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路混乱地打开同桌的五星级题库,看到她画上去的那些坐标、曲线,不由既崇拜又恐惧。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做了那么多的题目。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对此我已经适应了两年多,还是没有适应过来。时至今日,我不仅无法正确地解出一道解析几何的填空题,而且没有能力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我说出来的话都支离破碎。
同桌从后门走进来,坐在我身边,长叹一声道:“厕所里人已经饱和了——挤进去一个
,就有一个会被挤出来。”随即她伸脖子过来,又把手也伸过来,用湿叽叽的手指头拈着题库书的书页,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突然间抬头说:“喔唷,连你也开始做题库了吗?”我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她好像很欣慰的样子,说:“不错不错。”说完又低头看了几眼,突然拍拍我的头说:“这不是我的题库吗?——是我做的呀。”我笑道:“是的呀,是你做的呀。”她一把将书夺了过去,说:“喔——唷——还以为你重新做人了呢。原来是我的书。”
同桌开始继续做她亲爱的题库,我开始惹她,把手盖在她的草稿纸上。她打我的手,说,别惹我,别惹我。我嘻嘻地笑,问:“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做的那么多题目?”她扭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下,说:“当然是在你看《申江服务导报》的时候。”
在我的桌肚里塞满了《申江服务导报》以及随便写什么的报纸。我过着把这些报纸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日子。我过着A在118、B在113,而我在111的日子。我从什么也经受不起变成什么也可以接受。我的脑子里除了整天滚进滚出的杂乱无章的念头,剩下的就是盘算着再有几节课可以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回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也不单是回家,只是我一坐在什么地方就立刻开始不愿意坐在这个地方,我就立刻开始渴望到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肩膀上挂着书包冲进冲出,激烈地做车厢健身运动,乐此不疲。
可是今天,今天放学之后,我不想马上就回家去。
在我们的教室门外种着梧桐树,阳光穿过叶子照进来,蹦蹦跳跳的,很快活。空气里有小声音:嘶嘶,嘶嘶。
天气真好。
他们都走了,现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桌子上、讲台上摊得一天世界(就是上海话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的意思)的草稿纸——张先生给我们理科班优惠政策,无限量供应草稿纸,弄得大家都是一张纸写两三个方程式就换一张——我们都说张先生是浪费自然资源、破坏地球环境的元凶,死掉之后要下地狱的。
呼——我终于使自己安宁下来。人都走光了,我满眼是白花花的草稿纸,还有黑板上的力学题目解题过程。我假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坐在自己那个靠墙的座位上,肩膀挨着墙壁,不发一言,把一瓶去光水的盖子拧开,放到课本、试卷和草稿纸中间那个可怜的空当里,开始擦洗指甲。(指甲油是F的,昨天她刚刚给我涂上去——一种中毒很深的绿色。上课的时候,我写字、拿东西,只看到满眼十个绿颜色的小色块,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目眩。F这个人专喜欢买这种很触目的东西,好看倒也不一定,好玩是真的——现在我决定叫这个绿颜色为“晕车色”。)我手里做着重复的上下擦洗的动作,另外挑了《萌芽》里一篇合乎胃口的文章看看,间或瞄一眼课桌一角摊开的《数学导引》,表示并没有忘记它。我开着亲爱的随身听,耳朵里自始至终是范晓萱的歌声——我真是喜欢《DArling》里的歌,听上去是范晓萱一个人躲在衣柜里孤独地唱歌,她的魂灵在她唱歌的时候全部聚集在她的额头上面,使她的额头变得又高又硬。
我幻想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假设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那会是谁?假设允许我在ABCDEF中挑选一个,我会挑选谁?假设我选择A,他来是找我吗?假设他来找我,那么他是为什么找我?或者根本没什么事?也许谁也不是,是张先生——张先生闻到去光水的味道,就来找我、骂我了,他叫我不要继续读书了。不要是张先生,行不行?毕竟我最近要求不多,难道不能满足我的这个要求,不要让进来找我的人成为张先生吗?
进来的人不是张先生,而是B。当她走到我课桌前面的时候,我看到A也走了进来。我惊讶地说:“咦,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约好一起来了?”B不得要领地看着我。A在后面说:“不是约好的。是巧。”B回头看了A一眼,笑笑,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倒是的。真是巧。还有,你今天会没有投胎一样地回家,也很巧。”我说:“是呀,就好像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会来一样的。你们两个人会挑在今天这个时候来,也是太巧了。”B笑道:“我们刚刚放学呀。讲考卷讲到现在。我想想,来看看你吧。考卷发下来,要关心一下,不要出什么事情。”我脸上尴尬地笑,不知道应该回答她什么。A走过来说:“她是巧,我不是。我是每天放学都会来看看的,只不过以前你都走掉了。”B抬头,睁大眼睛说:“不会吧?真的假的?”我还是靠墙坐着,一上一下地擦指甲油。我也觉得这么好的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可是没好意思问真假,脸上先红了起来。A对牢我动动下巴,然后冲B说:“你看看,她本人都不表示异议,你怀疑什么?”他们两个都看见我脸红,可是都假装忽略了。
B开始帮我收拾桌子上摊得一天世界的东西。A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拿过一本我的本子。B假装不耐烦地说:“哎呀,不要捣乱!”A不答话,开始在本子上创作猴子。我凑过去看,一直不停地说:“创作失败!创作失败!”他很高兴的样子,突然把本子放下,跑到讲台前面,在黑板上涂鸦,涂了擦掉,又涂。我背靠在墙壁上,人蜷成一团——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望着他穷笑。B把书和书、本子和本子、考卷和考卷归在一起,抬眼瞥了瞥A,离很远地戳戳他说:“哎,这个人现在是怎么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怎么专门做这种智商
很低的事情?”我伸手去推她,推了又推,边笑边说:“屁!”A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屁放得好。”我大叫:“屁屁屁屁屁!”A说:“好。这些也还过得去。”我跺脚,地板发出“嘭嘭嘭”苦闷的声音——这里的地板就要被我跺穿了……就在不久以后,看着吧。
B终于把我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归好,又伸头伸脚地看了看,问:“你的成绩报告单呢?”我嘻嘻笑道:“不行,不能给你看。”A在黑板前面,说:“今年怎么回事?老早期中考试好像不发成绩报告单的嘛。”B挥了挥手,满脸不屑的表情,说:“要不然怎么叫高三啦?学校下流呀,你有什么办法?这种问题也会问得出来。”A转身对着我们,指指B说:“好,你看不起我!”B从牙缝中间发出一个气声,好像真的很看不起他。A说:“好,好!”说着跳了跳,做一个上篮的动作。他又穿了那件叫我爱得要死的蓝T恤——真好看,叫人受不了。
我说:“襄méi城,上课上课!”A一听,真的人模人样地往讲台前面一站,说:“现在,我来给大家上书法欣赏课。”“屁。”我打断他的好兴致,说,“除了你就我们两个人,哪里来的大家?”他说:“三个。一共三个。三个以上就是All。”B说:“你是讲课的,听的只有两个人。是both。”他皱皱眉头,撂下粉笔。黑板上有小红帽三个字,等等。
我们保持原先的格局,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每隔一两分钟就往窗外看——天在慢慢地阴下来,现在积了许多云,不像刚才那么明亮了。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三个人轮流说,我的视野里、念头里,就一会儿是A,一会儿是B,一会儿是我自己。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我为这个事实多少有些振奋,虽然期中考试的成绩那么快就下来了,而我考得是那么烂——真是一塌糊涂。我听着他们两个说话,时不时还插入我自己的声音……教室空旷,慷慨地为我们发出的声音提供回声,好像我们的这种活动非常有意思——其实不是的,其实根本没有多大的意思。在我的视野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我和A和B三个人背靠背、肩靠肩、面孔向外,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组成一个小的多面体,就像好多日本漫画和动画片片头里都有的那种情景一样,脸上非常肃穆、威猛、沧桑、性感、不可一世的表情——在真的漫画和动画片里,这种时候通常总是取一个从下往上的角度,让你仰视,还有许许多多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得他们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那么辉煌——这是给世纪末救世主的特别待遇。我独自想象着,并且想,应当给我们三个人的这个集团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叫TNT三人组,好不好?TNT是一种化学品,就是叫做三硝基甲苯的一种很酷的炸药。
我个人认为,TNT三人组这个名字是不错的。
我说,你们干吗不走?B说,那你干吗不走?我问A走不走。A说,你不就是让我帮你提包吗?我说,我没有叫你提包呀。我什么时候叫你提包了?B独自在一边笑,我们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在想,解颐那个书包是随便能提得动的吗?A也笑了起来,说,这倒也是,她那个包是要扛的。哪天假如她想离家出走,根本不用准备,背个书包就上路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擂了一下桌子,抗议道,呸!离家出走这种事情,我才不做呢。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B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那样,声音沙沙地说:“这倒是的。做小孩子,不要让自己的事情去连累父母。”A很要不得这种说法似的笑起来,说:“你离家出走的时候,难道还要想连累父母这种事吗?离家出走的人,多半父母已经连累他很多了。”B垂着头想了想,说:“父母是可以连累连累小孩的,可是小孩不要去连累父母。”A说:“思想怎么那么好?做小孩倒蛮苦的嘛。”B说:“是的呀。做小孩是蛮苦的。做小孩么,倒应该是蛮苦的。假如什么时候你不觉得苦,你肯定是什么地方没有做对。”我拍拍B的头,说:“这是你的经验吗?”B扭头对我微笑。我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永远像沾了露水那样有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她的眼睛里存着一种很有慧心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街面上那种做得非常诱人的橱窗。
我问B张斓的下落,她说他回去了。然后她开始贼忒兮兮地对A说:“你走不走?”A说:“不走。”B说:“走么好了呀。”A说:“不走不走。”B看看窗外的天,咕哝着说:“要下雨的样子。算了算了,我走了。”我靠在墙上,一点也不想动,只是抬头看她,说:“你干吗走?”她说:“走了走了。早点晚点,总是要走的。你又不肯给我看看你的报告单。”我说:“报告单有什么好看?”她一语不发地背上书包。我抓她的衣襟,说:“不要走。”她扭头说:“你们两个还有一段顺路,我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呀。你们好好待着吧。”我又说:“不要走。”她走到门口,说:“再见。”我和A说:“再见。”她就在门口消失了。
现在剩下我和A两个人。我开始理我的书包。A说:“怎么?你也要走了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在做回家的准备,我做回家的准备通常都是要做很久很久很久——我都已经做了一天那么久,可是今天,我真的不愿意回家。
A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打量着我,然后坐在B刚才坐过的座位上。他始终在打量着我,我感觉到了。我还感觉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是如此温暖的手。他说:“你是不是期中考试没有考好?”没有考好?我是考得非常不好。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不停地理书包,理完了书包,我要离开111,离开他,走到走廊那头去。我现在又少掉了一天。每次我回家,就又少了一天。我的时间一直少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把我的书包理好,我还一直坐在这里,让这个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A说:“你别这样。以后用功点就是了。”我还是没理会他。我一直在理书包,我想张先生如果进来,我至少可以告诉他我在理书包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那昏暗的走廊那头会有什么,那昏暗的走廊里会出现什么。
A把他三十八度半的手放在我头上,轻声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天上很厚的云把一种蓝灰色的光线反射到教室里,空气又阴郁又浑浊。我隔着这种空气望着黑板,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变成了蓝色。
我终于理好书包了,可我不想走。我又不能不走——我没有理由不走。我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A一声不响地给我让路,我就一蹭一蹭地从他和课桌之间的小空当中间挪出去,我的书包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敲在他的脸上。他说:“理好了?”我说:“嗯。”说着,我朝门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背书包,说:“真没劲。”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他站在课桌旁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说:“再见。”他没响。我跨出门,又回头看他——他呆呆地低头,斜望地板。走廊里有一种紫青色的光,和教室里那种光完全不一样。我和他站在两种不同的光里面,好像永远也不能再说上话了。可我还是看着他,并且忍不住问:“干什么?”他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点表情,连头也没有抬,只说:“再见。再见。”
于是我走了。
我走在紫青色的走廊里。墙壁上好像有点潮——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紫青色遥远的尽头,是一扇通往露天的门。我突然想起了野营那天的晚上,可是那个露天和现在的这个露天好像根本就是两个天。我一面义无反顾地走,一面想: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不想走干吗要走呢?回去吧。可是回去又干吗呢?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的魂被我的犹豫和难过挤出来,飘起来,留在天花板上。我走了。
我跨出校门,往车站走。不知道去哪里好,又不想回家。书包里揣着那么难看的一张成绩报告单,我随便怎么样也不愿意回家。B说做小孩要不连累大人,做小孩要做得很苦才是对的——我现在是不想连累大人,我不想看见爸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我总是要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也一样地要连累大人,我做他们的女儿做得那么辛苦,而他们做我的父母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轻松——可见我是多么的失败。大家都做出了牺牲,事情还是弄到这种田地,我开始怀疑牺牲是不是值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不要生下来。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有这一点是真的,是真的叫我无能为力的事,所以多少让我有点欣慰。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了那么久,简直就好像一点也没有走过一样。当终于和学校外墙的边缘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一个怪声音,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要离开这儿了,就算再回来,也看不到那个人了,在这儿也没有多久好待了……”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但是说着人话,很亲切……比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要亲切。它不停地对我重复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要离开了……看不到那个人了……没有多久好待了……看不到那个人了……谁也看不到了……我伸出手,捂住耳朵,把那个声音护住,让它紧紧地贴着我的皮肤。它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既不轻一点,也不响一点,既不慢一点,也不快一点。我和它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流了许许多多的眼泪。
我走得越来越慢,因为我的泪腺变得无比沉重起来。全世界的人都等不及我,走到我的前面。他们诧异地回头打量我,看我是个什么人、怎么了。他们看归看了,可是并不能知道,依旧带着一肚皮疑惑走他们的路。他们都走得比我快,都比我有办法,一分钟以后,他们大概就应该忘记刚才见过我这样一个人。在大街上流眼泪的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不道德的人。
头顶上是高架。幸亏是高架,把天遮住,让我得以有脸面在这里走。我不能在真的露天下面,否则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现在不能让那种颜色的天来提醒我野营那天的夜晚,我不能让那种太阳来提醒我A的手、提醒我爱。
我迟缓地朝车站走过去——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时间完全够恐龙出生又灭亡。我等着雨落下来——最好是暴雨,最好是龙卷风。可是它不,它无比坚强地盘踞在空中、高架上方遥远的所在,骑在我头顶上,对我俯视,只要我一日希望它落下来,它就一日不落下来。
我去买雪糕。买好之后,我从一帮人中间穿过去,一口一口咬着雪糕,走到车站上,站在站牌旁边。到什么地方去呢?车一辆一辆地开过来,开走。我漠然地看着一群群人上去,下来,看着售票员挥舞着双臂,既不上去也不下来,只是一直嚷着:“朝里走,朝里走!”这些车的面孔,我都是熟悉的:这辆可以怎么乘到家,那辆可以怎么乘到家……可是我一辆也没有上去。我还不想回家。到什么地方去呢?淮海路没什么好去。动物园没什么好去。福州路没什么好去。季风书园没什么好去。永乐宫没什么好去。我突然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回家。我不想沿着这条千百年来不变的老路回家。这条路太脏,灰太多,光线太暗,车子太挤,我早就走腻了,走倦了。我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站在站牌旁边,看着一辆又一辆车来了又走。最后我想,算了,我就站在这儿,看车子开来开走,一直看到什么时候想走了,或者差不多应该是不得不走的时候,再随便乘哪辆可以到家的车子回家去。
打定主意,心里好受了很多。我发现车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掩护和借口。没有人会在经过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你几眼,大家都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运气不好的等车人。你可以做出专心致志甚至有一点焦急的样子来,有时你还会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等车,直到车来了,你才明白过来:哦,我不上车的。车走了,你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开始下一轮的等车行动。没有谁会觉得你异常,他们都以为你在等车,等一辆和他们等的不一样的车。你在等一辆永远也不会来的车。
我啃着雪糕,心想:好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站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了。这个很多到底有多少,我自己也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可以一辈子站在这根站牌的铁杆子旁边,啃雪糕。
我的雪糕还剩下一点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以我所熟悉的走路姿势从学校那边朝我这里走过来。我暂停咀嚼,注视着那个姿势不断地朝这个方向推进。那是A。我惊奇地想:那是A。我如释重负地想:那是A。我开心地想:那是A。
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没有什么言语。我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啃我的雪糕,依旧保持着等车的表情。
然后,A看见了我——我晓得他肯定是看见了我。他继续走着,从那条非机动车道上穿过来,到这边隔开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的上街沿上,到我身边,站定。
我说:“你走了?”他说:“你怎么还没走?”我说:“我请你吃雪糕。”我通常有这种毛病,这其实说明我高兴。他说:“不用。我水喝得人已经要撑破了。”我说:“哦。”雪糕吃完了,我把木棒塞在上下牙之间,残忍地咬着。他问我乘什么车。我说我在想呀。我的口齿因为小木棒的原因有点含糊不清,不过我懒得把木棒取出来。他说:“哈哈。”那是他在这种场景下特有的一种表现,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发出“哈哈”二字。
我抬头,端详着车牌,用手指点着说:“这里每辆车都可以让我乘回家去。”说完,我抽出嘴巴里的小木棒,走开去,扔进废物箱,走回来。A看看我说:“873不行吧?”我说:“可以。当然是可以的。而且有好几站可以让我下去换车。每次要想,要挑选,头疼死我了。”我一一解释,详细地把乘每辆车回家的路线告诉他,直到他确信我说的是事实。他笑起来说:“哦,你每次回家,大概就站在这里想、盘算、琢磨乘哪辆车回家,是不是?”我说:“是啊。要想很久很久。”“想很久很久。”他重复道。随后他说:“这样吧。你和我乘一辆车,好不好?”我看看他,没说什么。他就对我温和地笑笑。
A抬头从高架的缝隙里看看天,说:“要下雨的样子。气象预报不是报晴天吗?”我说:“我不知道着气象台算什么意思,这天又算什么意思。”
我跟在A的后面上了车,一前一后地坐下来。我说:“我很想吃东西的,现在。”A扭头问:“你肚子饿了?”我说:“不是。我刚才在学校里已经吃了很多东西,可还想吃。现在我想吃一头猪、一只鸡、一只鹅、十个富尔乐的香草冰淇凌、三个土豆泥、二十块钱的香酥鸡、一大盆色拉、一大碗咸菜炒墨鱼,还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和牛肉干。”A大笑,说:“你这是一种心理毛病。”我伸手敲他的肩膀,说:“呸!你才有心理毛病。”
接着我们就不说话了。我坐着,看窗外的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书包的拉链拉开,掏出了我的成绩报告单,开始看起来。A转过身子,把手放在椅子靠背上,静静地对着我,一直到我把眼光从报告单上挪到他脸上。他笑了笑,说:“怎么样?”我叹气,说:“我又确认了一次,我考得多恐怖。”我的肺已经被我叹气叹得皱了起来,一棱一棱的。
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那种很好的温度传到我头皮深处,深得连感觉出来也很难。他一直在微笑着。我坐在椅子上,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一颠一颠。
“我总是在搜寻这样一个地方,”我说,“有很大很大、很软很舒适的沙发,让我可以把整个人埋进去,然后有一个电话机,我随便什么时候高兴,就可以捧着它在沙发里打电话。我看书、做习题、做五星级题库里最难的题目。周围很安静,就算有人,也很安静,大家都有序地平静地在做事情。”
A注视我,笑了笑。
“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说。
好像,后来我也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