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死 谜-西北往事(选载)

一切似乎都在翌日清晨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大头溺水的事实来得太突然了。在我回家之前,我哥已经向我爸详细地汇报了有关当晚我和大头的事情,当然,他主要是大肆宣传他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他肯定还会填油加醋并把大头的死因归咎于我,目的在于充分说明他的果敢和伟大,同时也说明我的罪大恶极。

我终归要回家的。这个晚上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爸让我哥拿来坚硬的搓板命令我老老实实跪在上面,当然,在跪之前我先美美地吃了我爸朝我臀部踹来的致命一脚——之后我才趔趄着并稳稳当当地跪倒在那块搓板上——我的两只手还得高高地托举着半脸盆洗脚水(是我爸和我哥刚洗完脚剩下的,他们没有让我洗脚)。搓板很硬。我的腿有些木了。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可这一切跟我的伙伴所遭受的劫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这样可以挽留住大头,我宁愿长跪不起,我甚至愿意喝下盆里的脏水,只要能够让大头再回到我的身边。可我知道,一切妄想都已无济于事了。

在晨曦悄然浮动的时候,另外一件事情正以火车那样的速度轰鸣着朝我们的生活疾驶而来。

当那些有晨练习惯的老人们一早爬起来慢悠悠来到厂外的一片树林里开始打太极拳或散步时,他们并不知道将要看到什么。在那片厂子和郊区接壤的树林里杨树和柳树混杂着,林子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厂里特意在里面修了几处水泥凳子,供锻炼者在此休憩。这片树林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也是我的乐园,那时候我经常坐在里面背功课或捉一些蚂蚱蜻蜓之类的活物。后来我就不怎么去了,因为林子中时不时有一帮小阿飞在里面聚集斗殴,树林成了阴暗的角落,我不是什么好孩子,但我至少不想去做阿飞。

还是从昨天傍晚说起吧,或者要更早一些。那时候我一定还坐在教室里,而我的伙伴大头已经离开家门朝着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一步步走去,他或者是一路奔跑着去的。在厂区通往那一堆水泥管子的路上,我的伙伴依旧表现出跟往常一样的欢快与无忧无虑,对于大头来说,每一天当中的这段时光意义一定不同寻常。而他妈对他的行为早就深恶痛绝,在大头推开房门往出走的时候,他妈用厌恶的目光瞥了他一下。我的伙伴并没有发觉,他只是听到他妈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再也别回来了。我的伙伴完全没有把他妈的呵斥当作一回事,相反,他觉得她只是在忠告他要早点回家。我的伙伴最后一次跟他妈说的话是,放你一百二十个大放心,我会回家吃饭的。

大头溜溜达达离开了家,在经过包子店时,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见林秀秀正站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左顾右盼,她的两根辫子在胸前不时晃动着。她的脖子里系着一条水红色纱巾,风把它吹得多少有些飘拂不定。而且,我相信林秀秀的样子在大头看来一直是非常美的。大头有一次问我,你喜不喜欢她。我说不,因为她是一个不长脑子的女孩。大头当时一脸的迷惑,他不服气地说可是她有两根非常非常好看的辫子。我说对。我知道大头喜欢的只是林秀秀那一对黑亮的辫子。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大头有喜欢一个女孩的权利,虽然,他的喜好非常简单,但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珍贵。

林秀秀在顾盼之间也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大头,她不知道大头正十分专注地看着她的辫子。林秀秀以南方女孩特有的温柔对我的伙伴说,大头你要去哪里?大头并没有回答她,他木木地摇了摇头,接着他用一根胖胖的食指指着她胸前的辫子说,你能让我摸一摸它们吗?他说得结结巴巴,眼神中透出一种木讷的痴狂。

林秀秀先是很认真地看着对方,她忽然笑了起来,她清澈的笑声使得她整个身体不停俯仰着。她的脸起了红红的涟漪。他依旧十分专注地望着她的脸,目光中有一种期待和渴望。林秀秀终于停止了笑声,她用手轻轻抚摩着大头的脑门。她佯装气恼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啊。然后,她就地蹲在大头跟前,她把自己的一根辫子抓在手里,她对大头说,让你摸一下辫子可以,不过你要帮姐姐做一件事情。

大头立刻喜出望外,他不假思索地接连点着头。林秀秀就将自己的辫子大大方方地递给大头。那时,我的伙伴心跳一定变得很强烈,他异常珍重地用自己的手指去触及女孩的辫子,我无法想象大头当时的心情,不过,他的手指一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焦虑和颤动。最后,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对方的两根辫子,像捉着两条油光水滑的活泥鳅。他的脸上绽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我的伙伴在得到这一精神上的极大满足后,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两只已经变得潮湿异常的小手。他感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大头激动地说,秀秀姐你说吧。

后来,大头义无返顾地朝车间的方向去了,他的手里捏着林秀秀写好字的那张纸条。临走前,林秀秀对他说,记住一定要交给他本人!等你回来姐姐给你拿最好的豆沙包吃。这个时候,他们两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期待,林秀秀为多日不能与她所喜爱的人相见而饱受煎熬(这段时间我哥似乎一直有意躲避着她),此刻,她心中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而憧憬和焦虑着。至于大头,他当然只是为了报答林秀秀能让自己亲手摸到他喜欢的辫子而激动不已。当然,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已彼此关联,两根生命的游丝悄然牵扯在一起了。

这最后的短暂时光在若干年以前的那个春天的黄昏显得匆忙而又神秘。在整个回忆中,我时常把大头的死想成一种近似完美的离去——有蝴蝶有女孩有美丽的长辫还有落日前的无限静默。那个黄昏,我的伙伴至少完成了他由来已久的夙愿——他一直暗暗喜欢着林秀秀的辫子,只是辫子,而且,他亲自用双手触摸了那两根他向往着的美丽长辫,那种感觉一定很柔美吧。大头那年14岁,可我一直觉得他依旧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而且似乎永远只有那么大。他永远只是一个善良而又天真的孩子。事隔多年我忽然无比地怀念我的伙伴以及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死亡降临之前,我的伙伴履行了他的诺言——而诺言这东西在今天看来显得多么苍白啊。我的伙伴迅速朝目的地跑去,在一间货仓门口,他把自己大大的脑袋探伸过去,他的样子有些滑稽,但他的口吻却郑重其事并使任何人不能忽视。

大头冲站在里面的他要找的那个人喊,你出来吧!我找你呢。

那个被大头喊出来的人正是我哥。他用近乎疑惑的目光长时间盯着我的伙伴,他莫名地拿手指了指自己,问是你找我?我的伙伴使劲地点了点头,他发现另有几个人同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大概觉得有些不妥。为了保密起见,他说,你过来吧,我要把东西交给你。

我哥完全被这个大脑袋的半大孩子弄糊涂了,他不想让其他工友看见自己跟一个半愣不傻的孩子掺和在一起,他没好气地说,小鬼你滚远点,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玩!正当他准备转身的时候,我的伙伴急切地说,我真的有东西给你……不信你看这是秀秀姐写的。我哥显然被秀秀这个名字给拽住了,他稍微慌张和犹豫了一下,便来到大头身边。他一把从大头的手里夺过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然后,他用十分严厉的口气对我的伙伴说,你快回去吧!记住,以后再也不准来这里,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听见没有!

大头一定被我哥那种冷冰冰的样子吓坏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要知道“公安局”是多么可怕的三个字,他急忙转身往回跑。他飞快地跑了一阵,回头见我哥并没有追上来,这才长长地喘了口气,在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使命之后,我的伙伴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和惬意,尽管他跑得气喘吁吁。

接下来,我的伙伴并没有再去包子店,因为他不是一个贪吃的小孩,吃于他毫无意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当他安静地坐在属于我们俩的那根水泥管子里并尽情畅想着抚摩林秀秀的辫子的情景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那是第一次摸到那对美丽的长辫,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当然,一切对于我的伙伴来说都是最后的一次,包括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这里。

再回过头来说那个退休的老工人,他是最早来到树林里的。春天清晨的林中弥漫着淡薄的雾气,那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老人和往常一样迎着朝霞向厂子东面的树林走去。老人最先听到的是鸟的叫声,后来他回忆说那是落在树头上的一只老鸦。老人站在自己平时锻炼的地方,那是林子深处的一小片空地。当老人屏息敛气拉开架势准备练拳的一刻,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前方的一棵树上正悬挂着一面粉红色的旗,他觉得那颜色红得像一团火正在树林中轻轻飘荡。老人有些疑惑,他用手背使劲揉了揉了自己的眼睛,待他慢慢走上前时才发现那树上并不是一面旗,而是吊着一个女人。悬挂在女人脖子和树之间的是一条红色纱巾。

我后来回忆,那红色纱巾正是这个春天里林秀秀经常系在自己脖际的饰物。就在老人发出惊叫的一瞬间,树上的那只老鸦突然呱地一声凌空飞起,有一瞬间它翼蔽了初升太阳的光辉。

林秀秀的死讯几乎是跟太阳的光辉一起降临的。春夜的凄寒使她的身体早已变得冰冷而又僵硬,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色碎花布棉袄,那是她在春节前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过年的时候她曾穿过几回,有一次她来我家串门就是穿着那件好看的棉袄。我记得我爸还为此夸过她心灵手巧。后来,她似乎再没有穿出来,直到她系着纱巾落寞地走进定格她生命的这片树林的这一天。

有人怀疑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关联,事发当天公安人员来厂里了解情况,但到处都是替我哥说好话的人,有关我哥一贯的优良表现再度得到广泛传诵并最终为他开脱了一切罪责(对于林秀秀的死,至少他是有责任的)。

我哥的态度很冷静,一点儿也不像人犯,倒是更符合一个死难者家属的形象。他的神情看上去多少有些忧伤和落魄,可我估计他是故意做出来给大家看的。他把林秀秀写给自己的纸条原封不动交给了警察。纸条上面写着:今晚我等着你,你要再不来我就死给你看!

警察问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哥想了想说,白天太累了,回家吃完饭先躺了一会儿,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我弟弟跑回来拼命喊救人我才醒来。

警察又问你知道她会死吗?

我哥说以前她也拿死来吓唬过我,女孩子嘛,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再说我跟她早已经完了……我是不会再去见她的。

什么时候?

大概……年前吧。

理由?

我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她太爱黏糊人……我不喜欢女孩这样。

听说那个叫大头的孩子是你捞上来的?

我哥点了点头。

那天大头是跟我弟弟在一起玩的,他不小心掉进井里,我应该去救他。我哥补充说。

警察说你可以走了,有事情我们再随时找你。

这些若有若无的问答都是我后来才听到的。我还听说林秀秀的尸体被送回厂里,我当时丝毫没有畏惧,竟偷着跑到她家里去看了一次。我觉得应该去送送她。

那天她穿着很新的棉袄罩衣,两根辫子梳得很整齐却不如先前那样光亮了。她躺在一张拆下的门板上,显得异常安静,像睡着了似的。只是,我没有看见她的面孔,他们说上吊死的人舌头是伸出来的,很吓人,所以她的脸拿白布蒙着。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太相信他们的说法,我始终觉得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很大关系,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只是直觉这样告诉自己的。我甚至觉得林秀秀死的时候我哥或许就在她身边,他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在走上绝路之前,她曾苦苦求他能好好待她,只要他肯对她好,让她做什么她也愿意,可他毫无怜悯之情。他甚至用愚弄的目光看着她,他说随你的便吧!想死还不简单,黄河又没有盖被。她彻底绝望了,她扑过去孤注一掷地想拉住他,可他一下子将她推倒在地上。他说你死了那条心吧!我再也不想吃你的包子的……就在他决绝地转身离去之际,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远去的身影,绝望与悲怆已将她团团围住,她轻轻地将系在脖子上的纱巾摘下来,纱巾大概是我哥刚跟她好上的时候送给她的,她一直倍加珍爱,只有到了节日才舍得戴上,可现在对她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哥送给她的信物最终变成了她的殉葬品。所以,她摘得很慢,像从枝头上摘一朵娇艳的花儿。她任由眼泪不停地流着,她把纱巾慢慢地系在头顶的一个树杈上并挽上死结……

后来,我又记起那天的一个重要细节,大头是在夜色中呼喊着朝我奔跑而来的,当时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或者,是什么把我可怜的伙伴吓成那样,他没命的狂奔着,最终迎接他的却是一只吞没他的黑洞。我一直深感遗憾的事情是,那天我没有来得及去前面观察一下令大头慌乱狂奔的原因,事情来得太快了,容不得我多想。

这样想象的时候,我感到背负芒刺。

我的脑子乱极了,实在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谁会相信我的直觉呢?况且,警察最终认定林秀秀就是自杀的。她的死只能被人们说成感情用事,或者说这个女孩太傻了。至于大头,一个弱智孩子,他的不幸似乎与生俱来,自然不会引起人们太多关注的。他们甚至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家属,这样也好啊,你们少了拖累。

我又重新孤单一人了。我时常可以在梦中见到大头,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改变,依旧是大大的脑袋,但他不会说话了,他似乎变成了哑巴。而且,浑身总是湿漉漉的,像是独自一个人站在永无止境的漂泊大雨中,或者,是从我梦中的大片的黑色向着我游过来的。有时他会对我凄然地笑一笑,那稍纵即逝的笑容让人感到绝望。而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自己彻悟到了什么——许多夜晚中,我总试图看清那些朝我靠近的面孔,此刻我终于捕捉到了它。我不再感到迷惘了,即便那笑容是凄凉的,可它已顽固地植入我的记忆中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大头就是我丢失已久的弟弟,他们两个在我梦中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总是彼此无言地相望着,然后,大头又乖戾地钻入一只水泥管里就再也不肯出来了,任凭我怎么大声呼喊。那看似冰冷坚硬的水泥管道,事实上正是弱者的保护伞,是我们的港湾,当我和大头钻进其中的时候,它和外界特别是和所有的成人形成了相对可靠的庇护所。只有在这里面,我的伙伴才可以自由自在,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

白天在班里的时候,我还会不可避免地跟罗杨见面打一下招呼,但那种象征性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依旧显得十分生硬和牵强,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大头的哀伤之中——我和她的关系竟变得可有可无了。在那段特殊时期里,我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亲密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