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但绝对是她走向美丽生命的那把钥匙。
明慧初识斯仁是在大二的课堂上。那时大学里的年轻教师正时兴斜坐在讲台上,跷着二郎腿和学生讨论问题,衣着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地讲解庄子和六朝骈体文的斯仁因此给明慧以特别的感觉。
他们的感情开始于一年后的古都之秋。在连绵的阴雨中,明慧身陷一场“年轻的爱情”而不能自拔。她不问缘由地爱着那个男孩,对方却淡淡地若即若离,明慧痛苦不堪。在异常郁闷的心境中她给斯仁写了一封满纸解不开人生困惑和迷茫的信——因为信赖,也因为距离。其时斯仁已经去另一所大学读硕士学位了。接到信的那天,斯仁就骑着一辆破车赶来看明慧。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明慧仍觉得斯仁先是老师,然后才是朋友。她从未想过和他会有特别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在初冬略有寒意但很明亮的月光下,斯仁忽然吻了明慧一下。
那个冬天,在北京肆虐的风沙里,明慧过得愉快而又矛盾。她享受着斯仁的关怀和宠爱,这是她曾渴望在爱情里拥有而不得的;但同时,又怀疑着这份感情的性质——她总是怀着敬慕的心情听他讲学问,讲学术,讲学人,带着自愧不如的焦急读从他那里借来的书。不久后到来的新年中,明慧接到的一封信使这份感情的脆弱昭然若揭。信是那个男孩写来的,回忆、思念、懊悔,还有憧憬和誓言。看完信,明慧知道自己完了,她其实一直未能走出那场感情。她怀着无限歉意,也有终于理清感情所系的轻松给斯仁写了一封信。
收到信的那天外面下着那年冬天北京的第一场大雪,斯仁正打算约明慧去圆明园。他不信手里的信真是明慧写来的,立刻赶去求证,但一见她的表情,斯仁就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了。那一夜的雪特别大,斯仁的自行车胎破了,他推着车冒雪走回自己的学校,眼镜片不断地变模糊,斯仁不停地抬手拂去上面的雪花,可是没用。他发现原来自己在流泪。
半年后,明慧毕业随男友去了南方小城,他们很快结婚了。
明慧是四年后的初夏离婚的。他们冷战了两年。起初她因幼小的女儿而下不了决心,后来他开始经常夜不归宿了,明慧不得不细细询问自己这份婚姻的来龙去脉,发现她竟已找不到爱的确切理由。
在这一场婚姻中,明慧觉得自己燃尽了生命中最灿烂的一章,然后力竭神衰地失去了一切:青春、爱、家庭、孩子,还有自己健康的神经和身体。她的心渐渐地冷了、木了。最后她自甘放弃地让自己掉下去,不再努力,不再感受,也不再思索。直到那年夏末最热的时候,斯仁出差顺道来看她,明慧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改变。
斯仁在小城里留了两天,明慧陪他看了那里的几处古迹。两天中,斯仁无时不感受着明慧的抑郁寡欢。斯仁走的那天中午,太阳辣得不近情理,他们立在站台上,都觉得空气闷得让人窒息。斯仁突兀地抓住明慧的一只手臂,用力摇着说:“明慧你看着我!”然后坚决地对惘然地望着他的明慧说,“你应该考研。你要离开这儿,明慧,你不能这样下去!”
斯仁走后,明慧接连几个晚上失眠。她已离开学校五年了。五年中她几乎经历了女人的一生,自觉老了几十岁,心已生出了厚厚的茧,封死了所有的梦想和期望。生活于她,已经僵硬得无可改变。但是,考研的念头一经斯仁提起便日日生长不可遏制。一周以后,明慧写信给斯仁,请他帮助购买复习资料。
接下来的日子,明慧在工作、孩子、复习和一阵阵发作的胃痉挛中苦撑。那年是江南罕有的一个寒冬,早市上小贩菜担里往日青青绿绿鲜活的菜心,都包上了一层冰碴,明慧厨房里的水龙头,也被冻裂了。为了抗拒疲倦,明慧常常一面猛喝浓茶,一面不肯给自己加衣保暖,结果手脚都生满了冻疮,痛痒不堪。她更加消瘦了,却不给自己半点怜惜,她怕软弱的情绪上来会冲垮自己在这寒冬中坚持下去的勇气。她怀着一种决绝的心情,认定这是自己生活下去的惟一机会:那时她当然还无法相信,任何苦难都会过去,生活里不会总是阴霾。
斯仁每周都有信来,询问她的复习进展,关切她的身体。信常写得很厚,明慧却总是匆匆扫过,然后就锁进床头的抽屉。渐渐地,竟积了半屉。后来,明慧曾一一翻检,一一细读那些信,发现那些冬日里,斯仁心细如丝,热情如火。其实,彼时的明慧也并非毫无所觉,只是她深知五年来自己已改变太多,早年的拒绝已经铸成了他们之间无法缩短的距离。更何况,那时感情于她,正如洪水猛兽般可怕。
明慧终于筋疲力竭地度过了备考的日子。提前一天,她背着大包赶往设在苏州大学的考场。在苏大招待所,她吃惊地发现斯仁也在那天上午从北京赶来了。“我没什么事情,来陪陪你。”斯仁轻描淡写地说。那一天里的明慧是不会注意到这解释的不合逻辑的,那时正值期末,斯仁是丢掉学校里一群复习待考的学生请假赶来的。
第一天走出考场,看到在外面等候的斯仁,明慧几乎不能举步:她连考题都未能答完。那一晚,明慧吃不下饭,斯仁陪她坐在校园里一幢灰砖楼前的石阶上。寒气袭来,明慧瑟缩了一下,想告诉斯仁明天不再考下去了,斯仁却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这时握住了她的双手。
“明慧,有件事,我本想等你考完再跟你商量。我来之前帮你想了两种方案,考上呢,最好;考不上呢,或者明年再考,或者,明慧到北京来打工好吗?我想,请你答应和我结婚。”明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斯仁,月光洒下来了,照在斯仁的脸上,镜片后的一双眸子盛满安详,柔柔地罩住明慧。
“相信我的话,明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能做许多事。即使,现在你不愿做任何事,答应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护你,我要让你快乐起来。”明慧怔怔地望着斯仁,渐渐地,热热的感觉从斯仁的双手传了过来,传入双臂,传入肺腑,冲进了眼眶和内心。明慧发觉,在整个漫长的冬天她刻意冷冻起来的软弱正从脸颊上大滴大滴地滑落下来。
接下来的几门功课,明慧考得轻松,本来苍白的脸上也隐隐现出一层光泽。只是她不再去想那晚斯仁的话。她怀着感激,相信那是斯仁对她的安慰和怜惜。考完那天,斯仁送明慧去乘返程的大巴,那是冬日里异常温暖的一个中午,阳光照在背上,已有了热热的感觉。明慧与斯仁立在路边,一时间心里竟有一种软软的惆怅。汽车要开了,明慧尽力微笑着向斯仁道别,斯仁却有些着急地说:“明慧,回去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写信告诉我,好吗?答应我,明慧!”
汽车嗽叭响了,明慧跳上车挤向窗口,斯仁在窗外微笑着,明慧忽然感到一阵不舍的疼痛——那是她与斯仁的相识中从未有过的疼痛。
一年后,明慧再次应考考取。
放了暑假,斯仁来接明慧北归。那时,明慧还没有结束手中的工作,只能在下班后慢慢理东西。启程前的一个中午,累极的明慧建议睡一会儿再干,两人便各拿一张席子躺在地板上。朦胧中,明慧觉得嗡嗡作响的电风扇停了,夏天的用电量总是超负荷,停电是常有的事。但是不一会儿,却有一阵一阵的柔风拂过她的身体,明慧就在这惬意的柔风中掉进了睡乡。不知过了多久,明慧醒来,才发现是斯仁坐在她的身边,一手为她摇着扇子,一手用毛巾替自己擦汗。明慧没有动,眼泪却涌了出来。她想起多年前校园中斯仁的关爱,过了那么久,世事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以后,斯仁的爱依然那样切实地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就在那一刻,明慧终于感到自己那颗渴望、寻找、拒绝、被拒绝的心,被一个人、一种甜蜜苦涩的幸福满满地占住,再也无法逃脱也不愿逃脱了。她为此流着泪一遍遍地默默感谢命运,在青春岁月里历经苦难,原来是为了这一份太美好的幸福。
两年后,明慧接受斯仁的建议,和他结婚了。
因为感情,世界曾对明慧关闭所有的通道,同样因为感情,明慧打开了生活四壁盛满阳光的门窗。爱,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但绝对是她走向美丽生命的那把钥匙。明慧找到了自己的那一把,多年来,她一直为此而感激、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