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这不是耍流氓吗?”
高皇路放电影就在小学校里面,西墙上扯起幕布,东墙上可以坐人,院子中间是放映机,满院子都是人,黑压压的,坐着的,站着的,学生的桌子和板凳遭殃了,说是坐完了还回去,电影一放完,人去场空,树倒猢狲散,谁还管板凳和桌子?更可恶的是有人顺手把板凳带走了,学生第二天站着或坐在地上听课。
院子小,墙头上是人,大柳树上也是人,有意无意地碰响铁铃,学校的尊严受到极大的挑战。
高天民在放电影用的大喇叭里喊道:“老少爷们注意了,放电影是借了学校的院子,一定要保证学校的公共财产安全,用完学生的桌椅板凳一定要还回去,那边墙上的和树上的下来!”
高天民讲话的时候高天起就坐在放映机旁边。高天起是作为佳宾被请来的,用了学校的院子,他又刚提了校长,他不是佳宾谁是佳宾?只有佳宾和大队的领导才能坐在放映机旁边的。叫是叫,没有人下来,或者暂时下来了,一转眼又上去了。
高天民也不再管,接着讲话。
高天民刚被提拔为支部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公众场合讲话是一个支部书记的特权体现,他怎么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呢?请电影队来,就是为了庆祝他当支部书记嘛。
“……为了不耽搁老少爷们看电影,我简单说两句。”
说是简单,却要从大队的生产讲到每家每户的养鸡养猪,从计划生育讲到明年的春耕打算,然后又讲国际国内形势,讲台湾回归问题……
高天民讲着话,放映员往银幕上对镜头,这时候高光、高远、高环一伙人闹的最欢。他们都坐在离银幕较近的地方,一看见光柱出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帽子、鞋子、弹弓、塑料手枪都上了银幕,脑袋和胳膊也上去了,鼻子、嘴还动着,耳朵大大的。游戏的方式与北京大学校园里的差不了多少,所不同的是,放映机处有一根长长的竹竿,谁要是闹得太凶,或者是挡住了后面的视线,竹竿就会落到谁的头上,当然,竹竿掌握在高天民手中,他说打谁就打谁。高光总是要挨几下的,因为他叫得最响,跳得也最高。
高天民终于讲完了,放映员文文绉绉地说:“今晚给大家放的影片是《李双双》,主题思想是歌颂新农村的新妇女,欢迎大家认真收看,多提意见。”
高光在前面接一句:“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水老师也在人群里,周围的人问她:“水老师,什么叫做主题思想呀?”
水老师说:“主题思想很复杂,简单地说就是主要意思。”
周围的人就觉得水老师不愧是老师,懂得就是多,虽然他们对“主要意思”还是不明不白,但都装出懂的样子,谁都不再问。
高环妈就坐水老师身边,她觉得水老师真是了不起,一定要让高环好好跟水老师学。
电影开始了。李双双和孙喜旺在银幕上走来走去,到生产队里干活,回家做饭,还吵架,与高皇路人过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高光当然看过的,而且从枣庄回来以后还给班里的同学讲过的,一边讲一边把从姨妈家带来的点心、饼干分给同学们吃,讲得绘声绘色,吃得也有滋有味,高尚也被吸引过来了,高光就很大方地分给高尚一块饼干。高环也过来了,自从高光一回来,她就与高环和好了,高环很愿意听高光讲枣庄的事情。
讲完电影,高光又说:“我一顿吃了四串冰糖葫芦,你们信不信?”
“不信,四串冰糖葫芦接起来得多长?你一顿能吃得完?”高尚首先提出质疑。
“不信,四串冰糖葫芦能值好几块钱呢,怎么舍得让你一顿吃完?”接着高远也怀疑起来。
高环看着高光不说话,她宁愿相信高光说的是真的。其实她又何尝不想一顿吃四串冰糖葫芦呢?要是有,谁还吃不了?
“我就是吃了四串,又甜又酸,个又大,撑得我肚子都疼了。”高光很认真地说,“我一边吃一边看电影……李双双真有劲,一脚就把孙喜旺踢倒在地!”
高尚们都盼着也能亲眼看一次李双双是如何踢倒孙喜旺的,没想到真盼来了。
看着看着,忽然断片子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星亮起来,风刮起来,其实早就刮了,就是刚才人们精力都集中在电影上,没觉得。
人群叫起来,耐不住的就站起来,高天民挥着竹竿,把簇动的人头打下去,训道:“叫什么叫,放映员老师正在修呢。”
高尚在前面也有点等不及了,就问高光:“高光,快踢了吗?”
高环也问:“高光,还得多长时间才踢?”
高光就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说:“快了,快了,等孙喜旺惹急了李双双就踢。”
又等了一会儿,还没修好,高光们就坐不住了,到银幕下面去玩,拽着银幕要飞起来的样子。
“高光,我觉得你有点像孙喜旺。”高远说。
“高环,我觉得你有点像李双双。”高尚说。
“那我跟高环不就是两口子了吗?”高光恍然大悟似地说。
高环并不生气,说道:“胡说,你得给我叫姑,咱俩怎么能成两口子?”
论村里的辈分,高光就是要给高环叫姑,可是高光从来没叫过。
高尚和高远觉得高光和高环像,就叫起来,“两口子,两口子!”
这时候放映员说话了:“对不起,放映机出了毛病,今天晚上修不好了,请大家明天晚上再来看,今天就到这里,请大家回去休息。”
放映员话说得还是文文绉绉,有人小声骂他废物。
人们散去了,高尚、高远、高环觉得没看上李双双踢孙喜旺很是遗憾,高光仍是唯一看过的,仍受尊敬,但他也觉得未尽兴,就与高尚们在银幕底下继续闹,直到银幕被撒走,妈妈来叫的时候,他们才悻悻地回家了。
第二天上语文课,水老师让学生用“好像”造句子,高尚造的是:“毛主席好像红太阳一样。”水老师说“很好”。高远造的是:“学校好像大家庭一样。”水老师说“不错”。轮到高光,却是:“高环好像李双双一样,我好像孙喜旺一样。”
水老师一拍桌子,大叫一声:“这叫造的什么句子?怎么能这样造?这不是说你和高环是两口子吗?这不是耍流氓吗?”
高光吓坏了,高环脸红着,不敢抬头。
水老师揪着高光的耳朵把他拉起来,让他站到教室外面,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好好想一想,究竟该怎么造。”
正是腊月天气,外面风吹得喳喳作响。高光缩着脖子站着,听着教室里别的学生造句子,都是“什么好像什么一样”,水老师就说好。高光想不明白,我怎么造错了,我造的不也是“什么好像什么一样”吗?而且我还是两个句子呢?昨天晚上看电影的时候我们不就是这样造的吗?高环也同意了,只是说我们俩不能当两口子,我也没说我们要当两口子呀!是不是水老师对我有成见,或者对我们家有成见,想拿我出气?妈妈去还水老师五块钱的时候我是跟着的,我看出水老师一脸不高兴,还她钱她还不高兴,还不如欠着的时候她高兴,莫不是她喜欢让我们家欠着她的钱,显着她比我们家富?可这与我造句子有什么关系呢?
下课了,同学们都围着高光看,说:
“高光要当孙喜旺,还让人家高环当李双双。”
“高光要与高环当两口子。”
“才几岁呀,就想娶媳妇了,不是个小流氓是什么?”
水老师拽着高光的耳朵,一路把高光拽到办公室,站在她的办公桌跟前。
高天起在办公室里坐着,拿着一张报纸看,嘴里哼着小曲,在椅子上歪坐着,两只脚都在桌子上,很优雅地翘着二郎腿,幸灾乐祸地扫高光一眼。
水老师让高光再造一遍,高光说道:“高环好像李双双一样,我好像孙喜旺一样。”
水老师又一使劲拽高光的耳朵,高光觉得脑袋轰地一声,伸手一摸,耳朵出血了,眼泪掉下来,可是他没有哭。
水老师对着高天起说:“高校长,你说这不是耍流氓吗?”
“就是,可不就是流氓嘛!”高天起附和道。
水老师叫来了高光妈和高环妈,办公室的门口、窗上围满了学生,这在高皇路小学可是从未遇到过的新鲜事。
高环妈涨红了脸,骂道:“真是个小流氓,这不是在骂我们高环吗?”
高光妈看见高光的耳朵流血,想上去给擦一擦,却止住脚步,远远地站着看,对水老师、高天起和高环妈说:“对不起,水老师,五婶子,都是我教育孩子无方,不过,小孩子的游戏,过家家的,不能当真。”
按村里的辈分,高光妈要给高环妈叫五婶。
水老师马上反驳道:“什么过家家?学生怎么还能过家家?这哪是过家家,明明是耍流氓嘛2你在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高光妈又说:“是我教育得不好,”转而又对高光,“高光,还不快承认错误!”
高光张了张嘴,又闭上,顿了顿,再张开的时候,造了一个新的句子:“高环不像李双双一样,我不像孙喜旺一样。”
水老师的气色平和了,说道:“饶了你这一次,再有第二次,坚决开除!”
高天起也说:“对,再有第二次,坚决开除!”
高环妈领着高环在前面走,高光妈领着高光跟着,一边走一边给高光擦耳朵上的血。从此,高光的耳朵就有点背了,听东西感到吃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