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高光，醒醒！”

竹林里添了一座新坟，是编匠爷爷的坟。村里人烧了些纸和编匠爷爷编的竹器，献上几声哭，就回家去为咕咕叫的肚子发愁了。高光跪在坟前，面前摆着编匠爷爷剩下的两只豆官儿，眼睛发直，呆呆地看着坟头上的花圈，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

村里的人都说，编匠爷爷把命传给高光了，高光天生就是来争编匠爷爷的饭碗的，这回可应验了。

也有人说，高光就是命大，编匠爷爷好心肠，换了别人，眼瞧着高光被蛇毒毒死才不管呢。编匠爷爷喜欢高光，愿意为高光献身。

高光仍然跪在坟前，一声不响。

两只豆官儿在叫，叫得声音很清脆，很凄凉，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看高光，又看看新坟，唯独看不见过去的主人，它们就更起劲地叫，仿佛要把坟中的主人叫醒。高光给它们采到两只南瓜花，插在竹笼子的孔里，可是哪一只也没吃一口，南瓜花发着金黄色的光芒，水分慢慢地减少，就要干枯掉了。

妈妈走过来，跪在坟前，给高光擦擦鼻涕，说道：“孩子，你哭，给编匠爷爷哭几声，听到你的哭声，编匠爷爷就能安心地睡去。”

高光仍然两眼直直地看着坟头，一声也哭不出来。

高远也来了，抱了一抱竹叶，盖在坟头上，与高光一样跪下，眼角挂着泪，默不作声地看着坟头上的新土。

豆官儿叫个不停，在竹笼于里跳来跳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跳，声音越来越沙哑，再也没有一点清脆的感觉，叫得人们心里发毛，像一条钝锯拉得一样。南瓜花一点也没少，完全枯萎下去了。

妈妈想把高光领走，可是高光跪在坟前，像一块石头，没有表情，只有轻轻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高光一直跪了一天，妈妈几次要把他抱走，可是一看他那副神态，就不忍心了。到了傍晚，天要黑的时候，妈妈把高光一个人留在坟前，回家做饭去了，刚走不久，高远急匆匆地跑来说。“高光晕倒了。”

妈妈疯了一样跑到坟前，抱起高光来，高光往上翻着白眼，嘴里吐着白沫。妈妈叫着：“高光，醒醒！高光，醒醒！”

妈妈把高光抱回家，放在院子里的地上，嘴里含着一口凉水，一下喷在高光的脸上，高光的眼睛转了转，妈妈又一口凉水喷下去，高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此后，每天放了学，高光和高远都到编匠爷爷的坟上去，两只豆官儿叫了3天，南瓜花一口也没吃。第三天傍晚，叫声停了，两只豆官儿死在笼子里，眼睛瞪着，翅膀硬硬地张开着，全身呈现出一派鲜艳的绿色。

高光和高远在编匠爷爷的坟前挖了一个小坑，把两只豆官儿连同竹笼子埋在里面，盖上厚厚的土，上面又放了几把草。他们呆呆地看着编匠爷爷的大坟和两只豆官儿的小坟，直到天黑才回家。

那年的秋天高皇路村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庄稼全被淹死了，后来补种的一些，有的根本没长出来，有的刚冒出一点芽就被提前来到的霜冻打蔫了。西河里的水很大，长时间没有退下去，水里有鱼，人们恨不能把西河里的水全抽干了，把鱼一条不剩地提上来，大人、孩子齐动手，不几天的工夫，西河里连小鱼苗都看不见了，每家每户的碗里还残留着几根鱼刺，偶尔打一个饱嗝，肚子里还能翻上一股腥腥的鱼味来。剩下的时间，只好蹲在墙根里，晒着太阳，打着瞌睡，等待救济粮的到来。

妈妈收到姨妈的一封信，随信寄来了3O块钱和50斤粮票。姨妈说从收音机里听到这里遭了水灾，不知道灾情究竟有多严重，先寄这点钱粮用着。

妈妈哭了，让高强给姨妈写了回信，并说灾情不重，上级已经救济了很多，不要再寄钱和粮票来。实际的情况是，救济虽有，但远远不够。妈妈知道姨妈家的日子也紧张，这样拖累姨妈家，她心里过意不去的。

高强去镇上换来玉米面和山芋干，妈妈掺上一些菜叶，做了几锅窝头，让高光和高强每家送两个，送到谁家，谁家就是一脸的笑和没完没了的感激的话。

送到奶奶家的时候，奶奶正拖着长长的烟袋抽烟。看一眼窝头，奶奶气汹汹地问道：“怎么才两个窝头？不是寄来了很多的钱和很多的粮票吗？你爸爸怎么光给你妈妈寄，不给我寄？”

“不是爸爸寄来的，是我姨妈寄来的。”高光看着奶奶的长烟袋，满心的恶心。

“胡说，我就不信有这样好心的姨妈。回去告诉你妈，我这就快饿死了，看她还管不管。”奶奶恶狠狠地喷出一口烟来，高光赶紧逃了。

高光是不会把奶奶的话告诉妈妈的。妈妈对奶奶已经够好了，可是奶奶还这样，饿死活该！等全村差不多都送到了，妈妈自己才坐下来吃。正吃着，看见高环站在门口，舌头舔着手指头往院子里看。

妈妈问高光：“高光，高环家你给送了吗？”

“没有，她妈跟你吵架，为什么给他们家送？”高光很不以为然地说。

妈妈瞪了高光一眼，说道：“过去的事了，不许再提。”

妈妈对高环招了招手，让她进去。高环惊惊怯怯地走到院子里，脸黑黑的，头发黄黄的，眼睛显得格外大，看着妈妈手里的窝头，一声不吭。

妈妈塞给高环两个窝头，嘱咐道：“一个给你的，一个给你妈妈的，别说是我给的。”

高环抱着窝头跑了，高光在后面骂了一句：“黄毛丫头，吃我们家的东西烂舌头！”

妈妈给了高光一巴掌，高光老实了。

常工作来了，进门就说：“方彩平同志你做的窝头很香哟，我是闻着香味来的，你每家都送，怎么就是不送给我？是不是拿我当外人了？”

“怎么会呢，我正要让高光给你送去，这不，你就自己来了。”妈妈其实并不是没想到常工作，只是怕别人说拍马屁或溜沟子。

常工作真的拿起一个窝头来吃，连说：“香，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