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的时候,我明白了海有了心事也会流泪,可海的流泪是宏阔而充满希冀的。
他是从有海的地方来的。据说他还要回到有海的地方。他转到我们班时引起了轰动,因为一枚枚漂亮极了的贝壳和一只只光滑极了的海螺。
他坐在我后面,“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得了许多贝壳和海螺。有只小贝壳背上驮着一圈圈浅黄的纹路,泛着暗而柔的光,我最喜欢它。我对他说:看它的形状多像一大颗泪。他仔细而亲密地打量半天,说:它是一颗朴实而丰富的泪,它想过很多事,都是海的心事。
我还从海螺里听到了海的心事,涛声忽远忽近,冲击着耳膜,宏大之中透着沧桑变幻。他给我讲青岛的石老人,老人眺望女儿归来而化成了冷石,他说也许老人的泪凝成了贝。我发现从有海的地方来的男孩很懂得海的心事。在内陆揣想海,总觉得隔膜,似懂非懂间,我总是缠着他给我讲海。
后来我知道从有海的地方来的男孩是孤儿。他的父母死于海难。我不曾想到海是与死亡相联的,我也不能理解他对海的深爱。他告诉我在海里游泳的惊险和快乐;他告诉我退潮时海滩的石缝间无数有趣的小东西,包括不知名的好吃的小生物;他告诉我在涛声中熟睡的梦境;他告诉我望着平静蔚然的海水时与海底的父母相通;他还告诉我他想到海就抑制不了流泪和回归的冲动。
因为他爱海,所以我也爱了海。海在我胸中涌动,海的心事和泪一样的贝壳成了我和他的默契。
我和他经常在一起,说海、说心事、说海的心事。到同学们开始说我们时,我们发现海其实在很远的那边,内陆只有天空是辽远的。我们终于不说海了。
他的成绩很好,我的成绩也很好。我们咬着牙努力学习着,都感到了海的力量和海将两个人联系起来的底蕴。
高三那年他回到了有海的地方,临走时他偷偷塞给我一本书,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爱者之贻》。“爱者之贻”是一个国王为纪念死去的爱妃而造的泰姬陵,它的中间便是弧形的穹窿,像一大颗泪珠。我扶摸着那颗贝壳,想起我曾说:它像一大颗泪珠。而他曾说它是朴实却丰富的泪珠。他的心事正像海的心事。我倾听海螺里的呜咽,我想呀想,躲在被窝里流泪。
他是个孤儿,而我有宠爱的双亲。他在海边沉思,我在内陆怀想。他寄来一大盒贝壳,一颗颗都像泪珠。他写了整整十二张纸的长信给我。我觉得自己如同站在海边,听海的心语和叹息。他忧伤而坚毅的目光穿过重重阻隔照亮了我的浑噩。我每天从家走到学校,从学校走到家,背着沉重的双肩书包,书包里塞满了高考复习资料,心里则盛满了海。正因为海的希冀,我才丢弃了所有的娇气把自己埋入了书堆。
他说他在海边的学校读书,成绩依旧拔尖,教室是临海的,听到海在柔曼或激情地咏叹心事,他会很感动。他说走在海滩上的时候,若是看到像泪珠的贝壳,他必然跪倒,感谢它并且收藏它。他问我:让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好吗?让我们一同去任何一个有海的地方好吗?
好啊。好啊。我要考上大学,和他一起,去任何一个有海的地方。泪珠形状的贝壳是我的护身符,也是我的力量之源。
后来我们果真同上了大学,大学就在有海的地方,大学的操场就是海滩。我们重逢时,我依旧背着双肩书包,书包里躲着《爱者之贻》,而我手里握着泪珠般的贝壳,他的个子蹿得老高,目光坚毅,他捧出几只小盒子,盒子里全是泪珠般的贝壳,他笑的时候,我明白了海有了心事也会流泪,可海的流泪是宏阔而充满希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