特别眼晕。威哥紧盯着他晃来晃去的脑袋,牙齿在嘴唇上来回搓磨着,就像泰森复出之后盯着挑衅的霍利菲尔德,恨不得咬一口。

当啷一声,一件东西闯入他的视线,帘子后面闪出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个不高,但腿很有劲,能不能练就看腿了,在这方面威哥是个行家,平日里,他总爱吹嘘自己认得道儿上混的哥们儿,可一看这架势就傻眼了。

“这是我弟。”

张辉一边说,一边冲他兄弟挤眼,千万别轻举妄动,惹出点麻烦。

没劲,真没劲!肖汉随时都想抽身离开,到底为什么?一个堂堂的董事长就该干这事吗!他整了整衣领,几只鸽子扑楞翅膀一跃而起,蓝天浮响着鸽哨,阳光洒满每个人的肩头。

“不行,你得给我支付违约金,要不你得负刑事责任,懂吗?

就是蹲大狱!”

威哥把从秀才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搬上来,武的不成来文的。

别瞎扯了,肖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吓唬谁呢!

这一幕从未使他如此厌倦过,每人脸上好像都用胶水粘上厚脸皮,随时揭下一层,随时又换上一副新的。你必须随机应变,一点准则都没有。

“有病啊!”外边胡同里不知谁在喊。

没错,有病!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只要稍有不满,嘴里就会蹦出这两个字,什么病?不知道,人人都有病,全世界都有玻“你有病啊!”

朱小东忽然受了启发,抄起这句话就往张辉身上拽。威哥大面了,明天就解决,谁信呢,没准今天晚上就坐火车颠了。他一甩头,后面的人乌压压围上来,把张辉堵个两头冒,他弟在怎么了,明显的以少胜多,怕什么!威哥的心搭在一根颤动的蛛丝上,吓唬吓唬他就得了,别动真的。

外国电影里常常演出餐馆、舞厅里斗殴的闹剧,像推骨牌似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不清第一拳是谁先出的,刘军下颚上挨了一拳,他脑袋一歪,张开双臂向后躺倒,幸亏威哥用肩膀扛住他,少林高手往往会输给一个不起眼的小孩,因为他出拳不规范。

糟啦,院里另外几个贵州人也搀和进来,想收住手都来不及了,寒风劈头盖脸地刮着,小院里腾起阵阵土烟。肖汉夹着刘军和朱小东往外边退,那些人又包抄上来,像橄榄球运动员似的一起压上来,有人抄起胳膊时去砸朱小东的脑袋,肖汉本能地用身子一挡,不知谁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中他的下身。

肖汉感到一阵麻木的钝痛,满眼飞舞着金星,脚底下一软,倒在一边……鸽子点着圆滑的小头飞回窝里,咕咕咕咕孕育着兴奋,小院上空的土烟闪闪发亮,仿佛太阳洒下的金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