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再见,小哈克
7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高光走出了初中升学考场。
交上试卷,连想都不愿再去想考试的事情。
考试考试,要考多少次试才能走出学校的大门?
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看小说,什么狗屁课都不用上,狗屁试都不用考,如果上学能光看小说,那该是多么过瘾情!
新华书店。
还是那个女售货员,还在吃瓜子,又一口把瓜子皮吐要台外面。
“同志,请拿那本《哈克贝里·芬历险记》。”高光站在门外,指着书架。
“你买不买?”女售货员白了高光一眼,“买我就给你拿买,这种书用不着你鉴定。”
“买!”高光手伸进裤兜儿里,做出掏钱的样子。高光有两毛钱,是妈妈让他考完试买茶喝的,他没喝,才不要喝呢,喝一口凉开水就行了,为什么要喝茶?
女售货员把书扔给高光,远远地吐出一个瓜子皮。
哈克,就是宫师母经常叫的哈克吗?他和汤姆怎么识破了皇帝和大臣的阴谋?扉页上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叫马克·吐温,他是谁?他怎么就能写出哈克和汤姆的故事?
高光翻来翻去,书的定价是九毛,可是他只有两毛。
“买不买,你?”女售货员亿斜着高光,“买就交钱,不买别赖着看,好像真认几个字似的。”
高光的手从裤兜儿里拿出来,却没掏出钱来。
女售货员把书收走了。
高光悻悻地走出新华书店,女售货员在他身后又吐出一个瓜子皮。
“跟哈克当小老婆都不要你!”
高光在心里骂了一句。
怎么才能买到书呢?
高光突然想起二婶,想起了二叔高天同,他们说过多少次让我和妈妈去他们家玩,我能不能去借他们九毛钱?不,再有七毛就够了,我身上不是还有两毛吗?
高光打听到供销社的家属院,水老师和高天同正在院子里逗着高胜玩。
“高胜,学狗叫。”高天同说。
“汪汪,汪汪。”
高胜学,学得挺像,还爬在地上,跟真正的小狗一样。看见高光远远地走过去,汪汪地朝着高光叫。
“二叔二婶。”高光走近了。
“哟,这不是高光吗?长高了。”高天同说。
“就是长高了。”水老师说。
“二叔,二婶,我想买一本书,差七毛钱,我想问你们要七毛钱……”
“买书……差七毛钱?哎呀,我们家刚把上个月的工资完了,没有钱了。”高天同说。
“对对,我们还等着发工资呢,一分钱也没有了。”水老师说。
“那……那……”高光说。
“看什么书?不解渴不压饿,老老实实回家帮你妈干活吧。”高天同说。
“其实你不要买书,真想看就借别人的书看。借吧,买么呢!”水老师说。
“那……那……算了……二叔,二婶,我走了。”高光转走了。
“有空再来啊高光,真是,几天不见,长得真高。”高天同说。
“对对,长得很高,就是瘦了点。”水老师说。
高光蔫不拉及地回到家里。
“考得什么样?”高强问。
“不知道。”高光说。
“饿了吧?吃饭吧。”
妈妈给高光端出一盘炒韭菜,拿出两个煎饼。
“妈妈,我想买一本书。”
“家里没钱了……”
高光狠狠地咬一口煎饼,眼泪汪汪的,他没跟妈妈说去二叔家借钱的事。
到了逢集的日子,妈妈对高光说:“高光,家里就还有一只黄母鸡,四、五年了,下不出蛋来了,你要能把它卖出去,你就去买那本书。”
“妈妈说话算数?”高光舒展开眉头。
“我怎么会骗你?来,我帮你把黄母鸡逮住,绑好,别在路上跑了。”
高光抱着黄母鸡,来到鸡市。鸡真多,都比黄母鸡好看。高光蹲下来,看着黄母鸡。捡了两个青菜叶给黄母鸡吃,黄母鸡叨了两下,叨不动,不吃了,去叨高光的脚丫子,叨得高光疼,高光缩了缩脚,不让叨。
“小家伙,这只鸡怎么卖。”一个老太太走过来,拍了拍黄母鸡的头。
“两块钱。你看看,老奶奶,鸡有多胖,全是肉呢。”高光陪着笑脸,把鸡送到老太太手中。
“胖?”老太太伸手摸了摸黄母鸡的胸脯,掉下来一把鸡毛,露出松松的鸡皮,“胖?老得掉毛了,瘦得皮包着骨头。”
过来一个老爷子,提起黄母鸡来掂了掂。
“一块五毛钱,正下蛋呢。”高光说。
老爷子伸手去试黄母鸡的屁股,看能不能下蛋,黄母鸡正好拉出屎来,拉了老爷子一手。
“屁股眼都封了,还下蛋呢!”
散集了,再没有人来问。高光抱着黄母鸡,从新华书店门口经过,远远地看见女售货员吐出瓜子皮来,不敢进去。
书店里没有几个人,高光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半天,抱着黄母鸡走进书店,磨蹭着靠近柜台,看见《哈克贝里·芬历险记》还在,壮着胆子对女售货员说:“大姐,我用这只黄母鸡换那本书行吗?”
“什么?你说什么?”女售货员装作没听见,故意大笑着问高光,“你说用这只老母鸡换一本书?天大的笑话,哈哈,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认字吗?就想买书?经理,这里有个小孩想用一只鸡换一本书!”
一个男经理走过来,看着高光,笑咪咪地说:“拿鸡换书?这只鸡是你偷来的吧?换走了书要是有人来问我们要鸡怎么办呢?”
高光羞红了脸,抱着黄母鸡出来。
身后传出一串笑声,跟着飞出几片瓜子皮。
黄母鸡看着从书店里飞出的瓜子皮,咚咚叫了两声。
“叫,你还叫!”
高光一下把黄母鸡摔在地上,腿绑着的,跑不了。黄母鸡依然咚咚地叫着,去吃地上的瓜子皮。高光一脚把黄母鸡踢得老远,在路上打了个滚。
一辆吉普车停在黄母鸡跟前,车上跳下一男一女,男的20多岁,女的十八九岁的样子,问高光:“小朋友,你知道高皇路怎么走吗?”
“知道,我就是高皇路的。你找谁?”高光在书店里受的气还没消,回话的口气硬得像根棍子。
“高皇路是不是有一个小学?”男的问。
“是,我就是那个小学的,刚上完五年级。你们找谁?”
“有没有一个姓杨的老师?还有一个姓宫的……”女的问。
“有,当然有,杨老师是我的老师,他妻子是宫师母。”高光来了情绪,热情起来。
男的和女的对了一下眼神,对高光说:“小朋友,你能给我们带路吗?”
“能,当然能,我正要回家呢。”
高光抱起黄母鸡,跟着那一对男女上了吉普车。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从临沂来。”男的回答。
“你们怎么认识杨老师?”
“跟你一样,我们是杨老师的学生。”男的又回答,还对女的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这么说我们是同学?”高光与他们套起近乎来,“你们看过《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吗?肯定很好看,宫师母经常叫我小哈克,小汤姆,我想用这只黄母鸡换一本,可惜人家不要鸡。”
“你想拿鸡换书?”男的和女的一同表现出惊讶。
“别提了,卖了一天,没人要,想拿它换书,售货员又不干。”高光使劲按着黄母鸡的头,鸡咚咚地叫着。
男的和女的沉默了一会儿,女的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趴在男的怀里说:“他们还会认我们吗,哥哥?”
“认,肯定认,当时我们也是被逼得才说出那么绝情的话……”男的拍了拍女的背,给女的擦了擦眼泪。
吉普车停在校门口,高光带着他们进来,听见了二胡声。
“是的,是的,是爸爸的二胡声。”女的说着,眼泪刷地掉下来。
“杨老师,有人找你。”
高光跑向小泥屋,怀里还抱着黄母鸡。
杨老师从丝瓜架下站起来,看着那一对男女,愣住了。
“爸爸!”男的喊了一声。
“爸爸!”女的喊了一声。
“你们……是你们……”杨老师竟然全身抖起来,二胡掉在地上,双手伸向他们,“你们……真的是你们,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爸爸,是我们,是你的儿子,你的女儿。”男的和女的一起扑向杨老师的怀里,“爸爸,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吧,我们错了爸爸。”
“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杨老师叫着,“宫女,宫女,你看谁来了!”
宫师母从小泥屋里走出来,儿子和女儿一同扑上去。
“妈妈,是我,你的儿子。”
“妈妈,是我,你的女儿。”
“是你们,我的王子和公主?真是你们,我知道你们会来的,昨天我对你爸爸说,他还说我做梦,你看,这不是来了,我们的王子,我们的公主……”
4口人抱在一起,哭在一起。
“爸爸,妈妈,原谅我们吧,我们错了。”
“不,孩子,你们没错,我们也没错。”
“爸爸,妈妈,学校给你们平反了,叫你们回去。”
“好,我们回去,我们跟你们回去。”
杨老师哭了,宫师母也哭了。
这是高光第一次见杨老师哭。
几天后,杨老师真的要走了,高光全家人都来送行。
杨老师的儿子递给高光一个包裹,说道:“高光.这是我们全家送给你的礼物,等我们走了你再打开看。”
“高光,记着,有一棵老杨树永远等着你的好消息。”杨老师拍着高光的脑袋说。
“再见,小哈克。”官师母对高光挥挥手。
吉普车远去了,高光打开包裹,旱面是一本崭新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高光抬起头来,吉普车消失在远方,眼泪落到《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