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北京的独身男人

明天是黑色星期五,肖汉心里堵得慌,六点刚过,他就钻进威哥开的毛家菜馆。这个月接连走背字,坑你的人往往是朋友,比如威哥。多个朋友多条路,可有时候多个朋友多堵墙。“国徽”、“麦穗”抛上抛下,他还是看不到一丝希望。朋友毕竟是朋友,况且威哥也有难处。他们就像一群偶尔飞上同一棵树的鸟,相互依偎,藉彼此的羽毛和体温来抗拒严寒和恐惧。

肖汉想象着威哥迫于压力,从千头万绪中把自己拽出来,首先了清他俩之间的事。他感到一阵轻松,不过明知这是扯淡。那样做他觉得对不住朋友,好像是个到处要嘴吃的孩子。嘿,谁欠谁的钱呀!

他皱着眉推门进去,馆子里没有散客,全是哥们儿。正中一张水曲柳桌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酒菜,像给灶王爷上供似的。

“谁过生日啊?”他问。

“待会儿就知道了。”

大伙笑而不答,神秘兮兮的。

肖汉知道该怎么办,他决不会在这当儿破坏威哥的兴致。崇拜往往会使男人把目光聚到一个人身上,这些年做生意的本事都是威哥教给他的,那会儿在缅甸人家嫌他小,是威哥拉了他一把。

威哥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像个商人。

“有什么新闻吗?”

“马拉多纳又吸毒了”

“他不是没事了吗?”

“瞎折腾什么呀。”肖汉说。

“这孩子的脑袋还处在‘任天堂’阶段。”刘军大笑。

肖汉也笑了,这就是他不能把朋友从心头抹去的原因,即使他们放肆、粗俗,仅仅“朋友”二字就是一种从心眼里抓人的东西,一种铁打的默契。

大伙聊起女人,一个个叫苦连天。女人的欲望就像个不断吃币的游戏机,男人的呢?女人是祸水,似乎铲除了她们世界才会太平。

“现在的女孩都太精,你说请她打台球,她马上会问你是打斯诺克,还是美式落袋。”

“没结婚后悔一辈子,结了婚后悔半辈子。”

“当女人真舒服。”

“做女人真好。”刘军嗲声嗲气地学着广告里的腔调。

他滔滔不绝地倒着苦水,说在中国做女人最舒服,妇女解放搞得多彻底呀,她们吸收西方的女权,同时继承东方女人的传统地位,又让丈夫养着,又跟丈夫闹独立,中国男人大概是最受迫害的。

“男人其实就是难人。”威哥叹了口气。

肖汉点上555,他讨厌威哥那一脸倒霉相,好像被女人逼到了墙角。今天晚上说什么也不能再见面了,找机会摊牌。

“要想做生意,首先得学会怎么欠债。”

想不到刘军头一个冲威哥开火了。

“你小子鳖精喝多了。”朱小东刺了他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威哥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觉得众人箭一般的目光追逐着他,要将他剥得精光,一种巨大的疲乏感像钳子一样夹住了他衰弱的头。

“你们说这回国安能赢吗?”肖汉打岔。

他解开上衣扣子,感到一种文火的煎熬。没人响应他,这种抵抗是行不通的。

“威哥——”

女人的声音。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大伙纷纷掐灭了烟,隆重地整好衣服起身相迎。还真像那么回事,他们有个好习惯:一定要在外人面前把自己朋友的面子给足,别管刚才发生过什么。

威哥把一个细高挑的女人让进屋,脸上躲闪着莫名其妙的尴尬,大伙反倒会意地笑了。肖汉发现那女的不是威哥的媳妇,下巴立刻脱臼了,他望着窗外,555浓白的烟柱撞在冰凉的玻璃上,无力地四下逃逸。

“威哥怎么这样!”他忿忿地想。

不出所料,那女人很漂亮,但她是镶嵌在珍珠翡翠里的一口粘痰,口红的颜色像锅烟子似的,还有那灰白的脸色,像从冰柜里取出的冻肉。

“生意火吗?”女人问。

“这阵子餐饮业都不景气。”威哥垂下头。

“特色菜被掏空了。”

“股市有什么消息?”

“天桥百货跌了1.6,北人股份跌了1.98,北京比特爬了3.43。”女人如数家珍。

她说自己不透支,不做那些风险大的品种,只在下跌空间较小的股票中玩玩,那种老练的神态全然不像个女人。

“我就玩点垃圾股。”刘军瞟了她一眼。

“她还真行。”肖汉暗暗想着。看得出来,威哥也很服她。说到底,男人都喜欢风情万种的女人,但他们又要在女人身上加盖私人印章,场面上的女人很随意,可她们是裹着无数男人的浊气向你走来的。除非两种人不在乎:没长脑袋的和嗅觉不灵的。否则只要想点什么或者鼻子好使就全完了,那时女人还会不失时机地笑笑,丝毫不掩饰得胜的喜悦,等男人乖乖地递钱时,真说不好谁被谁玩了。

“何必呢!”

肖汉生着威哥和所有男人的闷气。男人到底是主子还是奴才?

靠钱来侮辱女人,结果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他记得从前威哥老说自己有个好媳妇,现在怎么这样!瞧他还假模假式地戴条花领带,头发上喷了半斤发胶,苍蝇上去都得劈叉,什么东西!肖汉感到头顶上有一把小锤敲击着头骨,磨砺着神经。他不否认每个男人都有欣赏美女的爱好,包括他自己。女人以为男人一旦爱上自己就会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那正是她们天真的地方。美女就是正餐后的冰淇淋,好男人是不用老婆管的,他会掂量着自己的胃,想到消化不良的滋味。大丈夫看到冰淇淋后反而会更加清醒,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那白米饭一样纯朴的老婆。

女人说自己叫丽丽,大伙都明白这是一种即兴发挥。她们真正的名字可能比“秀清”、“雅萍”还要平淡、没劲,爹妈给的名字早就和贞节一起扔到垃圾桶里了。明天可能叫草毒或者菠萝,怎么啦?像发牌似的,甩掉一个男人就丢掉一个名字,反正大家都在玩,只有骗子是真的。

在男人面前游刃有余标明着丽丽的价码,很多人活动心思了,说不定她还挺仗义的呢。看得出,威哥找她也是要办事。丽丽只涂了口红,这倒使她看上去真实一些。她听着男人们大谈商场趣闻,只是微微抬一下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飞快地斜瞟一眼,手起刀落,绝不留情,好像黑社会老大听着属下微不足道的冒险故事。刘军最讨厌女人这种喧宾夺主的架势,她已经在精神上把他们调戏够了。可不得不服啊,现在女人做生意不靠姿色,她们确实贼精。再说,男人要是看上哪个女的,干脆就长包她,绝不会把生意让给她。

丽丽给朱小东上了根烟,他躲躲闪闪的,丽丽一撇嘴,说:“瞧你吓的,我又不是卖粉的,还能毒死你。”

“来,干吗不喝点!”

刘军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大伙立即明白了。别的比不了就比酒,反正威哥不会拦着。别来酸的,干脆就上红星二锅头,几个人手脚利索地用矮粗的广口玻璃杯在桌上撂了长长的一溜儿,那架势就像杨子荣进威虎山似的。

肖汉滴酒不沾,他要开车,再说大伙也拿他当小孩。他不断看表,等这娘们走了,必须和威哥急一回,就冲他背着老婆干坏事也得跟他急。

丽丽似乎有备而来,嘴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汕笑,她端起酒杯,猛地一抖腕,一饮而尽,还卖俏似的用食指和中指把酒杯掉过个来。

“今天不干可不行!”

紧接着一杯又一杯,丽丽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她发现肖汉一直闷闷不乐地戳在那里,像一听没有开盖的生力啤酒。想逗逗他,不敢,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如果馆子里全是这种人,她没准会说出真名的。像她这样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老于风情的,谁是完全不禁逗的。哼,我才不冒这个险呢。她脸上露出的那种千载难逢的真情,随即化作无所不知的冷笑。

肖汉发现那女人的睫毛像蚊子的长脚在他脸上叮来叮去,他使劲挠了一阵,觉得自己干脆是只发了霉的蓝皮鼠。她长得确实不赖,领口开得很低,胸罩带露了出来,可怜巴巴地挂在锁骨上。

夹在这伙人当中,肖汉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空气沉淀到头顶上,他与一种可怕的力量对峙着,孤军奋战。沉重的气流默默堆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力量围上来,把他和其他人隔开。朋友们似乎在无声地叫嚷、嬉闹,云里飘似的,像电影中的慢动作在一瞬间定格。

“找个女孩多好,我爱她,她也爱我。”

“女孩”这个尊贵的称呼只能献给配得上它的人。在“女孩”和“女人”这两个词上,肖汉成了斤斤计较的语言学家。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推开窗户,凉丝丝的空气追逐着他的思绪,孤独而美丽的路灯坠在天上,如同一只又一只扑火的飞蛾……暮地,他依稀感到一个女孩温情的呼吸,一团乌油油的秀发流淌而出,薄荷那双晶莹闪亮的明眸镶嵌在夜空之中。有一种温热的东西浸润着眼眶,这是今夜唯一一丝实实在在的感觉。莫名的忧伤掺在空气里,他怕自己尝不到上天赐予的甘露,越想得到就越怕失去,说不清,实在说不清。

“我和我追逐的梦已擦肩而过……”他轻声哼哼着。

丽丽尖利的笑声像油锅里的水珠,几乎每个人都喝多了,却脸红脖子粗地紧攥着酒瓶不撒手,她一个人就把气氛挑得极为热烈。

没辙,喝酒又输给人家了!女人挑大梁的时代,男人他妈就是活生生的道具,陪客!丽丽的肩膀不住地乱颤,像个小孩在庆幸阴谋得逞。

“过来。”刘军冲肖汉招手。

他知道肖汉的酒量,想让他来救驾,干脆说是让他为脆弱的男人阵线挣点脸。

肖汉鼻孔里出气,霍地抖出一张《精品购物指南》,大声念着二手货广告,气得刘军像瓮中之鳖。他知道刘军会说他不给面儿,老子就这样,跟女人逗有什么意思!这就显出你是男人了!一帮孙子!我开我的车,谁也别想改变我!

丽丽忽然不笑了,猛地又灌了一杯。

一阵细碎的敲门声。

谁呀,店门早就关了,这会儿不会有吃饭的。

肖汉只好站起身去开门,那帮人早成了肯德基里的土豆泥。

“糟啦。”

他感觉好像有一把斧子劈着他的太阳穴。

威哥的媳妇来了!

他就像见到活鬼似的,想用身体挡住门,可心里发虚,还是让开了。

“嫂子。”他叫了一声。

“唉,好久没见着你了!”

威哥的媳妇像个姐姐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只见过两回,可他对她印象很深,因为那种贤妻良母的微笑。

肖汉感到心头堵上沉重的铅块,气流的堵塞与排空冲击着耳孔,他像一个随时准备接受体罚的小学生。一种难过的情绪攫住他,为天下所有爱丈夫的女人。

“你在这儿……”威哥的媳妇阿兰喃喃地说。

肖汉知道阿兰已绕到身后,可他分明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哀伤与无可奈何。

威哥也是活该,他会遭报的!

肖汉猛地转过身,想看看威哥的嘴脸。他呆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威哥吗?这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一下子开始苍老了,时间像粉笔沫一般抖落在他头上,一切仿佛停滞不前了,刚才面孔上的红色被陡然抽去,呈现惨白的可怖模样。

这里边一定有鬼!威哥好像有预感似的,男人要是存心搞女人绝不会这样!

沉默像一瓢凉水浇得所有人都清醒了,连朱小东、刘军他们都找不着舌头了。还是丽丽反应快,她摆出女主人的架势。

“来,这边坐。”她招呼着阿兰。

大伙都听说威哥的媳妇是个有里有面的人,今天一见,确实不同凡响。尽管阿兰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脸上却不动声色。

丽丽从那身清淡的衣着中猜出阿兰的身份,贤妻良母是她们的天敌,男人正是被这两种女人不断争夺着。所以,丽丽最懂得怎样伤害她们。

“威哥这几天确实很忙,嫂子别见怪呀。”她那风骚的鼻音像马蜂的毒钩子。

阿兰不上钩,不管发生什么决不和这个女人搭话,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威哥真是活该,抢这点时间差不是活受罪吗!

肖汉真想现在就和他摊牌,让他尝点雪上加霜的滋味。算啦,为了阿兰,还是算了吧。

“敲牌吧。”朱小东提议。

除了丽丽,没人响应。

阿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威哥,除了他,世上仿佛没有别的男人。威哥就是她的青春,她的贞节,最初那十一米的平房,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卤蛋……如今已没人拿这些事当香饽饽了,但这正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他隔三岔五才回家一次,而且总要耗到半夜,就为了这些女人吗?他不是这种人!威哥的喉结像被小鬼掐着,幸亏有朋友在,否则……五脏里的热烙铁搅动起来,他知道阿兰正遭受着痛苦的啃啮,她要是破口大骂就好了,可她偏不!

老天爷,您饶了我吧!让她走吧,我实在没辙,我……您开个价吧!

丽丽在最要命的时候帮了他,一条白嫩的手臂攀住他的脖子,随即在宽阔的肩膀上游走,像条慢慢爬行的黄鳝。天底下,总也少不了这些无耻的连体婴。不过,无耻总比痛苦好些!她爷们就这么缺德!

威哥感到心里有种东西在迅速下沉,这条柔软的手臂于他毫无意义,他真正想要的就是紧紧搂住妻子!紧紧地!

阿兰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她知道他这是在折磨自己,她怀着强烈的爱望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你先回家吧。”威哥说。

威哥了解妻子,他被那种天生的执着所感动,但正是那种坚贞不渝害了他。一个女人在荒野拉屎,她愿意让心上人看见吗?

阿兰到底是个好女人,她懂得分寸,一声不吭地朝门口走去。

所有在场的男人都抬起头来,献上肃然起敬的注目礼,他们什么样的美妞都见过,却分外迷恋这种女神般的光辉。这是一个更加可怕的女人,一个不战而胜的女人!

再坐着装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男人们纷纷站起来,表示无言的反抗。他们默默地跟在阿兰身后,像是护送贵宾的仪仗队。

肖汉和刘军也跟着出去了,等大伙走远,刘军忽然想起忘了带手机,又和肖汉一起折回馆子。

进门的时候差点和丽丽撞个满怀。

“装什么孙子,看来什么都得打假!”

丽丽手里攥着一叠票子,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骂着,像诉苦似的。

“给你钱没有,滚蛋!”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使刘军大喝一声,也许是阿兰给了他勇气,真正的女人永远都会帮着男人。刘军想不到他会借着女人的力量战胜女人,那又怎么样!他只服从一个权威——真正的女人。

丽丽灰溜溜地走了,她搞不明白今天晚上怎么折在这儿了。

刘军不愿搭理威哥,拿了“爱立信”就冲出门去。

最后只剩下威哥和肖汉两个人。

一种默契迅速把他们粘在一块儿,如同两个裸身相对的男人。

女人之间的事情不好说,但男人自古就能体谅男人。

“我……”威哥欲言又止,脑袋快扎到裤裆里了。

“你这是何苦呢,”

肖汉太了解威哥了,更懂得男人宁可吃哑巴亏也要保全面子的道理。

威哥甩甩头,重新打起精神,速度之快令人惊讶,像川戏中的变脸。

“咱俩那事肯定得解决,你再等等。”威哥说。

肖汉点点头,但心里明白,这一等就是猴年马月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做了生意,一切日常的伦理道德就都不实用了。”威哥从前对他说的话回响在耳边,现在他才掂出这句话的份量。到了这会儿仍然精神不倒,还拉得下脸来,威哥是个真正的商人,佩服!不过有些事他肖汉永远也做不到。

肖汉没和威哥打招呼就出了门,让威哥一个人静静有好处。夜色像一颗游魂笼罩在都市上空,饭馆已经打烊了,菜市上成捆的大白菜在隐约的乐声中飘然欲举,卖烟的老头扯着破锣嗓子沿街叫卖,红塔山,万宝路,生活像一艘飘忽不定的船。

肖汉感到自己浑身发飘,抓不住一点实在的东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拐角的街心花园里有一对少男少女紧紧搂着,刚上高中的样子,女孩穿着浅藕荷色的背带裤,一头短发乱蓬蓬的。

男孩的脸被女孩的头挡着,看不清。

肖汉想转过头去,可脖子依旧梗着,他知道自己并没什么好奇心,只要打开电视,随时都会演出这种镜头,何况中学生的控制力很差,好不容易在一起,就像小猫小狗互相乱啃。那不是爱情,而是荷尔蒙的放射。他之所以一直盯着他们,只是想试探一种渴望,对幸福本身的渴望。女孩肩上的一条背带滑了下来,男孩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腰。还是小孩有意思,他们不懂得爱,但毕竟有感情掺在里边,如果是一对场面上的男女,肖汉根本就不会去看。那是一种操作性的东西,两个熟练工种的技术交流,就像金属的碰撞,没有交融,没有温情。

肖汉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种醉意超越了欲望,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又朝那边看了看,两个小人已经挪到松树后面去了,只能从缝隙中看到那拨浪鼓似的头。他像个贪吃的孩子,吮吸着最后一丝甘露。

干吗不给薄荷打个电话?干吗像个呆子似的傻站着?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