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五个月-最有意义的生活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装斗鸡眼,不知是因为这个样子可爱呢还是因为这个样子好看,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就是一直喜欢装。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记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大概因为我缺少装斗鸡眼的天分,我学了很久也装不好,最后好像是碰到一个亲戚家的男孩子,装斗鸡眼极其熟练,我得了他的真传,再假以时日,终于学会了。于是我特别兴奋,整天装呀装呀,装个没完没了。可是我爸妈都有点反对我这样,我在家里一装他们就数落我。他们说不出什么能成立的理由,就是心里很别扭所以显得极其蛮横不讲

道理。我妈有一次说,下雨天做斗鸡眼,就斗不回来了。我听到以后特别怕,可是到了有一次下雨,我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下。当时心情紧张得要命,好像在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做赌注——不过,结果还是斗回来了。从此以后爸妈的绝对权威就宣告消失。

这件事是以我哭得稀里哗啦而告终的。有一次,我又傻乎乎地跑到爸妈房间里,对牢他们做斗鸡眼。谁知他们马上狠狠骂了我一顿。我有点闷住了,不知道他们凭什么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来骂我。我先是依旧嬉皮笑脸,一直嬉皮笑脸到讪讪的,最后实在挂不住了,就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了整整一夜,梦里也在哭——那是我从小到大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大人和小孩都是很奇怪的:大人会为这种事大光其火,而小孩又会为这种事哭得如此伤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做斗鸡眼了。

为什么我要在讲述1999年12月31日夜晚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之前来讲这个斗鸡眼的故事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仅仅因为,它们都是那么伤心的事情吧。

我本来还以为可以一生一世不停地做斗鸡眼,一直做下去的。谁知道一切结束得那么早。我想起来了:好像没有哪个正常的大人会喜欢做斗鸡眼,可是有那么多小孩在做斗鸡眼——那些小孩后来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有人来问我,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不停地做斗鸡眼,做到做不动的时候为止。

我有那种心痛的感觉——就是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一去不复返了。

1999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和A离开复兴公园,就到外滩去。在路上,A说:“要不要现在去吃晚饭?估计再晚一点就哪个饭店也挤不进去了。”我说:“不会吧?那么严重?”A说:“你看看路上,现在这里就那么多人了,等一会儿到南京东路外滩那里,肯定挤得要打起来的。”我害怕地说:“真的啊?”A笑道:“咦,你怕什么?等—会儿和张斓他们会合了,那么多人,谁敢惹我们?做事要动脑子,懂吗?”我听了,看看A,心里很崇拜地痒起来。

于是我们就到麦当劳去。里面已经是人山人海,工作人员忙得前胸后背两大滩湿的。A皱着眉头说:“吓人哦。”我说:“怎么办?”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伸直脖子往餐厅深处看,接着非常开心地笑起来,说:怎么办么,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呀。”说着就拉我朝里面走。

每张桌子旁边都站着四五个人等座位,面相很凶的样子。A带我一直一直走,最后,在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边,我们找到了正在笃笃定定吃汉堡的B和C。

B正好面对我们,看见我们之后,一直笑眯眯的,不动声色。C背对着我们,很迟钝的样子,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欣赏他把番茄酱塌到薯条上,慢条斯理地,塌得非常均匀,塌完之后,他就把那一根根红通通的薯条塞在B嘴里。C在大家面前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即便傻也傻得有绅士风度,现在看到他这种行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洋相。我靠在A身上,窃窃撮撮穷笑八笑,C居然一点也没有发现。B吞食着薯条,也一声不响,好像是特意要C出洋相。于是我从他背后伸出手,抢过他刚刚塌完番茄酱的一根薯条,吃掉了。

C满脸惊愕的愤怒,转过头来,看见我和A,愣住了。随即,我们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C气鼓鼓地质问B:“你为什么不告诉我?!”A说:“咦,干什么?不是挺好的吗?”我在旁边附和着A说“是呀,不是挺好吗?”C气得脸都绿了。我和B笑得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来。

A说:“你们倒坐得很开心。可以让给我们坐坐了呀。”C说“帮帮忙哦,我们两三点钟就坐在这里了。否则怎么可能坐到位子?你以为我是超人啊?”我说:“是的呀。你们两三点钟就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你们坐得累不累?和我们交换一下呀。”B笑着站起来,说:“好吧,就让你们坐坐,坐一会儿再换回来。”C于是也站起来,顺便在A的头上打了一下。

A去买吃的,C去上厕所。B趁机凑到我耳边说:“你看坐在我们旁边那两个中年人。”我斜眼一看——果然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两个中年人。B说:“他们坐在这里,看到我和张斓,恨死了。现在再加上你们两个,他们要把晚饭全部恨出来的。”我笑又不敢大声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B说:“看出来的呀。不要太恨哦,恨是恨得来——”于是我又斜眼看了看那两个人——果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板着面孔,一直在闷头吃东西。我转过头对牢B,两个人偷偷摸摸地笑起来。

窗外天开始擦黑了。B说:“我们要快一点。等一会儿说不定外滩要封起来的。”我担心地问:“真的要封?”B发急道:“啊呀,你这个人怎么不动动脑子。难怪襄没城总是要说你。人太多了,不是要掉到黄浦江里去的吗?”我恍然大悟地点头,说哦——。真的,B和A都是脑子那么灵活的人。没有他们,我可怎么办。

麦当劳餐厅里在放节奏很激烈的音乐,轰得人头要裂开了。我说:为什么他们总放这种

音乐?”C正好上完厕所回来,在一边站着,说:“人多,叫你们吃完了快走,不要总是磨蹭磨蹭。特别是——喏——像你这种人,动作慢得要命。”我看看他,又往柜台那里看,怪道:“咦,襄没城怎么那么慢?我去看看。”

我在取吸管的小台子前找到了A,就去拍他的背。他回头瞥我一眼,一手很吃力地端着放食物的托盘,一手拿着一根吸管给我看,说:“这根是蓝条子的。我还要拿一根红条子的出来。怎么都是蓝的。”我听了他的话,看看他一本正经的面孔,差点晕倒在地上。我捏起一根吸管,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给他看——这种吸管有二蓝二红四根条纹,他看到的全是蓝条纹那一面。他一看,二话不说,端着托盘就走了,连背影也流露出认为自己愚蠢至极的懊恼样子。我拿着两根吸管跟在后面,一直笑。

到桌子上,我把他的傻事告诉B和C他们听,说:“傻哦。”他们也笑了一通。A脸通红,埋头吃汉堡,又是小熊维尼的样子。太好玩了。

走出麦当劳的时候,我和B在前面。A赶上来对我说:“怎么样?我有种感觉,就是会在这里碰到他们两个。”说着,指了指我身边的B。B看看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四个人一起朝外滩方向走。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一点没有天黑的气氛——路上都是灯,连天上好像也都是灯,店全开着,店里店外人山人海,整个城市都亢奋得要命,男的女的戴着彩纸做的乱七八糟的帽子走过去。A和C很快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A侧头说:“你看呀,所有的人都朝外滩走。我们今天苦了。”B说:“怕什么?”C凑过来,一半对我,一半对B,说:“襄没城这家伙要求很高的。走路要看心情好不好、高兴不高兴。”A伸手打C,叫他不要瞎说。C瞥了他一眼,跑到我们的另外一边,离他远远的,继续说:“不能下雨。太阳要不大也不小。天气要不冷也不热。路要不远也不近。去的地方要有意思,但也不能太有意思。一起去的人要不多也不少——当然还得这帮人要合得来。再就是他自己心情要好……”他还没有说完,A就把他硬拉到前面去了。我和B已经笑疯了。

B望着前面的A和C,问我这是不是真的。我说:“张斓说话真是喜欢夸张。”B笑眯眯的,无限爱怜在心底的一副样子,说:“嗳,是的呀。不是他特意要夸张,是养成习惯了。不夸张的话,他说话会憋住、塞住,要说不出来的。”我打量着B,不知不觉地走过了一幢一幢又一幢解放前外国人造的大石头房子。我挽着她的胳膊,于是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赞叹道:“舒美,你和张斓真是好!好死了。”她一听,好像憋不住的样子,笑了出来,说:“像好的样子吗?”我点头。她没有说话,扭头去看路边大房子的黑影。靠近外滩的地方,房子大门前总是停了许多高级轿车,来头很大的样子。我也随着她去看那黑洞洞的大门、大门后面像晃动在酒瓶里的门厅、门厅后面沉默不语的旧电梯。她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大家都传说外滩附近有个老太婆,专门喝红衣服小姑娘的血?”我说:“记得的呀。那年国庆节,我们都不敢到外滩来。吓死了。”她笑笑,笑容飘忽,好像为了什么很沉醉。紧接着她又问:“我们看上去真的很好吗?”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愕然瞪着她。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你和张斓啊?”她说:“是的呀。”这个时候,我们到了外滩。

外滩真的有很多人,比白天还要亮。B随便看了几眼,说:“你看好,等一会儿到九点,肯定要封路了。”我的眼光胶在她身上。我发现她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有种透明的感觉,滑腻腻的,仿佛鱼肚皮那种颜色,只有脸中间一长条是亮的,其他部分全部沉在青灰里。我忍不住说:“舒美,你怎么这样瘦?”她说:“真的啊?是光线的缘故吧。”她来拉我的手,说:“真好,你手那么暧和。”我抓着她湿凉的手,抬头看了看路边被照得白亮亮的一排大楼——想起来了,大概是泛光灯的缘故。

A和C在前面停下来。C跑过来问我们想到哪里去。我们说不知道呀。他问不知道是哪里。我就大声问还站在前面的A,不知道是哪里?A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对我们,笔挺站着,像棵树——他说,你们好好商量。C说,听到没有?好好说。B在一边,有点虚弱的样子说:不是已经到外滩了吗?别走了。

C注意地打量了B一眼,问:“干什么?你不舒服吗?”B说:“我有什么不舒服?”说着一笑,面孔中间那一长条光亮晕开了一点,仿佛一阵穿堂风从她脸上吹了进去,把遮掩她魂灵的长窗帘掀开了。C又打量B一眼,扭头朝A走去。走不了几步,他折回来——我吃惊地发现,他的表情相对几秒之前第一次回头那会儿已经完全改变了。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我就在近旁,他用一种被怒火压得直不起腰的声音对B说:“你可不要这样。”

B从头到脚哆嗦了一下——她的身体对这句话的反应强烈得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她抬头直僵僵地瞪着C,C也瞪着她。一群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人唱着歌走过去了,每个人都回头看了他俩一眼。在泛光灯的渲染下,他们两个人看着就像一对冰凉的鬼魂。B的脸铮铮发亮,仿佛一面破碎镜子里的倒影。她的眼神残酷萧索,望着C就好像他站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她失去尽头地望着他、失去呼吸地望着他。我突然意识到,她的手还握着我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滚烫——我从来没有碰过那么烫、烫得果真要烧起来的手。随后B的神色模糊了,似乎她的精神一下子从冰山坠落到沼泽里。她整个人都掉了下来、冷了下来。她的肌肉松弛下来,于是脸上糊里糊涂地出现了几许笑意。她依旧望着C,但是眼睛已经灰了。片刻,她说:“我没有这样。”说着笑笑,笑得我在一旁都要哭出来了。C的脸色也掉了下来,面孔又白又干,轻声叹着气,说:“你不要这样……”

A走过来丁。几乎是与此同时,有人分别在B、C和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我们三个都吓坏了,扭头一看,是D、E、F两男一女——那也是我们高中里要好的同学。C脸色一变,笑道:“你们人倒蛮齐的嘛。”F说:“你们还要齐嘛。”说完自己先大笑。D说:“哦哟,刚才我们还在说,那么多人,多半是找不到你们的。谁知一来就看到了。可见我们几个人是要好呀。”A笑眯眯地说:“是的呀。今天很顺利的嘛。”E抢上前,说:“看上去我们明年都要发财了。”F在E头上一敲,笑道:“是呀。我们等一会儿趁你不注意,把你杀了,顺便劫财劫色,我们不是都发财了吗?”E啐道:“呸!你是女的呀,要劫色,当然你首当其冲喽。”大家都笑了,B在我身边,好像也笑了几声。

于是A、C、D、E都走到前面去,乱哄哄地挤成一团。F也一定要跟上去,一堆男的里只有她一个女的,穿着米白的衣服跑过来跑过去,乐得不得了。B说:“你看呀,已经半年了,她怎么一点也不变的啦?”“你说谁?”我问,“杜霜晓啊?”杜霜晓是F的名字——起得有点太清净了,连她自己也觉得不衬自己这种人。B说:“唉。杜霜晓是厉害呀。”B的脸看起来湿濡濡的,白、凉、软弱没有表情,好像一碗冷粥。

我往前看看C。他们一大堆人,走得很快,在人丛里时隐时现。外滩的气氛已经强烈到了一定程度——像A说的,随时可能有人在你身边打起来。那么多灯照着我们的脚下和我们的头顶,世界显得不黑不白,到处闪着跳过一团、一团、一团的光,水平地飞快地从你眼前滑行过去,隐约留下一条黏腻的痕迹,仿佛到处飘着粉红色的痰。我还是一直地握着B的手——她的手这这会儿又变冷了。我说:“舒美,你和张斓怎么了?”

“你没有看出来吗?”

“我不敢想。”我说。

B笑了笑,把掉到脸上的头发甩到一边去,说:“你想好了。随便你怎么想,想了也可以说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胆子这么小呢?”

我还是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软得一点骨头也没有,在我手里就像攥了一块湿毛巾。我说:“可是刚才在麦当劳,你们不是很好的吗?”

她转过脸看着我,伸出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解颐,真的,别那么相信我。那算不了什么。”她扬起头看看在灯光的无情驱逐下逃得很远很远的天空,叹气,说:“你也该醒醒了。”

她叫我不要相信她。我不由想起很久以前,A对我说过,叫我不要和刘舒美那么要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A会这样说,但是此时此刻,我反而更紧地抓住了B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我总是没有机会和A好好说话。

所有人都很激动——包括我们以及我们不认识的那些人,包括那些终于打起来的人。到九点半的时候,A转过头对我说,喏,警察已经把所有路口封起来了,这下他们进不来了。我问,他们是谁?A说,他们么就是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

我一直在想,除了我们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谁?想到最后没有想下去,忘了。我握着B的手,心里也很兴奋——就是为2000年即将到来以及我们幸运地没有被封在外滩之外而兴奋——但是因为B的原因,我的兴奋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牵一牵的。我兴奋得不大舒服。B其实也挺兴奋,也是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她的兴奋被又湿又凉的失恋捂着,闷闷的,即将断气的样子。

离零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站定了。是A提出不要再走来走去的建议的,他说,再走来走去,我们要被别人骂的。D撩撩袖子,说,那最好了,大家那么开心,不打一架怎么行?我马上说,好的好的,那最好了!我们都是一副铁了心胡闹的样子,伸出腿在人堆里踢过来踢过去,一人踢一腿。A走到我面前,说,好了好了,好了呀。伸手摸摸我的头。我做个踢他的动作,实际上没有踢到。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踢他、跟他胡闹耍赖的勇气,我定定望着他的眼睛——也许只不过是半秒的时间,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于是我悲伤了起来,悲不自胜——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我们的生命里面,有一些多么好的东西正在流逝啊!我为什么不悲伤呢?就要流尽了,就要没了……只剩下二十分钟而已……我望着A,悲伤得摇摇晃晃,A暗暗把我的手很慢很慢地握了握,帮助我不要立刻让眼泪流出来。亲爱的人。

我们七个人站在来到外滩的幸运的七千七万个人里面。B和C站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F站在D和E的中间,腰转来转去,手臂也跟着转来转去;我在A的身边,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我在心里爱了他一千遍,悲伤了一万遍。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有一种情感感染了这里所有的人。我明白,正在逝去的一秒又一秒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可是我没有办法把这种意义表达出来甚至没有办法把这种意义考虑清楚。我知道在我们身体的哪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无法挽回地流逝,流逝,流逝,可是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我整个人模模糊糊地作痛

,痛得又闷又清楚,因为疼痛,所以我紧紧抓住了A的手。

不知不觉地有人在我周围倒数。我宁愿听不见这些,所有的—切。我想起打针之前,酒精棉花擦在我的皮肤上,引起的那一阵冰凉、收敛的刺痛。我越发厉害地痛了起来。于是我越发厉害地爱A——我爱他。

钟声敲响的一刻,整个外滩都欢呼起来,我也和他们一样,纵情地欢呼欢呼欢呼。我从小就喜欢的海关大钟今天又敲了一次。人群中有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子跳起舞来,转着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大家退后一点,欢叫着,无数人在打呼哨。红裙子的女孩晃着柔软的腰肢从我们面前掠过,一圈一圈又一圈,转个不停,带起了一阵猎猎红风,吹落我心底的悲伤,吹落一地。

我身体里干热地作痛——火红的打着圈子的痛,就仿佛刚刚做完扁桃体手术那样。然而我们失去的那样东西,比扁桃体要重要得多,重要几千几万几亿倍——太重要了,我都没有办法说清楚。我抬头眼巴巴望着A。A微微低下头,在我耳边说:

“不用说。我都知道了。”

顿一顿,他又凑近来,柔声说:“张斓和刘舒美的事,我也知道了。

我头一低,掉了一滴眼泪在地上。

随后自然是放焰火。先是黄浦江对面,浦东在放;过了半个小时,又是这面放,放了很久很久很久。大家看得心满意足,惊叫连连。F一直在叫:“哦,灵噢!灵噢!”有几个陌生的男孩子好像看上F了,跑来搭话,F笑吟吟地逗着他们,把我们给笑死;末了,F说:“你们多大?”一个小男孩说:“17。”F故作惊讶,夸张地说:“啊,我已经29了!”我们在旁边穷笑,E说:“哦哟,杜霜晓这种人,这种人……”等那几个男孩子走掉,D凑上去对F说:“喂,我已经30了,你可以嫁给我了呀。”F斜他一眼,笑道:“呸!这从何说起了”我们又穷笑。

等了很多时候,外滩才解禁。路上一下子多出来许多警察,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可是依然谁也管不住谁,一大帮一大帮的人往高架桥上走。我们也走上去,兜一圈又下来了,走走停停,意兴阑珊地走到了南京路步行街上。

到处是人。商店的里面外面都是人。每个饭店都爆满,路上也满。D皱着眉头说:“呀,怎么那么挤!计划生育没什么用嘛。”E上厕所,跑到商店里转了一圈又出来,苦着脸,说:“怎么办?厕所人多是多得来……”C指指地面,说:“就地解决。”E咬牙切齿,装模作样道;“张斓你好狠!”又把我们给笑翻了。

我们商量接下来怎么办。A说现在车子都是挤得前门进后门出的,连出租车也很难叫到。C说现在肯定所有娱乐场所都没有空了,去也白去。D说那么难道坐在南京路上坐到天亮?E说不行我要上厕所。我和B都说我随便你们,跟你们走,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F说那就到我学校去吧,我学校离这里最近了,要上厕所也可以到那里去上。E马上说好的好的,那怎么去?F说:11路呀。(所谓11路,就是徒步行走的意思,1和1——正好是两条腿。)E说:那好吧,但愿我能坚持到那里。

没想到我们刚刚走到有车子的地方,就接连来了两辆大众的出租车。A走在最前面,第一个眼明手快,拦下车来,回头对我们说:“怎么样?我说今天很顺利吧?”我们都慌慌张张地跑上前去,惟恐被别人抢掉了。D指着A、B、C、我四个人说:“你们四个一辆,我们三个一辆。”F插上来说:“不对!他们四个一辆,就有两个人要分开坐了。襄没城和解颐过来,我们三个出一—个去和张斓、舒美坐。”D说:“那么就大叉有福里气。”大叉有福里气就是猜黑白的意思,出手心的归一起,出手背的归一起。E在一边不停交换着双脚的重心,急道:“快点,快点!”司机也探头催促。C说:“杜霜晓你们三个一起好了,我们无所谓的。”说完,他从我身后走过去,开车门,坐在司机身旁的座位上。于是我和A、B也走上前去。A让B先坐进车子,接着是我,最后是他自己。

汽车往F学校开去,飞快地掠过了一根又一根路灯的柱子。A时不时回头看看,抱怨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慢?”C在前面笑着说:“你们觉不觉得现在这情景和高三有一次很像?”“哪一次?”A问。我抢道:“我知道了!就是襄没城一共只有十二块钱,还要请我们坐出租的那一次。”A也想起来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后来不是又找到三十块吗?”C笑道:“那一次也是我们七个人。”那一次E没去,不过我兴奋得来不及提,只是起劲地说:“也是我们这辆车子开在前面,比他们先到。后来我还说碰到年级组长了,吓他们。”C说:“咦,年级组长姓什么?怎么一下想不起来了?”“姓张。”B的声音突然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来。

我们都静了下来。我在朦胧的光线中把手放到B的腿上。B没有回应,默默蜷缩着。车里静得叫人几乎受不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随后是她湿凉的手覆盖下来,把那钻心疼痛的一滴抹去了。

A在另一边,此时悄悄握住我另一只手——C坐在我们前面的背影突然模糊了。其实我并不想这样。

我们站在F的学校门前,等F他们来。我说:“他们怎么还没到呢?大概差一个红灯……大概两个。”我念念叨叨的时候,他们来了。

F跳下车,很高兴地说:“咦,校门没关嘛!平时这个时候回来,要登记的。今天大概体谅我们,不值班了。不错不错。”于是我们跟着她进了校门。E要先上厕所再说。

E上完厕所,大摇大摆地跑出来,问:“现在干什么?”D恍然大悟地说:“是呀。现在于什么?”F说:“能干什么?……你们想不想打网球?”A说:“帮帮忙哦。现在到哪里去打网球?”F诡秘地一笑,说:“当然是有地方才这样问的了。人笨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第一次听见别人用A教训我的话来教训A,不由觉得很新鲜。

F带我们穿过半个校园,到网球场去。A还是不敢相信,在后面说:“你们学校的网球场难道现在还开着?”F笑起来,说:“那怎么可能?”还是走。

网球场一片漆黑,门边有一座小平房,从窗户里透出灯光——似乎有个人在看电视。F跑过去敲门,里面应声开门,传出烦恼地问这么晚是谁的声音。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小伙子的头来,一看到F,立刻眉开眼笑地说:“你啊?有事?”F说:“新年好啊!这些是我同学,我们没地方去,想来打网球,帮个忙吧!”那个看网球场的人马上说:“好啊好啊。”F笑吟吟地说:“谢谢!能不能借网球拍和球给我们?我们会付钱的。”那个人马上跑进去拿网球拍和球。C说:“呀,杜霜晓,你很神的吗?”F得意洋洋地说:“我一个同学是网球协会会长呀。这个值班的人和我最搭班了。对我不要太好哦!”E笑道:“为什么他和会长不搭班,要和你搭班?你是会长夫人吗?”D说:“那当然了。会长是男的呀。男的干吗要跟男的搭班?”F在旁边嗔道:“再说,把你们扔出去!”黑暗中,不知她的脸红了没有。

网球场上亮起不多几盏灯,看场子的人说:“你们将就将就吧,我也不敢多开了。”F说:“够了够了,谢谢!”我凑到A身边,赞叹道:“杜霜晓是有本事呀。”A说:“她有本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连这种事也摆得平,倒真的很厉害。”说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亮着灯的是一片网球场正中间的那一块,四面八方有黑暗包围着。C拉了A先去打,我们其他人就直接坐在旁边的地上,伸直四肢百节,摊手摊脚,让自己的脸飘浮在一片梦一般的光影里。B坐的地方,正好脸陷到黑暗里,一半暗,一半亮,有种非常凄楚的感觉。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我们就这样坐着,欣赏A和C打网球。他们两个人都打得挺好,F和D、E正在争论,到底是哪个水平更高。A打网球很有点样子,动作非常干净洒脱——他这个人似乎就擅长做打网球这类事,具体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类事,反正大约就是需要很有样子的一类事。C的姿态和A不同,看上去非常踏实、平稳,总是一种重重的样子把球拍挥出去,可是又似乎随随便便,抱着打到打不到球都无所谓的那么一种态度——随即他很准很有力地把球打过去了,真不可思议。我和B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B说:“高二放暑假,我们去野营那次,我也是和你这样坐着,看襄没城唱歌。”“是呀,”我说,“他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居然唱这种歌。”“他还穿了一件蓝衣服,你喜欢死了。”B说。是的,我记得那件蓝衣服——多好看的一件蓝衣服!我也记得那个穿蓝衣服的A;那时的A,充其量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而已,可是,为什么我反而觉得那时的他比现在更好呢?还是仅仅因为,一个多小时以前,伴随着新千年的到来,我生命中的某种好东西已经流光了?我是不是为了那种东西才会那么依赖A呢?

不明不暗的青白色灯光让我昏昏沉沉。

A走过来,眯着眼、皱着眉头、半弯下腰望着我。我坐在地上,镇定地问:“干什么?”他说:“你来打几下吗?”我说:“我不会呀。你教我打吗?”他说:“好的呀。”然后转向B,说:“你知道的,这个人实在是太笨了。等一会儿教不会她,你要给我证明,不是我的错。”B微微一笑,说:“可以呀。”我站起来,伸腿去踢A,说:“屁!”他躲开了,笑道:“不要总是屁屁屁的。”

A教我,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一边示范一边告诉我:45度握拍,水平地打出去——千万要水平。我说:哦,哦,哦。其实我明白,我这个人最最难以做到的就是水平地把什么东西打出去、抛出去,我的生活中都是不规则的曲线。然而我还是点点头。他就给我一个球让我发,嘴里说:喏,给你发个球。他也不说我发得好还是不好,一句评论也没有,满脸的认真和耐心。接下来,他又给一个球让我发——时不时地给我一个球让我发。C在网的那一端,不耐烦地嚷嚷了起来,于是A说,我来给你示范一下。他就让我发球,他站在离网比较近的地方接球。每次C没接住他打过去的球,他就说,配合成功。后来,我跑到C那边,几次发球没发好,A喊:记忆退化了!

F在我们身后大声说话。她说:“我真是喜欢死丰川悦司了。我是千愿意万愿意让他甩了我。”听到这句话的人——A、B、C、D、E和我——都笑了起来。我转身说:“是的呀。我就想让陈小春抽我。”F大笑道:“解颐对陈小春说,抽我吧,抽我吧!”我一本正经地说:“是的呀。这叫为了爱情牺牲。”E在喝矿泉水,嘴里的水喷出来了。D说:“你怎么不怕被襄没城听见?”A赶快站出来表明姿态,说:“我无所谓,让她去好了。”这时候B也过来说:“陈小春赶她出来多好啊!”我马上对牢她说:“那郑伊健踢你出来多好啊!”F指着我大声

说:“陈小春掐你多好啊!”我大笑,笑得拍手拍脚,说:“是啊是啊,陈小春甩了我多好啊!”A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都讲得那么悲的啦?”

他的手掌是如此温暖熟悉,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暖熟悉——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他整个的人都是如此温暖熟悉……刹那间一股滚烫的伤痛以光年速度涌到我的喉间,我扑到他怀里,哭得泪眼朦胧。A抱紧我。我听见他对别人说:“不要紧,她总是这样的。”

我的眼泪不多,一会儿就没有了。随即我坐回到B的身边,那个半明不暗的地方。她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说;“我还没有哭,你就哭了吗?那么喜欢陈小春吗?不会吧?”我看见D和E也跑上场,和A、C一起开始打球,F在场上,跳来跳去。这种灯光实在是太奇怪了,照得人晕头晕脑,既不像睡,又不像醒,那样青白色的一条一条,由浅到深,一直沉淀到地面上——最上面是白的,最下面是黑的,白和黑中间,是无数个灰,无数个灰沉沉的梦,那些在跑来跑去的人就是梦里的人物,飘浮在空气中间,有种淡淡的乙炔味道,比水轻,比空气轻,比什么都轻,比什么都像是真的。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B:“你和张斓到底是为什么呢?”B用一只手臂搂着我,摇啊摇的,很久,才说:“为什么呢?就是彼此都做了些错事。或者,也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就是彼此都不能再相互容忍下去了,彼此都不再要彼此了……”我问:“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她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接着,我就睡着了。

也说不定,我一直就是在做梦呢?这个梦也太长、太重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一片灰蒙蒙的灯光,有两个剪影站在灯光的中央,好像在吵架的样子。我猛地闭上双眼,又张开,又闭上,又张开——于是我发现,是真的有两个人在吵架,并且那是B和C。我又发现,D和E在远远的角落里坐着,闷闷地抽烟,烟气在灯光里扶摇直上,好像燃着了两堆潮湿的稻草。F在他们俩的近旁,一会儿走近,一会儿走远,发了疯般地又跳又叫又哭——怎么了?B没有什么声音,只是站在C的对面,背对着我,一对肩膀发着抖,双手拉住他的袖子,拉得老长老长,长得简直叫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C的脸正对我,惨白的灯光下,我看见他嘲讽地、侮辱地、轻蔑不屑地注视着B,笑起来说了一句什么。B于是突然一放手,愣了愣,转身朝另一边的黑暗走去,灯光照着她穿浅蓝衣服的背影,那种蓝显得非常非常悲伤——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滴巨大的眼泪。

接着,我发现自己是靠在A的怀抱里。我抬起下巴看看他,他感觉到了,就低头望着我。我眨眨眼睛,问:“这是怎么了?”他说:“吵起来了。完了。”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很多很多黑影投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愁苦。我说:“是不是在做梦?”他摸摸我的面颊,叹着气说:“不是。是真的。不过,就快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就好了。”我听了他的话,就真的把脸一侧,埋到他发出羊毛衫气味的衣服里。四周笼罩着沉沉的伤心寂寞,我闭着眼睛,鼻息咻咻喷到A的衣服上,空气不大流通,又温暖又湿濡。

我很浅地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阳台上,四周全部是灰的,只有在我楼下的晾衣架上,挂着一条画满小猫的小被子——那真是一条太好看的小被子,我探出身子,不停地看,越看越觉得好看。可是这个时候,吹来了一阵灰扑扑的狂风,小被子的被角一掀,我赶忙伸出手去……我够不着……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条小被子从那里被风吹走……我绝望地叫着A的名字,突然觉得身上一暖,A在我的耳边吹了一小口气——

呼!

四周灰白、空旷。他们都在哪里?而我依旧在A温暖湿濡的怀抱里,我在我灰蒙蒙的梦境里。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只不过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