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花的反叛-红尘艺人

1

黄花时代的荒原上,景色荒芜得很纯粹,是完全自然的荒,没有人为的痕迹。女人是这百般变更的荒凉中最为凄切的。她只要往荒草没膝的大道上一站,要么,于自家长草的门边眺望远方,一切美的情愫就在天地间生成了。女人是荒原上必不可少的,没了女人荒原将了断人烟。

黄花的出生和长大都注定她要用自己去娱乐别人。她不必探究往上几辈人的身世,就已经知道自己该走什么道路了。这对一个富家小姐来说是不相称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黄花是个荒原上少有的小巧女人。她年轻时的纤巧和俊俏没有不知道的。一个再恶的男人见到她也会心生柔情。她哀怜的大眼能唤醒人的良心似的,小嘴只有最小的百合花瓣那样大,不生气也是微微地翘起。然而,她的心却不与她的长相一样,她比男人还有主见有勇气。

她有一次对她的丫环说:“我要有兵权就把这个世道推翻”。

黄花便被丫环好好地看起来。她识得一些字,却不愿看闺阁中该看的书,而是看一些史书和兵书。说出那等骇人的话后黄花在各处也找不到一本可看的书了。她不发脾气,只是睁着大眼睛痴想。

她问丫环,“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回答说:“当然不是的,小姐将来要嫁与富贵家做大奶奶的。”

“那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吗?”

“像小姐这样富贵的有几个?”

“那她们将来要怎样?”

“要嫁给穷汉或……”丫环脸是红的。

丫环脸红,红得黄花莫名其妙,也不逼迫,只大睁着眼怜她。

“或做那种女人呗。”

丫环说完忙奔到窗前听动静,脸是越发红了。

黄花心内溪跷,想做那种女人必定不是什么光鲜的事。凡小姐总要有小姐脾气的,她也有。她把丫环悄悄拽到炕上,并放下红帐子。

“你细说我听。”

丫环要急了,她也是刚刚长成的,羞涩的心是不分贫富的,她如何能出口?有一让老爷、太太知道了,还不把她打死。

“闺阁中的女人是不该知道这些的。”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娘就是那样的女人”

黄花是聪明得会让人疑她通神,她兀自红了脸,再不问。而夜里却不安生了。油灯点了一次又一次、无由地难以入眠。

黄花家要嫁女了。要嫁走的女子就是黄花。黄花是反对的,可并没理由。又急又恨。

临出嫁的前两日,黄花的娘在黄花的闺阁之中向她秘授了初夜的欢爱。那一切都被躲在围帘后的丫环无意听到、直听得她面红耳赤,心跳慌慌。黄花更是无地自容。娘亲的话十分含蓄,把床第之事言说得正正经经。娘走后,黄花唤丫环,声音是羞软无力的。

丫环慌忙闪出身,吓了黄花一跳。

黄花把娘亲的话琢磨了几个来回,也不甚明了,便拉了丫环,在炕沿边坐下。

这丫环从小跟着小姐也识得几个字,小姐不稀罕看的才子佳人小说,她却偷偷看过。

这一夜,丫环睡在小姐身边,对她讲了一些事情。

黄花知道她要反什么了。女人到何时都不如男人高贵,无论是小姐还是贫女。

黄花大胆地捉住丫环的手。

丫环惊走了魂,是百般不依的。黄花看似娇弱,但内质是倔强的。

黄花出嫁那天,丫环脸如死灰,而黄花却镇静自若。

在半路上丫环推说小解,跑进荒草里再也没回来,远远近近地有狼群在嗥叫。

黄花在丈夫那里得到的虐待是可以想象的。一个大小姐却不是贞洁的,让夫家如何忍受?休书在圆房的当夜就写好了。

黄花从那开始就没进过娘家门。荒原阔野千百里,一个女人去哪里容身?

黄花终于做了唱兔子蹦的女人了。因她是小姐出身,人们对她有几分敬。头面不好的,都羞于会她。可她仍经常要想,这朝代已经破得不行了,她要是男人,她就反了,拉起一竿子人,干它一场大事儿。

2

黄花睁着毛乎乎黑晶晶的大眼,翘着红红的小嘴得到了荒原人的欢心。她一开口,就把人的魂儿给勾去了。

黄花被夫家逐出门外,根本没想回娘家的事、她走不惯土路也不敢到草里去走,走到村外便想着法要寻死。可她并不悔自己做过的事,她在想,他最好快些死了,她去托生个男的,好干些大事,把对女人不公的事扳正。

黄花初被赶出门时遭到了村人的唾骂和指点。她怕伤着脸,用宽宽的衣袖遮了,却有人把她的两手反背到身后,那是两个给她夫家干粗活的婆子。她们被指派做侮辱她的事。

黄花的脸一露出来,唾骂声就没有了。

都疑她是狐怪,又想是狐怪也不会这么好看,昨生得如此可人?后来闻到了荒原女人都有的百合花的香气,才猜是百合花精。

那脸粉嫩嫩的,由于羞恼已经红透了,走路一款一款的,临风摇曳,不是百合花又是什么呢?

两个干粗活儿的婆子松了手,退到一边去,这样的女人谁舍得辱没哩?

女人一向是妒女人的,可看热闹的村中女人却都不妒黄花。她的美是能净化人的。想这么好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都能原谅。

道路于是给黄花闪出一条来。她娇小的双足举步生香,她的泪水哗哗地淌。

男人们都在远处观望,并不敢走至前来。虽然黄花已被休弃,可并没走出这个村子,仍是大户人家的脸面。

黄花生得比一般女人矮一些,被许多女人围着谁也看不见她。被闪出来后,人们才见到了她。

“她叫黄花哩!”一个模样不同于众人的男人脱口而出。他是个戏仙。还很年轻,虽瘦小些,但还算精神。

这人如何认得她?她蓦然回头,一缕青丝飘在脸前十分生动凄楚。

其实哪里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她莲步轻移腰肢袅娜的样子是像极了风中的黄色百合花。望着看得痴呆的人们,黄花眨动了几下大眼。

“它日小女子到在你们跟前还望多多护佑。”

语声和措词都是大胆而风雅的,这已是凤尘女人的语气了。

围观的人中有那种女人,不相信这娇贵的女人也要侍奉人了。但有这么好的女人入到她们中来,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她们脸上都有光彩。立即有人想拉黄花入班子,黄花都推辞了

黄花不便在村中久留,一阵风似地走出了村。

黄花着实毁辱了夫家。那是桦林峪村的大财主家,她的夫是个心肠很冷的人,他曾用很硬的胡子把她嫩危危的小胸脯扎得生疼。

当上了一家之主的槐仁堂一点儿也没怜香惜玉的心思,他对待女人就如同他喜欢吃的一碗肉。黄花虽是他的第一个媳妇,可他对女人是熟络的。他想要谁就要谁,被他要过的女人都怕他。

黄花早就把娘教给她的事忘记了,她睁大好看得让人心碎的大眼睛看着槐仁堂的一举一动。

“还是个花骨朵哩。”槐仁堂隔着衣裳摸黄花的胸。

黄花讨厌他对自己的轻薄。便把身子扭了。谁知她一扭腰反把他的心给扭痒了。他在想她能像扭麻花一样扭做几股哩?他摸到了她腋下的鸳鸯扣。

黄花羞恼异常,她初次同男人在一起,心中并不是欢跳而是厌恶。

“你不能这样对我!”声是厉的。

“那咋样对你?把你用块板像祖宗似地供上?”

她要哭了,可她想她不能哭,一哭她就没力了,她打算反抗他的一切举动。她没忘了自己是个小姐,她把身坐直。

槐仁堂有了一刹那的不知所措,富家的小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往常那些贫贱的女人,他想咋样就咋样。

“咋,你娘没教你该咋样伺候好自己的男人吗?”

他强行把她衣裳脱掉。她踢蹬,她反抗,都没有用。她又不能喊,她羞着呢。

红烛光把她身上所有细微处都照遍了,惊得槐仁堂直吸冷气。

女人他见过很多。他的长工的妻女,他的雇农的妻女,他的丫环以及每年冬天来此唱蹦蹦的女人,他都见过,甚至他还勾引过村里一家小地主的闺女,可哪一个有黄花美哩?没有了。

穿着衣裳的黄花已显出纤巧,这时候的黄花更是纤巧得妙不可言,每一处都在最合情理之中,仿佛多一丝就多了,少一丝也就少了。皮肤的粉白也是槐仁堂没见过的。

“妈呀,”他傻了巴叽地抖着手,“妈呀。”竟不知如何是好。

黄花的心一定停跳过了,再活过来的她终于明白了女人从夫的实事,可她不甘心也不情愿。她把头扭到暗处,不去看他。

槐仁堂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做梦,他是娶了有丰厚妆奁的大户人家的女人了。吃细食长成的女人同吃糠菜长成的女人就是不一像。

她感到了他喘出的湿热的气息,她的胸乳便被他擒获了。那是已长成但又完全是大闺女才有的坚挺的胸乳。她从没想过它们有一天会被一个男人这么凶狠地祸害。

他硬硬的胡茬子在上面乱扎,又亲又咬。她早忘了她是个小姐了,她大呼小叫,把嗓子都喊破了。他抚弄她的双乳,又用力去揉搓。脸上是得意又古怪的神色。

“你咋不叫了,叫得再高些?”

黄花已经叫不出来了——

“不叫也好,留着呆会儿再叫。”

一个的人给她遇到了,她忽然想。

她若硬下去,必会为他所伤。她是有主见的。她想难道女人只能让男人支配吗?女人要活出自己来,要把再蛮的男人也制住,让他乖顺地听从她。她是想过要改变事道的女人哩。首先应该把男人推翻。

黄花尤如换了一个人,她支起身子,娇媚横生。一切属天性的东西是不用外人教的。她把圆滚滚的小胳膊圈在槐仁堂的脖子上。身子软得像和稀了的面团一样。

“是啥在发香味儿?”槐仁堂傻乎乎地胡问。

黄花把她的一点红唇努了给他看,“是上面的胭脂。”说着轻声媚笑,慢转头飞了他一眼。

槐仁堂更傻了,他习惯了让女人哀求他,那时他觉得他强大无比,无论他的财势还是他的威力。让他奇怪的是黄花这些举动并不显得下贱,反倒显得更高贵。在精神上他要仰视她了。

黄花还是个初为人妻的女人,她哪里能不羞?可若一味羞下去,她便弱了,便强不过他了,她用到她的机智,且羞且媚。

她所反抗的东西要得到验证了。她紧张得要喊救命。可她又毫无办法。

槐仁堂想到了自己做了这女人的丈夫了,他的蛮力充盈了全身。他刚把她抱紧,她便娇弱虚虚地开了腔。

“为啥不放下帐子来呢?”

他慌着也兴奋着放下帐子。

她窃喜,他做了她的奴。

槐仁堂又俯下身来,她用两只软绵绵的手把他的身子支住,不让往下落。

黄花的声音已经娇娆得像甜菜熬的糖稀一样了。

“炕太热,我受不了。”

槐仁堂便把该盖在身上的被子全铺在炕上,把她放在上面。

“还热。”

黄花扭动她的小身子,一副热得难奈的样子。

那真是如梦一样的。烛火在红绡帐外的柜盖上,透过来朦胧得如黄昏临照的水池,一漾一漾的是火烛的闪烁和黄花身上的香气。

这真是个大小姐哩。槐仁堂恭敬了她,他的凶和恶都到野地里同一些野物疯跑去了。

黄花到底还是有些怕。可她仍旧没有后悔。她一直都没忘了那个跑进草丛去的丫环给她的忠告。是自己害了那丫环,这才是她要悔的。她的神儿只走了一会儿,情形就全变了。

她眼睛十分大地睁着:她百般地挣扎,可效果却是在助他。他是个大兽,捕获的只是只美鸟。

黄花感到她溺了水,羽翅尽湿,她很担心她还会再飞翔吗?

黄花没有喊叫,这时节她想她若喊的话是可耻的。她不知自己是胜了呢,还是败了?心中满羞愤。

黄花以为他死了。他一动也不动,表情也僵着,很古怪。

其实他是在回味刚才的一切。一所有女人加起来给他的快活都没有这一次多。他知道他遇到了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女人中的精典了。从此往后他将夜夜如此,天哪,那该有多美!他这样一想一,他的心柔软下来,对她怜爱非常。新生的感觉于他很陌生,所以他始终闭着眼想寻个究竟。

黄花她惊悸地四处找她的衣裳。她终于在衣襟上解下了红绢子。

槐仁堂的头再昏也没昏到破俗的地步,他拿过事先备好的白棉布为她擦拭。望着还是白色的布,他脑子有好半天是空的。

黄花知道自己已经临危,可她反而抑制不住有种快感。她只想笑,大笑甚至疯人似地玩笑。

槐仁堂的凶和恶全都破门而入,扑到他身上并把野地里兽类的残忍也带回来。他一把揪住了黄花的一头好发。

“我原就疑你不是啥好鸟儿,是好鸟儿咋连翅也不扇一下?到底是个破货!”

好些诟骂是女人和没成年人所不该听的。毒打也必不可少。不过他咋也没敢打她的脸。她的美她的冷峻以及在他看来她的妖气都令他害怕。他边打边痛哭,他甚至不知到底他俩谁错了。

黄花终于在晨光微现时间:“你打够了没有?”

槐仁堂打她时,她居然一声也没出。

槐仁堂双肩茸落下来。

“我要休了你。”

“那正是我希望的。”

“你简直不是个女人。”

“是个啥?”

槐仁堂没有说,他也说不清。

洞房外听声的众人早知了端底,帐房已写好了休书,只等两人全按了手印就生效了。

黄花痛快地按了手印。她的两个陪房婆子天没亮就回去报信了。

槐仁堂在往草纸上按手印时,他不知是自己被休了还是谁被休了。

“赶明个儿,我娶一大堆女人回来。”

槐仁堂女人似地唾了黄花一口。

在黄花转身要离开大院时,槐仁堂的心硬冷如冰。

“除你身上的衣裳外,你啥都休想拿走!”

被夫家休了的女人按理是可以拿走陪嫁的,黄花的嫁妆拉了足足十马车,那阵仗是多少老辈人都没见过的。那些东西够她活几辈子的了。

黄花的嫁妆中有一只铜瓶,是广口的,黄花也不知是做啥用的。插花太大,插掸子又太小。可做工却是好得不得了。外面有一层楼刻的花纹,里面的胆仍是铜的。从前黄花把自己认为做得最好的小针线活儿放进去,它们就摆放在她闺房的柜盖上。

黄花上前抱起了那个铜瓶。

“我只要它。”

槐仁堂舍不得,要去夺,被黄花躲过了。

“十马车的东西我都不要,只要这个瓶子!”

“也好,让你记住你天生就是个破货!”

一个包袱打好了,对于黄花来说是大了些,一只铜瓶也被包在了里面。她把包袱背上身。那个瓶子沉得使她歪了一下。

“你这个破货可以尽情地骚了。”槐仁堂的表情隐在新生的胡须后。

“我乐意!”黄花迈动了双脚朝大院外走。

“你还有脸活着?”

而黄花对所做的一切并无悔意。她是只鸟的话,拍拍翅,是还要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