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疼痛与忧伤-西北往事(选载)

成长的疼痛与忧伤

——评张学东长篇小说《西北往事》

郎伟

就小说的题旨而言,张学东的《西北往事》(载《作家》2006年第3期长篇小说专号)是一部讲述“成长的忧伤”的小说。在这部长篇作品中,一个男孩子在少年时代所可能经历的生活的苦难和心灵的迷惘几乎都描写到了。在西部一个偏远的小城,这家人以及周围的人们艰难而坚韧地生存着。爸爸因为爱好艺术(具体表现为吹小号)而与毁灭文化的时代气氛格格不入,于是被无端地投入监狱;哥哥因了父亲暗淡命运的惊吓,人格发生裂变,成为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两面人”;姐姐蓝丫天生丽质却缺少心眼,混混沌沌地活着;性意识过早觉醒的四孬仿佛一蓬生机旺盛的野草,在缺乏修剪的时光中,恣意地生长……小说所叙述的所有的事情都呈现着生活本身的毛茸茸的质感,繁杂而丰富。这里,有属于成年人的感情游戏,刘庆福差点为此丢掉了性命;这里,有少年人危险的生命悸动,包子店江南女孩林秀秀的死亡,给本来应该澄澈美丽的青春期带来了难以抹去的人生阴影。在单调压抑的生存环境中,每一处生命领地,似乎都会成为一片需要艰难跋涉的沼泽地。沼泽地的上方是时代的天空,天空的阴与晴实在无法预料。而更为凶险的是,你不知道眼前这片生活和命运的沼泽地当中到底隐藏着多少致命的陷阱。也许,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沼,不可自拔。生命因为软弱和过于寻常,而在无法变易的命运的铁的法则面前,常常黯然神伤。生命的发生与迷失,因为仓猝,时常使人双泪长流。正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实际上,在《西北往事》这部长篇小说中,始终回荡着两个非常强大的主题旋律,那便是:爱与死。只是,这“爱”的主题常常是以“无爱的生活”来反衬和映射的。我们看到,因为家庭无法提供丰沛的爱意和心灵的充分抚慰与强大帮助,一向被认为是脑子“进了水”的姐姐蓝丫,很早就表现出一个“问题少女”的所有特征,讨厌学习、喜好打扮、藐视师长,刻意追求无约束的快感。于是,在许多纷乱和纠缠反纠缠之后,她终于与另外一个“问题少年”四孬厮混在了一起。四孬此人,是我们在少年时代见惯了的那种“阿飞少年”。他们缺乏应有的教养,举止粗鄙,为人嚣张。在危险的少年时代,他们常常表现出过度的叛逆性和反抗性,其铤而走险的诸种行为往往为社会规范和秩序所不容。然而,当我们长大成人之后,能够用一种宽容和理性的目光重新打量与审视我们经历过的少年时光和曾经接触过的许多“问题少年”(那些人曾经是我们的邻居和小伙伴)时,我们当然会明白,他们举止的放纵和灵魂的粗鄙,恰恰是因为缺少爱意的滋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有多少中国的普通家庭存在着爱的缺失与极端匮乏。在所谓“文化革命”的风暴中,爱的学说早已经被野蛮和暴力的狂风吹散。社会的动荡和对人道准则的公然践踏,都使中国的社会生活空间充满愚昧和狂暴的喧嚣。在一个视爱和同情怜悯为洪水猛兽的时代,当然只能产生行为乖张心灵浅薄而粗鄙的一代人。小说当中的四孬便是生活于艰难时世当中的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文学形象。只是,《西北往事》这部小说对于时代飓风的渲染采用的是侧面透露的方法,“爱的缺失”这一主题更多表现在对家庭亲情淡漠的描写上。这一点,小说在对“曾经的”好女孩罗扬故事的叙述当中也充分地显现了出来。当罗扬的父亲是一个被人巴结的厂长,她生活中的风雨全由父母来遮挡时,小女孩罗扬是幸福的,可爱的;而一旦家庭破灭,父母离散,罗扬便全然生活于风刀霜剑之中。无爱的生活是人间最悲惨难耐的生活,一个家庭的毁灭和曾经的灾难甚至会使孩子们失掉此生的幸福。罗扬在父亲被抓母亲意外死亡之后,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委顿枯败,便是明证。而小说当中,“我”的父母由长期冷战到逐渐回归夫妻本位、家庭本位的描写,在笔者看来,又何尝不是作者对充满爱意和湿馨的家庭生活的某种深情呼唤。

在一个懵懂的少年人的心灵世界当中,死亡往往被认为是一个神秘的生命流程,其中充满了不可知和令人不安的因素。说实话,当自身的生命正在抽芽生长并逐渐显现强大的时刻,少年人对死亡虽然充满疑问和不安,但还不至于极端恐惧。在那些心事拿云的少年人的心目中,生命的死亡和生命的诞生似乎都属于寻常事物,它们就像太阳落山和月亮升起一样朴实无华。然而,当死亡不再作为一种传说和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情,而是突然而坚硬地抵达和进入了少年人具体的生活空间,少年人还能保持住心灵的应有沉静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实际上,直面死亡的情境是少年人精神成长的一种特殊的契机。它使少年人在巨大的人世惊讶之后,开始了对生命的首次沉思与追问。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根据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的理论,人在出生之时是不知道死亡的存在的,而人的最初的意识也是对死亡采取排斥态度的。但是,随着生命的成长和意识的完善,每一个人都开始领悟生命的有限性,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无所不在,从而产生潜在的对死亡的畏惧心理。人对死亡的第一次真正的深层思考与领悟,往往与个体的亲历性有关。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的死亡,或者个人遭遇死亡威胁时油然而生的危机意识等等,都会使人对死亡这一人生话题突然产生兴趣并引发长长的思索。事实上,生命个体对死亡的认真探询最终又会转化为对生的热爱和珍惜,它意味着人将勇敢承担自己的命运,并积极筹划他有限的一生。在《西北往事》这部作品中,“死亡的故事”是小说的重要叙事线索之一。无论是明媚的江南女孩林秀秀因情而死,还是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大头因追逐美丽的蝴蝶而意外身亡,甚至是罗扬母亲因精神受到打击之后的疯癫而死,都指示着人间生存的某种巨大危险和难以排遣的悲情。它们在少年人“我”的心灵深处所留下的创伤性刻痕仿佛此生也难以消除。这显然是成长的痛楚所在,也是生命的痛楚所在。曾经那样亲近和熟悉的人倏忽之间便离开了这个多情世界,留下了一个个无法填充的虚空。于是,少年人和我们都想到,生命似乎是一个受损伤的过程,生命是时间长河里的漂流物。在逝者如斯的人生大河中,生命与生命偶尔相逢、碰撞,却必然分开。我们多么想挽留住那些与我们如此贴近的气息浓重的生命啊,可是我们不能。我们只能看着时间之河在天地间苍茫地流逝,任无情的风雨频频打湿我们不再澄澈的双眼。这应该是这部小说中的死亡故事给读者留下的生命和审美的感受吧。

《西北往事》是一部文体特点相当鲜明的“成长小说”。作为一部回忆体式的叙述少年人故事和“心事”的长篇作品,小说涉及到少年人“我”的成长环境,家庭的诸种不如意情状,性意识羞涩的觉醒,无疾而终的初恋,难以摆脱的死亡阴影等等青春期的纷乱人事。很明显,这些纷扰的生活情形和意绪,都是一个少年人在成长过程中必然要遭逢的人世纠葛和命运“沧桑”。青春期的生命正是在与这些复杂人事的碰撞撕扯当中逐渐变得强健。然而,言说一个少年人的成长故事,并没有构成《西北往事》这部长篇小说最致命的艺术诱惑。笔者被它打动,是因为这部长篇作品的故事的讲述方式实在独特,极具个人化色彩。瓦尔特•本雅明说得好:“对于回忆者来说,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忆编织起来。”(《作品与画像•普鲁斯特的形象》)正是这一个“怎么写”,而不是“写什么”,使张学东的创作与这个年代的诸多“成长小说”划出了泾渭之河。

首先要提及的是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视角问题。毫无疑问,作品是以“我”的视角展开青春期世相和人事描写的。由于这个“我”在小说中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叙事人,而且还是一个最重要的小说主人公,所以这种叙事人与主人公相重叠的叙述机制,便造成了这部叙事体的长篇小说相当浓烈的个性化色彩:青春期故事的讲述与言说总是受制于个人情感的起伏波动;小说视境的美丽与丑陋也总是与个人丰富而复杂的心绪有关,所谓“境由心生”。于是,我们发现《西北往事》是一部具有比较强烈的抒情气质的“成长小说”。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也许是有限的。无论如何,它都会局限在某一个经验领域;然而,渗透着强烈的主观情绪的回忆中的经验却可能是无限的。由于创作者生命和情感的深度投入,回忆当中的“过去”在人生的此刻仿佛被炽热的激情点燃和照亮了。当“过去”在鲜嫩欲滴的此刻映现出来时,是一种重返青春的狂喜与震惊把作者与我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张学东的小说视境又确乎带着点变形与来自孩提时代的童稚思维和夸张意味。这使得作品当中充满了意绪性的描写和灵动特异的想象。在“我”的眼睛里,哥哥会是一只深通狡诈之术且面貌上颇有些形似的“狐狸”;在少年人的感觉里,父亲酒后吹奏小号,吹出的曲调时时透露出火辣辣的味道,家便有被点燃的危险。甚至,父亲对擅自闯进这个家庭的偷情者刘庆福的惩罚也带有几分儿童式的“恶作剧”意味:这个可怜的家伙被脱光了下身,强迫性地跪在一只积满白雪的洗澡盆中,不久便变成了离不开拐杖的“著名”瘸子。张学东在小说中构筑了一片又一片意象丛生的地带,在这些情绪纷扰的地带,不停闪烁着少年人童蒙初开时的惊讶、忧伤、困惑、烦燥、罪恶感、羞耻感的萌生与叛逆的激情。显然,因为创作者情绪的复杂与纷扰,小说的叙事气氛某些时候显得粘稠而滞重,甚至不无压抑感。然而,少年人的天空又是多么地喜欢敞亮啊!当“我”与大头坐在巨大而空洞的水泥管中坐看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当一直生活在阴郁心境当中的父亲终于在孩子面前露出愧疚的神情和流出感伤的泪水时,读者又确实会感受到来自生活深处的脉脉温情。生活从来就是如此,我们必须承受它的全部激情、困难、蛊惑、重压、阳光的温度和黑夜的阴冷。我们热爱它、痛恨它,拥抱它而又不停地试图绝情地推开它。正是这种复杂的情绪,才导致了我们对生活的态度与评价是不统一的,甚至是矛盾的。然而,也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态在创作中造成了审美的某种参差感。而这种参差之感又恰好形成了许多文学作品意蕴的丰盈。在《西北往事》这部小说中,情绪动荡所造成的意象的丰饶正可以以此来解释。

张学东是近年崛起于中国大陆文坛的宁夏青年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员,在人才济济的宁夏青年小说家队伍中,他的小说创作已显现出相当独特的才情与风貌。我个人以为,那种灵动飘逸、伴随着迷惘、感伤、些微的残忍和苦涩的甜蜜的书写,是他写作当中最为动人的质素,也是充分显现他个人创作才情的部分。因为有了这样的个性风格,张学东才在当代中国小说界有了属于“自己的园地”。【作者简介】郎伟,1962年生,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出版专著两部,评论获少数民族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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